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言
和珅走後,嘉慶來過一趟。幾句簡短的寒暄後,就結束了父子短
暫的會晤。
嘉慶在他的面前始終和順恭謹。
恭謹得像是臣,而不是親兒。
昔年他曾經疑惑聖祖何以晚年常召親王的幼子入宮相伴,卻始終
與自己的孫子不太親近。等到自己也坐到了龍椅之上,才曉得箇中冷
暖。
龍椅又冷又硬,盤在椅上的五爪金龍太過猙獰,不可依靠。從坐
上龍椅的第一天開始,就注定了孤寂的一生。
「上皇,已三更了,上皇還不就寢嗎?」
乾隆閉眼不語。
由於乾隆對於太監的管制甚嚴,即使是侍奉多年的太監也不敢輕
易催促乾隆,只好在乾隆身畔眼巴巴的躬身站著,等著乾隆開口。
半晌,乾隆終於打破沉默,卻是沒來由的一句問話,「曹霑的這
首詞,寫的是朕,還是他?」
太監怔愣的看著乾隆,不知該如何答話。
乾隆卻似乎也不太關心太監的答案,只是喃喃:「當年朕怎麼就
沒想過喚曹霑來問話……他的性子是極小心的,不教人輕易猜透,能
深交的恐怕也是一個樣子,就算喚來曹霑,曹霑恐怕也是不會說的……
」
太監正躊躇著是否該說些什麼,乾隆突然揮了揮手,「去把《樂
善堂集》拿來給朕,再差人送一本去給紀昀,讓他仔細替讀一讀,朕
要他給朕解惑。」
太監雖然不明白乾隆想讓紀昀解什麼惑,卻還是行了禮,匆匆忙
忙的去辦。
待太監離開後,乾隆又再次閉上眼,雖然疲倦,卻沒有睡意。
這段時間他睡得是越來越少了,有時丑時才就寢,寅時剛過就醒
了,藥吃了也不大見效。
入睡的時間太短,夜夜無夢。
那人走後,算一算日子,到如今也有五十年了。
五十年來,他不只一次的期盼能在夢裡再見,卻一次也沒有。
雖然遍翻《紅樓夢》總是讀不出蛛絲馬跡,但是也許那人終究是
恨他的,只是性子溫厚,即使是如曹霑這樣的知己,也不曾說起。
只藉由曹霑之手留給他一個讀不透,也忘不了的夢。
***
初見那人,是隔著寬闊的庭院,遙遙一望。
那時他的父親雍正還只是聖祖的四阿哥,他也不是雍正特別寵愛
的兒子。康熙晚年對於自己的子孫並不親近,即使康熙曾讚許過年幼
的乾隆的聰慧,也是一年見不上幾次面。但是那人卻是康熙極為喜愛
的孩子,常常得伴聖駕左右。
他和其他堂兄弟們一起站在廊下,望著對面廊下的康熙。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康熙身上,他卻不知怎的,讓正站在康熙
身畔,年紀不過十四、五歲的少年拉走了注意。
少年穿著一件紅色的皮襖子,白玉般的臉頰透著天寒凍出的紅暈,
襯著鮮紅的唇,像是搽著胭脂水粉,卻是胭脂水粉畫不成的美。
他在宮裡看過無數人穿過紅色的衣衫,總覺得豔得俗氣。
但是少年身上亮眼的紅,卻襯得俊秀的五官更加的奪目,特別是
臉上那雙目光靈動的眼睛,像是在水銀裡冉冉而動的黑珍珠,一顧一
盼,都是風情無限。
他情不自禁的直瞅著少年瞧,直到少年似乎是發現了他的視線,
在康熙和雍正說話之際,轉過臉看向他。
宮人在少年的耳畔悄聲說了幾句,少年朝他微頷首,淺揚了下唇
角,又回頭去聽康熙說話。他卻是徹底聽不見康熙的話了,只想著兄
弟裡竟然有這麼標致的人物,卻完全不相識,一時頗為惆悵。
為了皇位繼承人遲遲未定,康熙的子孫們明爭暗鬥,雖然當時弘
曆才是個年約十歲的孩子,但是自小生長在宮廷,使得他比同齡的孩
子都更為早熟世故,早已不是莽撞天真的孩童。
不只弘曆注意到了少年,在場的其他親王貝勒與他們的孩子們,
