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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還有像山一般的文件堆在桌角,繆拉就是沒有辦法拋棄掉煩悶的心情。
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將視線集中在桌上的文件,印在文件尾端,發文者署名的花體
字在眼前跳躍。隨即而來的是擋也擋不住的腥紅。
痛苦的閉上眼,手掌交疊捂著臉,指尖無意識地在眼角與鼻端滑動。不能再
想下去了!不能再沉溺過去!深呼吸了幾口氣,在心中默數著,三十秒後,定要
讓自己恢復正常。
「碰!」的一聲,門被粗魯的打開了。
「畢典菲爾特元帥!元帥閣下!您不能…」攔不住來人的秘書官,為難地站
在門邊。繆拉嘆了口氣,示意秘書官退下。
空氣中飄來濃重的酒氣。繆拉皺了皺眉:「又宿醉了?」
「……你昨天……在哪裡?」並沒有理會繆拉,畢典菲爾特口齒不清地問:
「你昨天晚上……在哪裡?」
「你醉了!弗利茲。」繆拉搖搖頭,打開身後通往休息室的門,「去沖個澡
,讓自己清醒些。」
身為帝國三長官之一,辦公室中的一角有一個特別的休息室,建築物的設計
者非常體貼的在裡面設計了小卻舒適的淋浴間、更衣室,簡單的吧台、沙發和茶
几。以往繆拉總嫌過於奢華、多餘而鮮少使用,沒想到今日卻派上用場。
踏著搖搖晃晃的腳步跟隨著繆拉,在進入休息室之後畢典菲爾特粗魯的一踢
將門關上。
「你幹什麼…?」
正要進去淋浴間放熱水,冷不防地,被畢典菲爾特從後面緊緊抱住。
那力量強烈地,彷彿將自己禁錮住。不同於以往,也許是酒精的味道,讓繆
拉覺得渾身不自在。
「為什麼…你昨天沒來?」
「我跟你說過,我累了。」
「呃?累了?」畢典菲爾特不在意地輕笑著:「你騙誰啊?」
「真的。」從口中吐出的字眼,或許顯得太過冷漠,但繆拉已再也不能說出
其他的答案。
皇帝亞力克即位半年,針對軍部組織架構有諸多變動,繆拉身為宇宙司令長
官,必須盡全力配合。除了皇帝交代下來的事情之外,還得處理來自於軍部內部
的不滿。
亞力克成立一個由十三人組成的問政小組,小組的成員有二十出頭的小夥子
,也有在費沙商科大學任教,頗負盛名的經濟學者,他們來自於各個不同的專業
領域,唯一的共通點大概只有他們全都未曾在帝國任職,也不是現任官僚。這個
問政小組並不是在帝國原有的編制之下,而是直屬於皇帝。
「那些沒有任何實務經驗的老頭小鬼,懂什麼軍務?」在聽說皇帝因為問政
小組的建言準備再次縮減軍部預算的時候,畢典菲爾特非常氣憤地跑到辦公室來
向繆拉抱怨。
「亞力克…不,陛下是不是被騙了?帝國軍是帝國的榮耀,只有這些錢連維
持門面都不夠!」
繆拉只是苦笑地看著畢典菲爾特,問政小組成立之後,先帝萊因哈特所遺留
下來的獅子之泉七元帥的地位相當尷尬,「過氣了」、「早該退役」的批評聲浪
隨之而來。皇帝並不信任他們,即使這些是所謂看著自己長大、培育自己的長輩
…不是不能信任,而是不願相信。
就像極力想掙脫父母控制的小孩子,亞力克想拋棄掉父親所給予的沉重光環
,盡情地展翅高飛。
「難道…連你也贊成?我真是不敢相信,你居然在這種文件上簽了字!」
「這是陛下的意思。」繆拉淡淡的陳述自己的理由。
「什麼陛下的意思?他只不過是個二十歲的毛頭,那會有…」
「弗利茲!」繆拉尖銳地截住了畢典菲爾特的話,就是因為身為元帥,這樣
任意批評皇帝不成熟的話,絕對不能從他們的口中傳出。
經過數次爭執之後,畢典菲爾特像是忘了什麼叫做「勤奮工作」一樣,開始
常常曠職。校閱時沒有到場、來辦公室的次數也是屈指可數,即使是來了,也都
因為宿醉而踩著不穩的腳步無意識的來到這裡。
每天深夜,繆拉照顧芙莉妲上床之後,還必須應英格的請求尋找畢典菲爾特
。兩個人在旅館見面幾乎變成習慣。即使是那個他總放在心上的古斯塔夫,也無
法讓他提起回家的興致。他總是醉眼迷濛地望向繆拉,粗暴地抱著自己。
他是這麼急切地想要確認自我的存在吧。
繆拉知道畢典菲爾特的心情。除了工作上的不順利、憂慮帝國軍的榮耀光環
逐漸褪色,他更不甘心自己耕耘一生的功業就這樣被抹煞,儘管嘴上不願承認,
卻深知昔日的光輝已無力挽回。
