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匆匆的趕赴現場，眼前所見讓我真不知該說什麼好。
麗蒂雅的確出了車禍。
嚴格來說，是『麗蒂雅綜合寵物醫院』出了車禍。
它被一輛從馬路穿過人行道的酒醉駕駛小客車撞得面目全非，兩層樓的建築呈現半毀的狀
態，歷經四年多的平和日子，首次面臨必須大規模整修的情況，玻璃門碎得乾淨不說，支
撐整棟建築物的梁柱也歪得厲害，猛烈的輪胎擦痕從門口連綿到櫃台，醫院內部雜物散落
一地，也許是曾經起火燃燒過，空氣中還瀰漫著煙硝味，四處充斥大片大片的焦黑，以及
消防隊灑水所造成的滿地溼濘。
除了駕駛身受重傷，現場所幸並無任何人員傷亡。
處理完一切事宜，鐘醫生和她的寵物麗蒂雅平安無事的站在我旁邊，她們從圍起來的黃線
外頭往裡望，眼裡滿是惋惜和不捨。
「這下子，真的要打掉重建了呢……醫院。」
抹去一路狂奔而來所滲出的汗水，我無奈的嘆道。
對我來說，這家醫院充滿許多回憶，開心的、不開心的，都在這間小小的醫院裡發生，昨
天我還在這裡幫忙呢，轉眼就變得滿目瘡痍，心裡很不是滋味，有種……永恆不變的存在
被瞬間摧毀似的不快感。
第一次踏進這家醫院，是我還在就讀醫學系一年級的事了吧……轉眼已經快六年了。
「是啊……」
鐘醫生與我深有同感，用力吸了一口氣，再慢慢吐出來。
阿龐義憤填膺，在一旁咬牙切齒的喊：
「賠償！管那個司機斷手還斷腳，非讓他賠償不可！膽敢酒醉駕車？我就看看他有幾條命
賠！」
見阿龐這般張牙舞爪，我可以確信他是打算和那名肇事駕駛打官司打到底，並且非贏不可
了……不知道為什麼，有時候我覺得阿龐很恐怖，甚至在某些時候，他比我那話不多、從
事科幻小說創作的朋友韶昕還要難懂，一年半以前那場騷動，以及從阿龐口中斷斷續續透
露出來的過去，也證實了我這樣的感覺，不過……。
望了橫在阿龐身後、身形碩大、表情精悍的班班一眼，從頭到尾，我和班班的眼神完全沒
有任何交會，應該說，班班除了阿龐，不會對其他人付諸多餘的關注，通常只是點個頭，
或者粗啞的『喔』一聲，就當作自己已經打過招呼了，但對此我卻感到莫名的安心，或許
是牠帶給人『只要在牠周圍肯定安全』的氣場使然。
「阿龐，別激動，鐘醫生會決定怎麼做的。」
我輕聲安撫他，接著憂心問道：
「你需不需要先找個地方坐坐？」
自阿龐傷癒以來，他的體能狀況便大不如前，消耗得很快，肩頸部位也因為曾經傷到神經
的緣故，有時候活動的角度看上去會不大自然，雖然不至於影響到工作和生活，但時不時
都需要好好休息一番，醫院的毀壞，按照他的個性，肯定又為鐘醫生四處奔忙，體力不支
是很有可能的事。
但不論是身體狀況或是明顯的疤痕，阿龐似乎一點也不放在心上，還是像以往一樣嘻笑怒
罵、好吃好睡，只有從他嚴格規定自己工作時間和經常待在家裡不到處亂跑，才看得出他
的改變，同時我也知道，班班一直都守在他身邊。
「不用、不用啦，我好得很，話說韶昕你也說些什麼啊！木頭似的楞在一邊，小心我哪一
天把你抓去回收就不要怪我。」
阿龐咧著嘴露出和班班簡直如出一轍的燦笑，朝同樣圍在黃線後頭的韶昕說道。
果然有什麼樣的主人，就有什麼樣的寵物。
「嘎！昕不可以被回收！這樣的話，小鹿……小鹿……」
見到小鹿圓著一雙大眼、泫然欲泣的表情，韶昕惡狠狠的瞪了阿龐一眼，磨著牙：
「你敢你就試試看。」
老實說，我到現在還是無法習慣看起來總是一派淡然的韶昕因為阿龐而驟然變臉的樣子，
其轉變之劇烈已經超越人類所能理解的程度，我想這是他們倆感情好的最大證據，但是兩
人都非常有默契的壓根不承認，真傷腦筋。
