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吉賽兒坐在欄杆上。
夕陽在牠身上漾出光圈，層層疊疊的羽毛斑駁變化，塗鴉一般予人華麗的頹廢感，深遠的
公寓長廊淺淺拉出縱橫交錯的虛幻陰影，在畫面中黃澄澄的延伸，集中在前方的一點，吉
賽兒面無表情，放任自己修長的雙腿突出欄杆，赤裸的足踝在空氣中時而搖擺、時而休憩
，歪斜又不可靠的姿勢出奇的穩定，至少，在我蒼白著一張臉喊牠時，牠還有餘裕回頭給
我一個七分嘲諷三分惡作劇的微笑。
「你幹什麼，快下來！」
我發現我必須花很大的力氣才能壓抑住驚叫，以免嚇到吉賽兒，導致坐在欄杆上、半個身
體懸空的牠墜到樓下去，過度的克制使我的聲音變得很分岔很奇怪，滿滿的驚慌被壓縮，
充滿喜感卻又讓人笑不出來。
我的背包和手中的提袋早在猛然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就硬生生落地了，一回到家就被這樣
嚇，感覺一點也不好，偏偏牠攀坐的位置從樓下往上看是會被其他住戶家的陽台遮擋住的
死角，除非刻意抬頭搜索，否則根本不會發現，這意味著，若是出了什麼意外，沒有任何
挽回的機會。
死亡是那樣可怕。
吉賽兒俐落的把長腿跨回平地：
「緊張什麼，又不是第一次了。」
不是第一次！？
敢情我不在家的時候，吉賽兒就這樣像快被吹走的風箏一樣掛在外頭了？
一股怒氣突破柵欄似的衝上腦袋，原來額上滲出來的冷汗彷彿都要燒得沸騰了，在確定吉
賽兒站穩了以後，我抄起地上的背包和提袋，一把跩著牠進家門，儘管顫抖，我還是用了
十分力。
吉賽兒痛呼一聲：
「很痛！」
牠沒想到我會這麼做，我在牠瞠大的雙眼中讀到詫異，和一絲被冒犯的怒氣，但現在的我
，沒空想這些。
隨著大門磅噹一聲巨響，我放開牠，在低頭捲袖子的當兒，我強迫自己冷靜，但發現一點
用也沒有，太陽穴的筋劇烈突跳著，胸口被哽著，生氣、擔憂、害怕……很多很多。
我快不能呼吸了。
「道歉。」
我雙手插腰，站在比吉賽兒高那麼一階的地方，藉此製造出壓迫感。
「無聊。」
吉賽兒嗤笑了一聲，舉步擦過我的身旁要走。
我拉住牠：
「快道歉。」
「你莫名其妙。」
牠面色不善，手臂一揮，再度甩開我。
我心頭火起，掌心禁錮吉賽兒的雙頰，強迫牠面對我，直盯牠靛青色的瞳孔，語氣噴流岩
漿似的飽含憤怒：
「幹這種蠢事的你才更莫名其妙，你非得讓我搬到一樓去、打死不住三樓以上的房子是不
是！快道歉，說你以後不再這樣了！」
吉賽兒使勁掙扎，我便更用力回敬，兩個人在門口激烈拉扯，不過我還是暗自留下分寸不
傷到牠，吉賽兒惱羞成怒，同時發覺怎麼都無法掙脫我盛怒之下的怪力箝制以後，終於不
甘不願的拉下面子：
「道歉就道歉，有什麼了不起！」
「那就快說！」
吉賽兒在我的掌握中，將臉撇向一旁，勉為其難的掀了掀嘴唇：
「……不起。」
「我沒聽見。」
牠翻了翻白眼：
「對不起，以後不這樣了，行了吧！」
最後一句，吉賽兒簡直是用吼的，這麼沒誠意，擺明就是要再犯，應該要繼續生氣才對，
但不知怎的，見牠這樣心不甘情不願的道歉，我的心情……竟有點好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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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方才或許是我的表情嚴肅得嚇人，吉賽兒才被逼得不得不道歉，此時一見我臉色稍緩，牠