繆拉對他一直懷抱著感激和憐惜。感激他在收養芙莉妲那段難熬的時光給予
自己的支持,為他對於現實的無奈感到心疼,但這已不是情愛。
疲憊、疲乏……這樣過重的負擔自己已經無法支撐。從身後傳來的酒氣刺激
著繆拉,頓時無法忍受被這樣的人擁抱。繆拉掙扎著,但是環抱他的雙手卻抱得
更緊。
沿著耳後、頸子,原本應該是溫柔的親吻只讓繆拉覺得不自在,像是被巨大
的沼澤吸入一樣,一陣麻痺的噁心感從胸口湧上喉間。
「放開我。」
無視於自己的抗議,他的手指執著地開始解著自己的鈕扣。
每每在激情過後的深夜,繆拉帶著無法消除的疲憊回到家,當他輕輕推開芙
莉妲的房門,看著靜靜沈睡著的芙莉妲,一種從內心深處湧起的罪惡感瀰漫繆拉
的全身。
「我在做什麼?」繆拉自問。
「這不是一個父親該做的事情。」
這只是為了自己而佔據著畢典菲爾特…不!就算不是因為自己,那個家,他
也回不去了。
「我只是在幫助他。」是在幫助這個自己曾經愛過的人…… 但是,繆拉卻
無法以「愛」說服自己,他依然看到了「真實」。
因為縱容他,讓他與那個家疏離……因為疏離,他就只有更依賴自己。
這是一個錯誤的循環,從畢典菲爾特下了決定選擇婚姻之後,兩人的關係早
已開始扭曲。
愛情並不只是個人的事。
成為人父的經驗讓繆拉徹底的瞭解到,英格作為一個妻子、一個母親,想要
努力維持這個殘破的形象像一個「家」的無奈。對一個母親來說,無論如何都希
望維持美滿的形象,即使那只是假象。他勉強自己在孩子面前笑著,他必須替那
個丈夫編造不回家的理由,只因為他認為,給予孩子一個美滿的生活環境是自己
的責任。
「就像我一樣…」希望芙莉妲過得更好,希望他所接觸到的,是不會沾染到
塵埃的世界。
「這樣就是在欺騙芙莉妲。」繆拉戰慄著,如果芙莉妲知道他所信賴的「父
親」只不過是個欺騙朋友、悖離道德的人?
累積數年的罪惡感,猛地蔓延至全身。
「不會有人的……」帶著焦躁和一絲不滿,畢典菲爾特的唇貼近繆拉的頸際。
他始終不曾發現自己的矛盾。繆拉有些自嘲地想著。
凌晨,電話那頭的英格焦急地向自己求救:「他又沒有回家…」
「怎麼辦?我是知道的,我不該跟他吵架…他那麼辛苦,我還這樣罵他……
」上氣不接下氣的悲鳴,讓自己無法忘記。
不是你啊!英格。他會出走不是因為你,他永遠也不會因為你而受到傷害。
他根本……不在乎……
「你不回去,英格就睡不著。」
之前無數個夜晚,繆拉抑制著自己的情緒,小聲懇求他回家。
「你別再說這種話了。我不想聽。」他總是用那種毫不在乎的語氣冷淡地說
。不同於言詞的冷酷,他藉由肢體的動作傳達對繆拉的渴望。
一種發自內心深處,在拋棄了一切之後緊緊攀附著的獨佔慾。
因為熟練彼此的身體而不再那麼細緻的挑逗,帶著一絲強迫的意味,有些霸
道地撫觸…但是,繆拉卻知道,這種驕傲、堅強,似乎像一碰就碎的假象。如同
繃緊的弦,再也禁不起任何壓力。
「或許這個人是需要我的吧!」如果是這樣,就算加深自己的罪孽也好…只
要他能夠獲得一絲喘息、只要他能在自己的懷中,暫時跳脫出現實的殘酷……
一樣的撫摸,一樣的擁抱。隨著對方雙手的挑逗,迷濛間,繆拉彷彿又能看
到熟悉的斑灡色彩。就像是一直反覆施行的儀式,衣服一件件的滑落,他的動作
溫柔細膩到讓自己心碎。
「你終於能夠再度察覺到我的不安嗎?」
隱約地,繆拉察覺到自己內心深處的期盼。
即使是想拒絕,卻不由自主地被可預見溫暖的吸引。想要碰觸、渴望被碰觸
,無意識地緊緊握住他挑動自己的手,他直接而濃烈的情慾從手背透過掌心,如
波濤般的湧向自己。「也許他是真的需要我…他只能渴求我…」,就像那個時候
的佛德瑞克,為了找尋生存的意義而渴求自己,因為想要確認彼此的存在,透過
親暱的交纏交換最真摯的誓言。
「我要你…」
耳際的呢喃頓時讓繆拉驚醒,他痛苦的閉上眼。來自心中的麻木傳達至全身
,彷彿跌入冰窖般,即使是再緊密的結合也無法讓身子溫暖。總是不願意承認畢
典菲爾特只是單純地想要一個軀殼,但是現在,從這個人的身上,只能感覺到他
渴求自己慾望。「只是想要我…」他已經再也看不見自己的抗拒和封閉,他不再
是那個自己可以交心依賴的對象。
「佛德瑞克…佛德瑞克…」繆拉在心中覆誦天使的名諱,緊貼著和自己軀體
一樣冰冷的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