鐘醫生吃吃笑了起來，語氣轉為輕鬆：
「呵呵，瞧你們，我想心情差都不成了。」
麗蒂雅見主人心情轉好，自己心情也好。
「就是說啊。」
我禁不住也笑了。
麗蒂雅綜合寵物醫院，在眾人惋惜的目光下，以狼狽的姿態等待新生。
時間越來越接近黃昏，圍觀的人潮也逐漸散去，當所有的警消人員全數撤走以後，就只剩
下我們這一點人收拾殘局，一邊小心建築物倒塌，一邊將醫院內還可以使用的東西在短時
間內盡數搬出來，同時也決定即日起通知病患在醫院完全修復以前，鐘醫生將改為外診，
一番討論之下，鐘醫生和麗蒂雅會先到韶昕家過幾晚，直到找到臨時住所為止，算是韶昕
的報答之情。
如此便二話不說，出發到韶昕家去。
眾人在韶昕家裡稍事休息，享用災難之後的美味晚餐，在這段期間，有個人的去處卻遲遲
沒有辦法確定，當然，韶昕家是最佳的選擇，但是在自主性極強的人面前，什麼事都得要
好好商量，並得到明確的答覆，才是比較保險的作法。
想是這麼想啦……。
我朝立在韶昕家陽台處，和醫院一同過了四年多平和日子的鸚鵡吉賽兒看去，其傲然的面
容結合古典美人的長相，令人望之即醉，漂亮的瓜子臉和靈動的眉眼閃動著憤怒的豔麗火
光，靛青色的瞳孔專注的瞭望遠處的城景，以完美的弧度垂洩而下的彩色長髮彷彿都要燒
起來了，天使一般同色系的翅膀，也以焦躁的節奏搧動著。
好像……不是好像，是真的——很生氣的樣子。
吉賽兒毫不保留的把自己現下的情緒，赤裸裸的表現出來，故所有人都識相的與牠保持一
段安全距離，還沒人問過牠的意願，畢竟能安然撐過吉賽兒在盛怒之下的猛烈毒舌攻擊，
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過我並不認為吉賽兒會不清楚自己目前的處境。
此時阿龐悄悄湊到我耳邊來：
「那個，阿威，聽說臭鸚鵡前陣子的『相親』又失敗了，心情已經夠惡劣，今天下午又剛
好坐在等候區喝茶，車子當牠的面撞進來，雖然因為還有一段距離所以沒怎麼樣，鐘醫生
和麗蒂雅也都在診療室裡好好的，不過鸚鵡被嗆得一肚子黑灰，別看牠現在乾乾淨淨、金
光閃閃的樣子，牠可是不顧他人抗議直接闖到對面別人家裡的浴室搞了快一個鐘頭才出來
，現在心情不用說，還是糟透了。」
隨即無奈的攤手。
阿龐口中的『相親』，便是寵物與合格優良飼主的會面，藉由吉賽兒同意提供給專賣店的
資料，讓有心參與二次領養的飼主們，可以主動要求與待認領寵物進行會面，人寵有了初
步默契以後，即達成領養程序。
然而或許是吉賽兒的個性問題，每次前來與牠會面的飼主，談沒幾句，就被吉賽兒以太醜
，或是看起來太窮等等無數糟糕的理由回絕了，久而久之，竟然不再有人膽敢挑戰牠這個
傳說中最難攻陷的寵物。
但接受二次領養，畢竟還是吉賽兒自己提出的要求，因此專賣店的人只好硬著頭皮替牠繼
續尋找新的飼主，幾個禮拜前，終於等到一個勇者出現，若阿龐的消息正確，那麼這次肯
定又被華麗的擊沈了。
微微苦笑一聲，我和韶昕他們打了聲招呼，終於還是鼓起勇氣，緩緩的向吉賽兒的所在地
靠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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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韶昕家座落在來往交通相當方便的黃金地點，因普通住宅區隔絕馬路，意外的少有噪音，
只要穿過附近我們經常光臨的小公園，沿著市街行走，就可見到繁華的商圈順著四通八達
