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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診室的門開了,他看到那人幾年不見更行衰老的父母與不復稚嫩的弟弟風一般地捲了進 來。他身旁的男人起身對他們說那人現在正在動手術急救,那人的母親如被抽光力氣般軟 綿綿地倒下,男人連忙扶住她。她一醒轉馬上哭天搶地地痛心疾首喊我苦命的兒啊,怎麼 會有人把你害得這樣悽慘。那人的父親則將臉埋在雙手中沉默。這樣的戲碼天天都在醫院 中上演,因此沒有人停下來看他們一眼。 一位護士急急地推著推車呼喊著借過借過像摩西渡紅海般排開人群。 有位家屬壓著手上的報紙在一個老人的病床前睡著了。 剛幫他上藥的實習醫生現在正在處理病人的嘔吐物,因為沒有護士願意接手的他顯得疲倦 又困窘。 兩三個警察待在醫院外,在風中一邊縮緊脖子一邊一口一口抽著煙,好像在抱怨什麼倒楣 事般不間斷地比畫著。 偶爾還有汽笛聲接近,接著急診室裡便推進了幾個神智不清但沒有明顯外傷的病患。 他默默地看著這一切,好像把自己縮到最小就不會打擾到任何人,而他暫時築起的牆便不 會倒塌。 約莫過了半世紀那麼久,那人的父親開口問他怎麼發生的,他望著那麼黯淡又混濁的雙眼 一時定格想不出任何話回答,更多的是他並不想回想。 怎麼發生的,那人父親又問了一次。他囁嚅著,斷斷續續地道來心思卻飛到了上次跟這老 者充滿了火藥味的會面。老人不敢相信地抓著他兒子質問他跟他到底什麼關係,你怎麼可 以做出這樣違背倫理道德的事情?一定是你帶壞我兒子,那人母親尖聲道,我養他那麼多 年怎麼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讓他上大學受高等教育一切都好好的,是你打亂了他的人生 你給我滾。諸如此類的話他聽著努力裝出一臉無所謂就是怕那人擔心。那人知道自己受不 了銳利的言語,所以一直以來將自己的每句話以尖酸包裝,因為攻擊是最有效的防禦。因 此當那人看破他嚴厲下深藏的軟弱他簡直害怕地快哭出來,但是那人在他耳邊輕聲說著他 愛他,一遍又一遍。 後來那人力排眾議與他同居。剛開始的前幾個月他認為他一定在做夢。他是個骯髒又自私 自利的人,他靠著一切合法限度內最無情的手段爬到了現在這個位置,因此那人給的溫柔 他瑟縮著不敢接受。但像是有著源源不絕的耐心那人牽引著彆扭的他,不動聲色地將溫柔 滲進他堅如磐石的內心。於是他把他的所有給了對方,包括那些他從不輕易示人的。然而 那人現在躺在手術台上,性命垂危。 敘述告一段落後,與嘈雜的環境毫不相符的靜默籠罩。那人的父母用充滿了憤怒的眼光看 著他。 為什麼這樣看著我? 老者顛巍巍地開口。 你不是律師嗎? 這跟我是律師有什麼關係他想不透。難道身為律師他身邊的人就可以免於災厄了嗎不對啊 律師也有生老病死也會有因為失去而痛苦的時刻也會軟弱到泣不成聲也會因為自己力不從 心覺得煩躁覺得憂慮覺得自己什麼忙都幫不上難道律師就一定代表著有條不紊從容不迫難 道就可以控制每一個當下讓後面的卡車撞到的是別人不是他們嗎?律師只是個職業啊難道 你平常看太多那些與事實相去甚遠的法庭劇以為律師真的翻手成雲覆手成雨?別開玩笑了 !如果真能這樣難道你兒子人現在會躺在手術台上嗎? 他覺得渾身無力,腦中混沌地只想當場暈倒大睡一覺,隔天那人一定會皺著眉輕撫他的頭 對他說怎麼又踢被子了,對,只要睡一覺就沒事了。 那人的父母沒再理他,轉過頭去交換了一句又一句的低語。那人的弟弟起身說去全家買咖 啡,男人則掏了錢給他請他幫忙再買兩杯拿鐵來。 不,他說,溫開水就好了。那人的弟弟點點頭離開。他心中突然感到歉疚萬分,對這位他 的前家教學生。他記得他抱著小六法翻來唸去讀不懂,央求他解釋這條那條在寫什麼,他 總是好笑地一把搶回,揪著他的領子叫他回去讀他的物理化學。