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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四日,繆拉和瑪裘麗準時到達法庭,但這個時候,身處被告席
的他卻有些呆楞地凝視四周。自從這個案件開始以來,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
思考整件事情,等一下要怎麼發言?下一步要怎麼做?現在他卻覺得與周圍
格格不入,彷彿一伸手就可以觸及到的薄膜,將自己與四周隔離。一切都與
他無關,自己只是一個單純的旁觀者。
法庭內,工作人員來回穿梭,忙著確認最後的硬體。和平時的法庭不同
,這次開庭在硬體設備上作了很多變動,這是為了兼顧公開性質的審判和保
護兒童的立場。
儘管有人評論這其實是一種虛偽的作法,但人類不一直為了維護某些原
則,而耗費大量的資源嗎?在妥善的設計下,當庭播放的影像資料在芙莉妲
的部分予以變聲、模糊影像的方式處理,法庭內部的情形仍以實況轉播的方
式傳送至全帝國。
「請起立!」在尤利 ‧ 那卡里亞柯夫的帶領下,法官們依次就座。
一成不變的形式背後,好奇、窺視、沈痛……各式各樣的情感在空氣中
無聲地交織著,讓繆拉垂下視線。他始終無法原諒那些帶著窺視心態的人們
,當他察覺大部分的人都是以這樣的眼光在關切這件事時,一陣忿怒讓他緊
握拳頭,但他始終無法責怪這些人。就是因為事不關己,所以他們可以毫無
負擔地談論、任意地加以詮釋。
「所以,我們要讓他們看到我們想讓他們知道的真實。」
卡洛菈 ‧ 海德以俐落的腳步踏上證人席,棕黑色的俏麗短髮,髮尾柔
順地伏貼頸部,銀邊的細框眼鏡下,他聰明銳利的目光沈穩地掃視全場。簡
單的宣誓程序後,卡洛菈面對旁聽席,深吸一口氣。
「我首先簡單說明今天所陳述的個案其特別之處。本案例是相當特殊的狀
況,案主所遭遇的不只是單純的性侵害,由於個案特殊,在治療的過程中我
們佐以不同的治療方式。本人負責的療程是兒童個人及親子互動的藝術治療。」
卡洛菈按了按手中的遙控器,投影影像出現,整個畫面充塞著一片黑暗、
陰沈的緋紅。
「這是案主第三次接受藝術治療的作品。之前的兩次都沒有成功,他完
全不聽我的話,也不願意拿起畫具,有時只是拿起畫筆,就馬上丟下。在第
三次的時候,這個陌生的環境逐漸讓他感到安全,於是他願意聽從我的誘導
,拿起畫筆作畫。以下是這次治療的部分過程。」
隨著卡洛菈的手勢,白色明亮的空間出現,一個紅髮的小女孩背對鏡頭
,像在發呆似地癱坐在柔軟的地毯上,無視於卡洛菈的勸誘,完全不看整齊
排放在眼前的畫具和畫紙。
「來,挑一個你想要的顏色,畫畫看你自己,或著你想畫別的也可以喔!」
像是被卡洛菈的勸說惹得厭煩,突然間,小女孩拿起面前的畫具用力地
摔下,砰的一聲,各式各樣顏色的蠟筆灑了滿地,女孩子趴在地上,煩躁地
尋找著,抓起了一枝黑色的蠟筆,在畫紙的右下角畫了一個方方的東西,在
這東西的上面,一個橢圓形垂掛在旁。像是畫完了般,他將畫紙高高舉起,
口中喃喃地說著:「阿涅絲,又呆又笨的阿涅絲,又壞又醜的阿涅絲……」
瞬間,他又在地上尋找起來,抓起一枝緋紅色的蠟筆,由左上方往下用力地
塗著,畫面上出現了一層厚厚的紅粉,女孩子就用他白晰的手掌觸摸畫面,
讓整雙手都沾滿了接近血液的腥紅。「好髒!好髒!」他慌亂地朝自己的身
上塗抹,灰色的短裙上一下子佈滿了紅色的手印。他緊張地撕扯身上的衣服
,這個時候,有三位社工員進來房間,一陣慌亂之後,終於讓女孩子安靜下
來。