也都注意到了康熙眷顧的少年。
十四歲,已不是不解世事的年齡。身為郡王的嫡長子,未來爵位
的繼承人,其世故與心計恐怕也不下於帝王的子孫。
那日的遠遠一瞥,少年儼然成為阿哥所的紅人,所有人莫不爭先
恐後的與他攀交,但是弘曆卻始終不曾登門拜訪。
康熙不喜歡與官員過從甚密的阿哥們,處處提防,這些事弘曆心
裡都是明白的。
少年眼下極受康熙喜愛,若是此時與少年攀交,恐怕在康熙的眼
裡,原本聰慧的皇孫也立刻黯然失色。
即使心裡對於少年相當好奇,但是弘曆卻一直強作毫無興趣的樣
子,也不讓身邊的人去打聽關於少年的消息,就這麼直到康熙去世以
前,雖然同住在阿哥所裡,弘曆卻不曾與少年談過半句話。
康熙去世之時,為了皇帝的葬禮,以及因為新皇帝登基造成的朝
野情勢緊繃,所有的帝王子孫忙得不可開交,原本相當熱鬧的阿哥所,
也突然冷清了不少。
葬禮結束後,朝堂上醞釀多時,終於掀起的腥風血雨,令整座紫
禁城都籠罩在肅殺之中。
雖然朝堂上的風波與此時的阿哥所並無直接的關係,但是卻也無
法自這片肅殺之氣裡脫身,每個人都份外的謹言慎行。
父輩持續多年的帝位之爭才剛落幕,卻並不能令弘曆感到放鬆,
隨著雍正登基,帝位之爭已從父輩落到了他自己的肩上。
身為康熙生前特別喜愛的皇孫,他的一舉一動此後必然成為眾人
注目所在。
輾轉了一個多時辰,仍是毫無睡意。弘曆索性坐起身,遣退了想
隨行的宮人,在阿哥所裡沒有目的的閒步。
深夜裡的宮廊份外的冷清空闊,他慢慢走著,想著不久前此處熱
鬧的光景,對照眼前的蕭瑟,不由得有了些感傷。
正想循來時路而歸,不遠處的宮殿,突然有一人走出。
弘曆正在思忖是否該上前搭話,卻見那人逕直走至庭中。
雪無聲無息的飛落,站在雪中的人,一身的白色,披著墨色的厚
氅,沒有撐傘,就這麼直挺挺的站在雪地裡。
雖然隔著一段距離,但是他卻仍是一眼就認出了站在雪地裡的人,
正是那時的紅襖少年。
他在一旁看了片刻,見那人似乎一時半刻間沒有從雪地裡離開的
打算,終於還是走上前。
「不冷嗎?」
少年回過頭,在瞧見他時怔了怔,顯然原本應是將他當成了宮人。
「四阿哥……」少年面露遲疑,似乎在想著該怎麼稱呼他。
「弘曆。」
少年又是一怔,才微揚唇角,「福彭。」
少年的身材雖然稱得上修長,但是弘曆也是個個子較高的阿哥,
雖然小了三歲,卻只比少年略矮了些。清楚的在少年臉上看到來不及
藏起的冰晶,雖然覺得相當失禮,弘曆想了想,還是伸長了手,在少
年微顯訝異的注視下,以掌心貼上少年的臉頰。
冰晶融化在掌心,微微的刺痛。
對上少年疑惑的注視,弘曆輕聲道:「不痛嗎?」
福彭沒有回答,只是抬手覆著弘曆的手背,低眉垂眸。
悄然滑出的眼淚,在雪夜裡眨眼失去溫度。
碎在指背上的眼淚明明是冷的,他卻覺得非常溫暖。
原來在這座冷得令人殘酷無情的皇宮裡,還有會真心為了帝王去
世而傷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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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將一笑對公卿
我是無名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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