的大街小巷擴散開來，因此一到夜晚，斑斕的燈光就像天上的星河般交織閃爍，形成一處
美好的夜景，同時由於這地區地勢較高，視點極好，每年的煙火大會，我們總不忘到這裡
來集合。
相較於韶昕家，我所住的公寓便遜色不少，雖說只隔了幾條大街，但S大學的學區周遭清
一色為宿舍大樓，在競爭激烈的校風引領之下，寧靜的夜晚時光，便專屬於挑燈夜戰的苦
學生們，真要感受到繁華的氣息，就只能到韶昕家所在的這塊區域了。
將手搭上陽台邊緣，我享受陣陣清涼的晚風，腳邊就是韶昕和小鹿一同種植的花草，其中
有幾株是我曾經在阿龐家見過的。
阿龐不善於照顧植物，一忙起來不是忘記澆水，就是一次澆了太多水，也從沒想過要施肥
，害得植物們總是瀕臨死亡邊緣，不過移到韶昕家才幾個禮拜，它們便顯得精神奕奕，可
見韶昕在這方面卻有長才。
眼角餘光注意雙手抱胸，明顯面色不善的那人，我的頭有些隱隱作痛。
雖說我到吉賽兒身旁的目的，單純是為了說明鐘醫生他們的安排，以及緩和牠暴怒的情緒
，但，確切要說什麼話，我卻是一點概念也沒有。
「今天……天氣真好。」
儘管已經在心底努力的斟酌字眼，但一出口就是這種愚蠢的對話，就算夜空很配合的露出
笑臉，還特意在這飽受光害的城市裡閃了幾顆星星出來為我叫陣，但我已經有被吉賽兒狠
狠砲擊的準備了。
果不其然，吉賽兒以緩慢的速度撇過頭，看似毫無威脅性的絕美笑靨在牠臉上完美的綻放
，如果不是和牠相處了四年多，真會以為牠的心情簡直好極了。
用蔥白的手指稍稍撫平被微風吹亂的翠綠色髮絲，吉賽兒柔聲說道：
「天氣的確很好，最適合到外頭的馬路紮營了，你覺得呢？」
「呃……」
「而且這裡還有現成的帳篷不是嗎？韶昕和小鹿仔前陣子才冒著被野狼叼走的危險去野外
露營呢，這樣九死一生的帳篷最適合你了。」
「那個……」
「看在你長得白白淨淨的份上，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是乾淨的的街友們會好心接納你的
，一點也不用擔心，以你和無腦龐同樣等級的多管閒事，相信很快就可以跟他們融為一體
。」
吉賽兒，我今天的血量似乎有點不大夠，能請你放我一馬嗎？……當然這句話是不可能說
出口的，按耐住即將不支吐血的衝動，我提高音量，藉此截停吉賽兒：
「那個！」
「幹麼！」
吉賽兒總算是徹底變臉了，整張臉倏地猙獰起來，刻意要壓過我音量似的，尖著嗓子發出
飽含慍怒的暴吼。
我感覺牠身上的羽毛都炸了起來，這次的事件，牠似乎比想像中的還要生氣，勾起了我的
疑惑，而且看牠氣成這樣，我也不好直接切入話題，於是又開始想盡辦法試圖拐彎，就我
所能想到最安全的話題……果然只剩那個了吧？
戰戰兢兢的，我輕聲問道：
「蛋糕……好吃嗎？啊，就是我們今天晚餐過後吃得那個……」
吉賽兒弧度美好的纖細眉毛挑得高高的，靛青色的瞳孔也依舊折射出令人心驚膽戰的寒光
，但目測的怒氣值似乎以難以察覺的幅度微微降低，我稍感心安，小心的讓自己不結巴，
緊接著說：
「那是去和你的名字讀音一樣的糕餅店買的喔，很特別，就在車站南側對面的巷子，店面
非常漂亮呢，啊，好像有送卡片的樣子，盒子也相當不錯，還鑲了金邊呢，那個草綠色的
紙袋也是，等等不要忘記，否則被韶昕清掉就不好了……」
在醫院裡幫忙這麼久，雖然吉賽兒本身極不情願，但我多多少少都會接觸到吉賽兒生活的
那一面，因為這樣，我無意間發現吉賽兒有收集裝飾精緻的甜點盒、卡片和紙袋的習慣，
牠會將它們小心的拆開，把漂亮的圖紋朝外，熟練的用透明膠帶貼邊，讓它們不易損壞，