立刻嫌惡萬分的掙脫，我的手都被牠粗魯的舉動打紅了。
多虧如此，我即時冷靜下來了，同時確切體會到自己的失控。
單單只是看見吉賽兒做出攀爬公寓走道欄杆的危險舉動，我心裡一塊小心忌諱著的地方就
被狠狠抽緊，不安與恐懼隨之席捲而上，淹沒我的理智，無論如何都無法維持平靜，非得
要得到牠的保證，我才能安心。
其實，這無疑是干涉太多了，我又不是吉賽兒的什麼人，憑甚麼要牠保證？況且，吉賽兒
牠還沒被人這樣兇過吧，至少鐘醫生就絕不會這樣對牠。
一思至此，我反慌了手腳，一方面是為自己逾越的行為感到後悔，一方面又隱隱覺得理所
當然，因為得到牠勉強還算乖巧的保證，而打從心裡感到開心。
這樣的矛盾情緒，讓我僵著臉不知該怎麼辦，雙眼直盯著吉賽兒為整理而輕攏髮絲的好看
動作，微縮著脖子等著牠用尖銳的語氣罵人，並暗自祈禱牠不要太生氣才好。
「你……」
果不其然，吉賽兒眼神明顯陰鬱，自我防衛似的抱胸，歪著頭張唇欲語……這不就是罵人
的前奏嗎？
我盡量隱藏自己難以招架的神情，拚命凝聚承受的勇氣，對牠投以抱歉的溫和微笑，然而
，我都已經做好萬全心理準備，吉賽兒卻在即將吐露言語的前一刻抿住嘴唇。
只見牠輕吐一口氣，微微側頭，眼神飄向別處，我略感疑惑，故追隨著牠的目光，發現客
廳的桌上已經擺好滿桌熱騰騰的飯菜，見那色香味俱全的美味食物，我立刻想到一個人。
「啊……韶昕來過了，是嗎。」
今天我因系上有事沒時間回家一趟，雖然中午有留吃的東西，但還是拜託韶昕下午抽空來
幫我看一下。
「廢話。」
吉賽兒沒有看我，沉聲輕斥。
「什麼時後來的？」
「多虧了你，小鹿仔大中午的就跑來給我添麻煩。」
中午就到了啊……那飯菜是那時候做好的嚕？以韶昕的個性，應該會用保鮮膜包好冰冰箱
吧，等要吃的時候再拿出來微波就可以了，啊，這麼說……
「你都弄好，等我回來吃飯嗎？」
我誠懇笑道：
「謝謝。」
吉賽兒一個轉身，往客廳走幾步，丟給我有著些許漠然的單薄背影。
我還沒來得及感到落寞，牠便回過頭來，傲然道：
「笑話，誰等你了，我是弄給我自己吃的。誰讓你每天早餐不是稀飯土豆就是土豆稀飯，
中午從學校帶回來的東西不外乎蛋糕甜點，再不然就是一下子就可以解決的食物，晚上更
不用說，竟然是跟中午一樣的，就算飲食均衡好了，這麼多天我都膩味了你竟然還不嫌煩
，你說你這人是不是欠抽？」
說得……很對，除了蛋糕甜點我會花時間尋找新口味，其他的就沒怎麼改變，總是固定幾
家店的東西輪買著吃，我已經養成習慣，忙碌的讀書生活，也沒那個心思去顧及同一家餐
廳的外食是不是已經吃了幾個禮拜的問題……但吉賽兒顯然對此頗有微詞。
「那明天我換去學校附近的記家清淡素食……」
「那家之前就已經連吃兩天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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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面思考如何改善被吉賽兒嫌棄得要命的飲食生活，我滿懷感激的享用韶昕特地留給我們
兩個人的美味晚餐，期間彼此都很有默契的將剛剛失控的場面當作普通小插曲那樣的雲淡