黯淡的色調、紛亂的線條構成毫無次序的畫面,加上女孩失控的舉止,
把法庭上所有人都震懾住了。
「一般十歲以上兒童在繪畫上的表現,開始著重細節的表達,這個時期的
兒童會以寫實的方法表達自己對於周遭生活的觀察,在用色上也能應用豐富
的色調。」
畫面閃動,一幅幅色系黯淡、看似毫無規則的塗鴉連續跳躍著,長方形、
斷裂的線條、最後以慌亂的筆觸,用一片紅粉或幾條黑色覆蓋其上。
「這些作品都是以圓形、橢圓、方形等簡單的幾何圖形構成,通常這樣的
構圖和造型使用,一般三到四歲的小孩就已經具備這種能力。」
在簡短的說明後,卡洛菈繼續播放下一段影片。
這是一幅比前幾張的線條都更加混亂的畫,紅色外匡的方形被黑色的大叉
覆蓋,在方型的外面,四個紅色的線條斷斷續續地圍繞。
畫面中的卡洛菈指著長方形,耐心地詢問:「你畫的是什麼?可不可以告
訴阿姨?」
背對鏡頭的小女孩坐在地上,他抱著膝蓋、搖搖晃晃地說:「阿涅絲。」
「阿涅絲在做什麼?」
「阿涅絲不乖,阿涅絲被處罰。」
卡洛菈指著黑色的線條問:「這個是什麼?」
「爸爸的處罰。」女孩用原本抱著膝蓋的左手指著自己的腹部,「在這裡
,好痛!」
按下暫停鍵,靜止在小女孩縮起身子的畫面。
「當面臨重大的打擊時,兒童的行為有時會出現退化的現象,可能是退化到
他覺得最安全的時候,或是他印象最深刻的時期。在很多兒童遭到性侵害的案件
中,我們可以發現當他們在描述自己的身體時,往往都是殘破的形象,有時是四
肢斷裂,四散在周圍,很多兒童甚至只畫出軀幹。本案例就是這種狀況。」
「在與案主互動的過程中我們發現,他對於語言和文字的掌握能力很弱,除了
上述的退化現象之外,根據我們的調查,案主並沒有持續接受正規的學校教育,
所以文字對他來說非常疏離,他也不愛寫字母,因為寫字對他來說是件吃力的事
。後來,我們讓繆拉元帥探視之後,隔天早上我們有了驚人的發現。」
一陣驚呼聲從旁聽席中傳出,大家都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畫面,那是一個充
滿字母的空間。
繆拉永遠都忘不了這個畫面。三坪大的空間裡佈滿的五彩繽紛的字母,紅
的、橙的、青綠、水藍……各式各樣的顏色在牆上、窗簾、地上、桌上。芙莉妲
坐在紙堆上,專心地哼著歌,一手抓著筆,趴在地板上努力地畫著。
「F — R — I — E — D — A,Frieda、Frieda、Frieda ……」
然後,他發現了呆立在門口的自己。
他抬起頭,綠寶石般的眼睛毫不掩飾他的驕傲和興奮:「閣下,你看我沒有
忘記喔!這樣就不會忘記了!」
發覺自己的眼角濕潤了。他昨天不斷地向自己抱怨說他最討厭寫字,但他也
說他會努力記得這個名字。
那碧綠的雙眼閃閃發光,凝視著他。那是期待讚賞的表情。
「你好棒喔!芙莉妲。」
「以後我就是芙莉妲?」
「對阿!」
「真的?」
繆拉蹲下身,伸出小指。
「來!我們打勾勾。」
在這個瞬間,繆拉在心裡立下了誓言。
…… 要讓你得到自由和愛。
純真的笑靨、完全信任的神情。清脆的童音認真地說:「說好了喔!我們打
勾勾。」
…… 絕對不會忘記。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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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拖了很久的治療畫面。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