他憶起他們兄弟間牢不可 破的情感,還有那人硬拉著自己永遠離開家時,他弟在眼眶中打轉硬逼著不落下來的淚水 。 弟弟手上捧著飲料回來,兩老什麼都不想喝,而男人則接過了上面印有馴鹿與駕著雪橇的 聖誕老公公的杯子,如此可愛又如此荒誕。他無神地啜了口溫熱的開水,感覺全世界都在 晃動。腳下虛浮的他必須緊緊抓住什麼以防自己滑落在地上。他又想起只要睡一覺事情就 會結束,這些熬人的畫面只是鏡頭下的一隅,那人父親毫無道理的指責只是過場的台詞。 你不是律師嗎? 一個身著綠色手術服的護士直直朝他們走來,他悚然一驚多想忽略掉她不祥的腳步聲,好 似從地獄走來般令人心臟緊縮。只要不看她她就不會走過來了,他甚至不敢朝她身上佈滿 深褐色的手術服多看一眼,他知道那是什麼同時也多希望自己不知道那是什麼。 護士確認過她們的身分後領他們經過幾個彎曲的迴廊來到了開刀房前。那人的父母雙手交 握卻又止不住地全身顫抖,那人的弟弟面無表情但他知道那是他最脆弱的一刻。不為什麼 他就是知道。 一位醫生推開門環視了他們一周,像是在確認消息向哪個人說會比較合適。 而他的靈魂抽離了身體。 他知道醫生就要說什麼。 但他什麼都聽不到。一切就像電影的慢動作般。醫生摘下口罩,說了一些話,然後那人的 母親尖叫一聲又昏了過去,淚水爬滿了那人父親的面頰。他突然覺得那人的家人正在以不 可思議的速度變老。弟弟抱住兩老,呆滯的表情一點一點融化成不可置信。他也感到自己 臉上熱辣辣的,雙腿一軟跪了下去。他用想箍死自己的力道緊抱住自己,徒然無功地欲緩 解自心底深處不斷湧出的痛楚與無力感。 他失去他了。 他跪在手術室門口不斷地哀嚎,來往的醫護人員一定覺得這個人怎麼了地投以匆匆一瞥。 但他不管。如同被撕裂般的痛楚讓他雙眼發黑,他所能反應的只有不斷地不斷地嚎叫與哭 泣。死亡如禿鷹盤旋後俯衝而下將他狠狠地啄的七孔流血,看不見的傷口用再多高傲的自 尊與金錢都無法掩蓋。 一個月後當他手捧鮮花站在他的墓地上時,他接受了無論身分貴賤收入多寡都喚不回的現 實。 他仍舊可以用鏗鏘有力的一席話讓對方鋃鐺入獄,也可以舌粲蓮花地使自己的委託人免於 牢獄之災。每天每天他仍能夠出庭沉著應對檢察官或對造律師無窮無盡的花招,他甚至接 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案量,天天挑燈夜戰就是為了累垮自己不想起那人的離去。只有在埋首 工作時,他才會暫時忘了那人溫暖的體溫。 他解決了那兩位少年的案子。每次法院召他為義務辯護人時他也如期出庭。當他盡最大的 努力將無辜的被告從無期徒刑變為無罪當庭釋放時,在當事人盈滿淚水的的擁抱中他會恍 惚感受到那人好像仍在他身邊,摸著他的頭為他打氣。 直到一次他為了一宗強盜殺人義務辯護案件出庭,意外發現對造檢察官就是那天晚上從頭 到尾陪伴著他的男人。他那天表現得很差,交互詰問時他甚至想不出來有什麼問題好問, 全因為他對面一雙自始緊盯不放的視線。結辯時他也說的結結巴巴,但幸好那位檢察官沒 有窮追猛打,最後宣判結果出乎自己預料的好。 不過自從那時開始,知道他行蹤的男人一步步地介入他的生活。男人強勢地要他別再接那 麼多案件,並且每天帶吃的回來想養胖他。當他們倆坐在客廳裡討論新聞中的擄人勒贖案 件時,言語交鋒間他彷彿回到與那人相處的時光。男人一旦發現他的不對勁便會霸道卻不 失溫柔地將他攬入懷裡,悶悶地說他比較想看到他笑,而且希望他眼裡看到的不是那人, 而是男人自己。 日復一日地男人每天為他張羅早晚餐,他責怪男人也有堆積如山的案件要辦不要為了這點 小事浪費時間。男人會敲他頭說吃也是很重要的,而且兩人常常在外工作,一起共進一餐 的時間很寶貴。有時他撐在如海似的卷宗上拋下寫到一半的狀紙發呆時,男人會出其不意 地將他抱個滿懷並問你是不是在想我。