風輕、不復提起，除了吉賽兒眉間的摺痕明顯比平時多了幾條之外，不再有任何跡象可以
證明今天差點吵起來的嚴重事態，反而是吉賽兒像小孩子一樣亂抓筷子的模樣，與先前比
起來，更加令我感到辛苦萬分。
吉賽兒過去一直都用刀叉，與鐘醫生和麗蒂雅配合得很好，和大夥兒一起吃飯時，也總是
韶昕下廚，基於小鹿也不會用筷子的緣故，韶昕總是準備用手、湯匙或刀叉就可以解決的
食物，所以吉賽兒真正使用筷子，是跟我在一起才開始的，為了早點學會，這幾天牠都強
迫自己用筷子吃飯。
每當這個時候，挑戰就開始了。
我必須按耐住噗嗤一聲笑出來的衝動，小心仔細手把手的教，吉賽兒被我教了一陣，就逞
強的說要自己來，然而我的手一放，就又回覆成猴子握香蕉那樣亂七八糟的姿勢。
被迫只能把飯菜一股腦兒『挖』進嘴裡，吉賽兒免不了又青筋暴露，冷聲嫌這樣不夠優雅
不夠氣質，同時不忘嫌我是不折不扣的海底化石（從老頭子進化了）……云云。
雖然被吉賽兒遷怒的唸了一頓，背後也因插滿從牠嘴裡拋出來的銳利口刀而血流不止，然
而我卻相反地覺得，若是一直這樣生活下去，好像也不是不可以——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只偶爾想想，就算一種樂趣了吧。
結束晚餐，就到了洗澡時間，吉賽兒說了，兩個人要猜拳，行，但我只能出石頭……其實
若只是求平等機會，形式上的猜拳也夠了，等到我不想讓的時候再看著辦，於是先前協調
的時候，我欣然接受了這個條件，這幾天就看吉賽兒輕輕鬆鬆猜贏我而趾高氣昂、跩得二
五八萬進浴室的樣子。
……即使之後吉賽兒又光溜溜跑出來，我也可以八風吹不動那樣淡然以對，事實上幫吉賽
兒打理衣裳也挺有趣的，不知不覺還有點上癮，因為吉賽兒就這時候特別乖，叫牠抬手就
抬手、彎腰就彎腰，不說二話，因此，我手上殷切的動作一刻沒停，一如吉賽兒第一天來
我這裡時那樣，困擾，但抗拒不了。
輪到我洗完澡出來，吉賽兒早已豔氣逼人的盤坐在客廳桌邊，開始牠的例行勞作。
「啊！好煩！」
正準備用透明膠帶將已經裁好的寶貝糕點紙盒貼邊的吉賽兒，不小心貼住了自己一小撮頭
髮。
「先別扯，我看看。」
我小心翼翼，以不扯痛吉賽兒為前提解救牠被貼在膠帶下的髮絲。
「我幫你把頭髮盤起來吧，比較方便。」
我溫和的詢問。
「怎麼盤？不許用橡皮筋和髮夾，那會吃了我頭髮，要是敢弄痛我的話就扒你一層皮。」
「你沒機會扒我皮吧……我只是稍微用髮簪固定一下。」
「少來，我在你這兒窩半天了沒看見半支鬼髮簪。」
「啊，不要緊，有代替品的，只要是長條狀……」
「比如什麼？」
「筷子……」
「別再跟我提筷子！」
吉賽兒過度反應，徹底抓狂。
「哈哈……原、原子筆，也行……」
忍俊不禁，我一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邊被吉賽兒罵得狗血淋頭。
由於原子筆太短固定不住，輕挽住牠頭髮試了幾次還是不行，最後我仍是拿了筷子，於是
吉賽兒就鬱悶了。
儘管滿臉慍色，牠的風采和氣質絲毫不減，頭髮一盤起來，少了幾分華麗鋪張，古典那部
份的氣息被襯托得更濃了。
我專注的端詳牠一陣子，好一會兒才笑著開口：
「我給你買件旗袍吧，穿起來一定好看。」
「呿！很稀罕嗎？人好看，穿啥都好看，要什麼旗袍。」
吉賽兒傲然道。
「是是，你對。」
臉上溢滿笑容，我接著說：