然後一個一個疊好收起來，醫院二樓牠住的房間裡，有一整個置物櫃都塞滿了牠的收藏，
有絕大部分都是這些年來我所作的貢獻。
「哼，我還需要你提醒嗎？早收起來了。」
吉賽兒從鼻子裡發出哼聲，翠綠的翅膀疾拍了幾下，僵硬火爆的情緒貌似有些許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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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不過也只是『些許』，且有極大部分純粹是我個人的猜測，當牠在回應我的同時，也徹底
結束了我倆之間話題的可續性。
「這樣啊……唔。」
無可奈何之下，我微微漲紅了臉，緊繃著肩膀，既覺尷尬又手足無措。
欲蓋彌彰似的，我抬手拍拍自己的後頸，再度偷眼瞄了瞄一旁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吉賽兒
，其高傲的身影就像一具不可侵犯的雕像，察覺到吉賽兒沒有絲毫想要繼續談話的興致，
我便老實的沉默下來。
陽台處有如抽乾空氣的靜默，與韶昕家客廳傳來的嬉鬧聲形成強烈的對比。
……是不是搞砸了呢？
我輕嘆了一口氣。
身為一個未來要當醫生的人，雖然不是非得要對寵物心理瞭若指掌不可，但這樣下去真的
好嗎？
尤其在吉賽兒面前，我老覺得自己一定有哪裡做的不對，和牠認識的這幾年，牠朝著我發
怒的時間佔了一大半，唯一可以慶幸的，大概只有牠不會對我視而不見這點而已。
吉賽兒儘管刻意嘲諷、大聲咆嘯，或顧左右而言他，卻從來不曾在我開口同牠說話之後選
擇沉默，不過若要追根究底，那也只是因為我經常幫牠準備茶點，還有適時擋在牠和阿龐
之間充當出氣包的關係，因此就算牠不想跟我說話或者嫌我礙眼，多少也得意思意思回幾
聲……是的，就像現在這樣，一旦牠失去說話的興致，就會向我暗示『這個話題到此為止
』，而接收到這個訊息的我，也只能選擇乖乖閉嘴。
相對於鐘醫生和吉賽兒之間和諧的關係，我還差得遠了。
我正兀自煩惱著，還來不及想出個結論，沒有一絲緊張感的開朗聲音突然在近處響起。
「哪！阿威！」
原本應該還留在客廳和班班滾作一團的阿龐，竟忽然從背後氣勢洶洶的衝過來，勾住我的
脖子使勁將我拖離陽台：
「別理那隻臭鳥，牠愛鬧彆扭鬧彆扭去，跟我們打麻將先，三缺一啊三缺一！」
「呃——咳、咳、可是我不會打……」
由於缺氧的緣故，我瞬間青了臉，但阿龐完全沒有注意到，我只好加快腳步跟隨。
「那有什麼關係？我也不會。」
「哈、哈哈……」
我乾笑了幾聲，四個人裡頭少說有兩個人不會那是要怎麼打啊，不，重點是就算不會也能
理直氣壯的說想打麻將，只有阿龐一個人了，再者，韶昕家會出現麻將這件事本身就很神
奇……。
在這個時候，撇去有可能下一秒就會被阿龐勒死的這項危機，我注意到了。
吉賽兒聽見阿龐刻意挑釁的言語，並沒有像平常一樣反唇相譏，維持原來的姿勢立在陽台
處一語不發，任由冷風吹拂，從頭到尾，連回頭看一眼也不曾。
這是怎麼了……？
儘管內心有所疑問，但之後我和阿龐這兩個初學者，在韶昕和鐘醫生都沒有放水的情況下
，連褲子都差點輸掉，趕緊在欠下更大的債務之前夾著尾巴逃回家。
而我的疑問，一直到我離開韶昕的公寓，都沒有獲得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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