有時在床上糾纏方休男人會吻著他的頸子請求他愛 上他。他聽得出男人心中的不安但他從來不開口說他愛他。 因為那人在他心中留下的傷口太大太深,不僅他認為永遠不會結疤,也害怕一旦出口後幸 福又行將破滅。 男人看著他毫不猶豫地接下一件件強制辯護案件,每個月固定去那人墳前上香,還帶著一 瓶那人生前最愛卻覺得貴而捨不得喝的進口軒尼詩,飲一口便潑一盅在那人墳上。他所做 的男人全看在眼哩,他知道那是他用來憑弔那人的方式。 而男人每天都對他說他愛他,他沒有一次回答。 後來,在多年後那人的忌日上他遇見那人弟弟,長得更高更挺拔卻因兄長的早逝顯得莫名 地早熟。 他放下手中的白玫瑰,兩人默立在風中許久沒有開口。 不知過了多久,已長成青年的那人弟弟伸手撫了撫墳頭的草,提議說一起來清掃吧。青年 直視他的雙眸,而他點頭。 他們借來一袋工具,又是修草又是澆水又把走道掃得乾乾淨淨,還把那人的墳頭清理得煥 然如新。一邊清掃青年一邊提起這幾年他們家的變化:父親已經退休,目前跟母親在紅十 字會做義工。他們一直認為是自己修的福氣不夠多,所以投入了剩餘的歲月想幫那人多積 點來世的功德,也算彌補當年將兒子趕出家門的愧疚感。而他則剛從學校畢業,已經申請 上美國的研究所。 他問他念什麼。青年笑了笑,回答,法律。 為什麼?他疑惑。 因為我想完成我哥未完的理想。這是為了我,也是為了他。青年眼神黯了黯,但仍舊看向 遠方。 他們席地而坐,已然變暖的和風吹拂著兩人。他想像著那人生前談到司法扶助時臉上散發 出的光采。他閉上眼猜測當那人聽到他弟的志向時,必會驚訝地張大雙眼,然後給他弟來 個大大的擁抱。 一滴淚水輕滑過他的臉頰。他想,多年前他們用不同的方式傷害彼此,多年後,他們各自 用不同方式緬懷他。 臨別之前,青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嘆道: 老師,我想你的心意我哥已經知道了。他去世前我們曾經見過幾次面,他說他無論如何、 最希望的是你得到幸福。 他頓了頓。 我想,也許是老師你該去追求幸福的時候了。 他渾渾噩噩地回到家,像個遇到大考的學生般動手清理房間。他將散亂一地的卷宗分門歸 類,把未寫完的訴狀統一放到離手邊最近的文件夾中並貼上「待轉交」的標籤,他將法律 書籍全部搬出來曬了一下午然後放回書架,並將所有雜事羅列成表,打電話推掉那些尚未 接手的案件,然後告訴事務所的合夥人他想放個長假。電話那頭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許 久才說准他三個月假,不多不少,三個月後一定要準時滾回去不然他吃不完兜著走。他淺 笑謝過這個跟他一起奮鬥十幾年的大學同學,然後想著這三個月他們倆可以到哪裡度假。 他們可以趁這次兩人共同的假期去南方的熱帶島嶼,看是要按摩或浮潛鎮日做愛什麼的都 可以。他越想眼皮越重,恍惚間他好像看到了那人一如往昔溫暖的笑容,他挽住那人低訴 道今晚他要跟男人說他愛他。 沒想到他現在只能如當年一般無助地徘徊在手術室門口,望著身邊的人匆忙來去。 據說是他穿越馬路時被一台車撞倒。 撞到哪裡?傷到哪裡?他還好吧?被詢問的交警有點被他問煩了通通都說不知道。他想拉 住哪個醫生或護士如同抓住浮木,但他發現他又失去了探聽的勇氣。 他猛地覺得那年刺骨的寒冷又漫延到他的四肢百骸。 會不會是他害的?他們都發生車禍是他的錯對不對?他抱頭沿牆緩緩滑落,止不住全身劇 烈的顫抖。 他想起昨天晚上男人抱著他,入睡前說接下來他有一段假期要不要去哪玩?接著又因想起 他手頭上還有案件要忙而擰起眉頭。沒關係你說一聲我愛你就好,男人有些撒嬌地抵著他 額頭,我可以在假期裡幫你分擔一部分的卷宗。他輕笑說笨蛋怎麼可以,別忘了你身分是 檢察官,要是我們在法庭上遇到非叫你迴避不可。