「……但還是給你買一件吧。」
吉賽兒橫了我一眼，隨即低頭，繼續處理牠的收藏品。
久久才聽牠回一句：
「等你買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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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我忘記把從學校申請來的東西交給吉賽兒了。
瞇著眼，我背著背包，將手上厚厚的牛皮紙資料袋拿來遮擋毒辣的太陽，信步走入校園。
本該是進入秋天的時節，周遭的同學們卻還是穿著清涼無比的裝束，在校園裡揮汗行走。
行經被熱風吹得沙沙作響的林蔭大道，我望著投射地面的樹陰，想起幾天前就帶回家，至
今仍擱在房間角落、未開封的小紙袋，內心暗咐自己粗心，這麼重要的東西，竟然因為專
注於應付吉賽兒層出不窮的行徑而一連被我遺忘了好幾天。
明天就是週末，忙碌如我也總算能稍微喘口氣，空出一整天的時間，和吉賽兒上街逛逛，
在那之前一定要把東西交給牠，順便和牠討論要去哪裡。
我彎起手指，大略點算能去的地點：
「先去逛寵物商店，然後去車站附近的書店，再到商圈那兒找地方坐一下，回來的時候順
便買個蛋糕……唔，糟糕，怎麼都是我自己喜歡去的地方，那……藥妝店？搞不好吉賽兒
會想買保養品，不過牠好像沒怎麼用？枕頭還比較缺吧，老是晚上十點不到就躺平了……
」
我從沒和吉賽兒單獨出去逛過街，心裡真沒個底，除了糕點盒子，牠也沒特別說喜歡其他
什麼東西，一切只能自己猜測，要是沒猜對，沒準還會惹牠生氣呢。
「……傷腦筋。」
我小聲呢喃，同時微微舒展一下這幾天狀況極佳的身體。
一直以來，我總讓肩上背包所帶來的壓力壓得渾身酸痛，現在逐漸感到輕鬆了許多。
每天清晨吃早飯前半小時，我會和剛淋浴完的吉賽兒一起做十五分鐘左右的暖身操和簡單
的瑜伽放鬆動作，視我出門上課的時間略做調整，效果甚好，加上早睡早起，原本有的小
毛病都開始逐一改善了，不禁感嘆，人果然是要睡飽、多運動啊。
原先只是吉賽兒一個人，牠一向熱衷於保養自己，堅持養生，對於自己什麼時間該做什麼
事，有自己的一套規則，普通要介入很難，我呢就更不用說，課業一忙起來就不管了，後
來看牠每天都這樣，我忽然覺得有點意思，才開始跟牠一起做。
過程當中，我沒少挨過吉賽兒的罵，哪裡曉得自己渾身的筋骨竟然會僵硬成那樣，我也很
無奈啊……總之，拜此之賜，今天我也跟前幾天一樣精神抖擻、元氣滿點的出門了。
微微苦笑，我加快腳步，務必在規定的時間到達教授指定的集合地點。
李玉清教授借用了S大附屬醫院內部的會議室，等我到達的時候，已經有四個人在裡頭等
著，其中有兩個是同班同學，剩下的不是別班，就是不甘心在四年級被教授刷掉，隔年重
新挑戰的學長姐，離約定時間只剩幾分鐘，算得剛剛好，大家顯然都很清楚李教授的個性
。
我將背包和資料袋擱在朱文旁邊的位置，才剛坐下，朱文立刻對我綻出友善的微笑，他難
得正式打扮，除了平頭依舊顯眼，已少了誇張的耳飾和戒指，故外表看起來正派許多。
在聽朱文小聲的說著校園八卦時，其他的人也陸續到了，待八個人全部到齊，李教授一秒
不差的步入會議室。
省略無謂的開場白，李教授單刀直入：
「好了……大家對自己學校的醫院都很熟悉了吧？需要我解說嗎？」
眾人搖頭表示不用。
「那麼，今天主要的工作是把病患分配給大家。」
李教授眉飛色舞的說道：
「你們這一屆相當特別，我很高興看見大家出色的表現，我和系上討論過了，在座的每個
人，都有資格負責照看患者。」
聞言，席間立刻爆出歡呼聲，身旁的朱文壓抑不住亢奮，扯住我肩膀在我耳邊說：
「太好啦！」
「是啊。」
我微笑點頭。
李教授抬手示意大家肅靜，隨即從公事包裡取出一大疊資料發下去，大家伸手平均各取四
、五份資料夾，還沒來得及打開細看，李教授便再度揚聲說道：
「大家記著，交到你手上的，都是飼主們寶貝的寵物，我必須說，這是非常嚴肅的事，也
是S大學醫學院半獸人獸醫組一貫堅持的傳統，儘管半獸人和人類有本質上的不同，我也
明白，在座或許有人，至今仍對半獸寵物持有偏見，但你既然從事這項醫學工作，就不允
許抱持輕忽的心態，如果你覺得，半獸寵物死了就死了，沒什麼可惋惜的話，現在就可以
放下你手中的資料，收拾東西離開這裡。」
會議室內一片鴉雀無聲，沒有人站起來，許多人和我一樣，眼神中不帶任何一絲疑惑。
早在我送出轉科表那一刻，我就很清楚知道自己要什麼，既然已經投身到這個世界，就不
能屈服於外界異樣和質疑的眼光，這點常識，我還是有的。
李教授見狀，滿意的笑了：
「若大家都同意這樣的共識，就把資料收好了，從下個星期開始，你們就跟著寵物們的主
治醫生，好好學習，每個星期個別和我做一次口頭書面報告，我先預告，主治醫生不是常
常都在，況且我還有課要教，沒有太多的時間理你們，若是讓我發現你們有誰應付不來的
話……你們知道後果。」
最後一句，明顯帶有威脅意味。
意思便是，若應付不來，就休想從他手裡拿到學分了。
充滿自信的挺起胸膛，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絕不。
我已經發過誓，一定要以最優秀的成績從S大學畢業，若非如此，就不是我所期待的目標
了，過去的努力將全都白費，沒有絲毫價值。
在眾人各懷心思、反覆咀嚼李教授一席話的氣氛之下，今天的課，到此便告一個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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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和有事去別處忙的朱文分頭走出附屬醫院時，炎炎烈日依舊，我感覺自己都要被曬到脫皮
了。
怎麼這個城市的氣候就這麼怪呢，怎麼我背包裡磚塊一樣的書就那麼多呢，在還沒背起來
以前，都得這樣帶著走，儘管甘之如飴，但還是很累。
「這星期有幾份作業要趕哪……」
嘴裡咕噥著，我從背包側邊抽出行事曆，一翻開，密密麻麻全是字，我已經很習慣從被各
種顏色的筆畫得花花綠綠的行事曆中尋找我想要的資訊。
若是在車水馬龍的道路上，像我這樣不看路的走法，或許立刻就被車子攔腰撞上了吧，不
過在校園當中，就比較沒有這層顧慮，再拉風的車子開進來，還不是得乖乖讓道。
唔，想到車子，醫院的修建工程不知道怎麼樣了，這陣子忙到沒空去找鐘醫生他們，明天
和吉賽兒出門的時候，就順道去看看吧，說不定吉賽兒在見了鐘醫生以後，會稍微冷靜一
些，總覺得最近因為我做出種種與牠認知相違背的行為的緣故，牠的脾氣是越來越暴躁了
。
我一心二用，在想著吉賽兒的同時，抽出夾在行事曆上的紅筆，用嘴咬開筆蓋，在需要改