男人吻了吻他,說好啊我倒想看看你的 理由書上寫些什麼,因為被告律師與本案檢察官深愛對方對吧!他在黑暗中差點笑出聲來 。 現在他只覺得好像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 他還沒對男人說他愛他。 他好後悔,他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竟是罵他笨蛋。他覺得他快崩潰了。 然後一個聲音叫了他的名字。他抬起頭,意外地認出是那年青澀的實習醫生,現在他看起 來已成熟許多,身上的名牌指出他已經是急診部的主治醫師。對方也訝異地認出了他,大 概是當時他哭太慘了吧,是這位醫生幫他注射鎮定劑的。 醫生扶他起來,但並沒有如預想中的拉他找個位子坐下,而是逕將他拉向通往手術室的甬 道。 他掙脫醫師的手,並感到雙腳又抖了起來。他現在知道他懦弱膽小,知道他承受不住身邊 的人再一次地離去。他看向醫師,眼中充滿害怕。 那醫師拍了拍他的肩。在兩人離手術室僅幾步之遙時,那人一個使力將他拉往左邊的通道 。 不是要......他聲如細蚊並不停顫抖如風中的落葉。 醫師搖搖頭,推開X光室的鐵門,領他到裡頭房間,對操作儀器的人點頭示意然後指著X光 台上的人說: 病人左小腿與大腿外側有挫傷,經X光檢查並沒有發現骨折或異常之處,但現在需要有人 幫他補掛號跟領藥,我看你是他手機裡的第一個號碼就打了電話給你...... 他沒有聽到醫師接下來又在他耳邊囑咐了些什麼,只是有些蹣跚地移動到男人身邊,居高 臨下地迅速檢查男人身上有沒有其他傷口,然後沉默。 男人悶咳了聲,然後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說他只是想到行天宮附近有家新開賣豬腳麵線的 特別好吃,所以想買來當兩人的晚餐。反正明天是他休假日的第一天,可以跑遠一點買東 西。其實他還買了他喜歡吃的義大利可酪蛋糕和一手啤酒與鹹水雞都還放在後座...... 男人看著眼淚越掉越兇的他驚嚇地住了口,連忙坐起身來想將他納入懷中。他一手打掉男 人的手然後哭得更淒慘。男人手足無措地尋找附近有沒有面紙,但是他又拽住男人,抽抽 噎噎滿臉鼻涕淚水泣不成聲地說他好愛他,他接到電話的時候好怕失去他,他很抱歉這年 來他都不敢正面回應他的感情,因為他好擔心男人也會以他最不希望的方式離去。 他越講越覺得不對勁,因為男人在笑。 他想抹去滿臉的淚水卻被擁入懷中,但這次他沒有推開他。 男人低聲道他跟他告白他很開心,但是他好像嚇到別人了。 他轉過頭去,發現想拿拐杖給男人的醫生臉紅地眼神亂飄,還有X光師表情也不甚自然地 東摸摸西摸摸。 他當下好想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 男人制止了他的可愛舉動,接過連耳根子都紅掉的醫師遞過的拐杖,對他伸出手,說: 我們回家吧。 淚眼迷濛中他恍若又看到那人對他露出包容的微笑,過去的所有瞬間在他腦海中播放了一 遍,最終停留在眼前男人期待的雙眸中。 他握住男人伸出的手,然後對他,也對自己說: 我們回家吧。 他笑中帶淚。 回我們的家。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12.204.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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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ymeice:很好看 12/26 0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