動的行程上飛快的舞動，再逐一確認，直到所有的時間都排得剛剛好，我才安心的將行事
曆塞回去。
小時候的我，其實非常討厭讀書，過去的我想都沒想過，我會需要在這裡改動這些滿到快
要溢出框框、令人頭痛欲裂的恐怖行程。
要是讓我回鄉下去見國、高中的同學，他們肯定會大吃一驚，因為幾年以前，我還跟他們
在鄉村裡那條從小玩到大的河邊捲褲子抓小魚呢。
轉眼間六年過去了，就我所知，有幾個朋友現在是到別的城市打工，有的在家鄉小學當起
體育老師，但沒有一個人是像我一樣，明明討厭讀書討厭得要死，卻還是卯起來考上S大
醫學系。
當年榜單送到家鄉時，奶奶驚訝得差點暈厥過去，但相對的也非常高興，還特地拜託從小
看我長大、和奶奶是昔日同窗的村長伯主持，讓全村在街頭巷尾為我放了整整一個星期的
鞭炮，開學前夕，我要坐火車出發到這城市讀書時，全村的人都來為我送行不說，最誇張
的還是我那總是拿著藤條追著我滿操場跑的小學老師，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抱著我痛哭流
涕，明明都已經是快六十歲的人了……
直到奶奶已過世幾年的現在，我還總是掛念家鄉美麗的景色和乾淨的空氣，卻一直都沒有
時間可以回去，隨著在城市裡讀書的時間越來越多，我的氣質漸漸產生變化，和過去孩子
王時期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並不是刻意要改變，只是等我回過神來，我就與過去在鄉下
生活的我，有些脫節了，興許學識一旦變廣，就不會拘泥在無謂的小事情上吧。
人就是一邊丟棄一些東西，才從懵懂的小孩慢慢轉化成會思考的大人，小時候辦不到的事
情，長大就慢慢辦得到了，於是再過個幾年，小時後會在意的，現在就不在意了。
當然，在這個過程當中，也會遇到許多事，已經解決的，就帶著走，解決不了的，就留在
原地，丟棄在人生路途中。
然而有一點，我是不會變的，無論旁人怎麼勸，我都捨不丟棄，會這樣不是沒有原因，若
不是當初——
『不要跟過來啦！』
泛黃記憶裡的我，扭曲著一張中學生青澀的臉孔，涕泗橫流，哭得又髒又難看，我臉上沾
滿污泥，身上還穿著那一套鄉下學校土土的制服，赤腳站在家鄉樸實又美麗的河堤岸邊。
連跑了幾里路，腳底都被鋪得亂糟糟柏油路上的小石子擦出血痕，我已經痛到麻痺，淚水
和著汗水涔涔流下，帶著苦澀的鹹味，風吹得路邊芒草沙沙作響，在周圍慢動作搖曳，那
柔軟的曲線，帶著只存在記憶當中的奇異色彩。
『說了不要跟過來你是聽不懂啊！走開、你走開啦！什麼禮物！難得回來一趟，就送我這
種莫名其妙的怪東西！』
我拾起地上的小石子，不斷往一抹搖搖晃晃的嬌小身影丟去。
『離婚、離婚！離什麼婚！離你媽的大頭鬼啦！』
我氣得跳腳，啞著聲音嘶吼。
那年秋天，是像現在一樣熱，還是更熱？
我記不大清楚了。
眼前模糊的嬌小身影，看起來非常沮喪，卻還是忠心耿耿的踩著搖搖晃晃的步伐，亦步亦
趨的，跟在不斷朝著牠扔石頭兼歇斯底里怒吼的主人身後——
……不是刻意要想的。
但是禁不住就想了。
我揉揉有些酸痛的眉眼。
上完今天的課，就快點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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