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沒有唸完,光一郎睏盹已極,不一時便沈沈睡去;就這樣半眠半醒,迷
迷濛濛間又是第三天傍晚;重三郎自是急得不得了,也不知怎麼通知遠在長崎
的父母,他們至今還以為,自己的大兒子得的不過是稍稍重了些的風寒罷了。
「真是的,那傢伙怎麼還不回來?光哥他…我真怕他快撐不住了!」手執冰
毛巾不斷擦拭光一郎額上頰上泌出的點點汗珠,溫柔而親愛的哥哥,此時正遭
病痛多大的折磨啊…少年咬牙切齒:「光哥會變成這般光景全都是因為他!為
他傷心、為他操勞,最後還害了這種病;本來以為他可以信任,現在居然就這
樣拋下哥哥,還口口聲聲說愛?騙人!全都是在騙人!我再也不要相信他了,
我再不把哥哥交給他了…」
重三郎此時無比怨恨,恨自己沒有堯宗的年紀與能力,恨自己終究不過是一
個十來歲的孩子,碰到這種事,只能一籌莫展,守在床邊乾著急;不禁咒罵起
自己的沒用。
正當重三郎又氣又急,不知如何是好;卻一眼瞄到床上人掀動眼簾,顯露出
眼睫下的眸子,竟是不可思議的清明澄澈。
是奇蹟出現了嗎?是神明聽見他的禱求,降下神力,讓光哥一瞬間好起來麼
?無論如何,光一郎此時看起來氣色不錯,原本長期雪白瘦削的雙頰,竟還隱
隱約約透出些許紅暈。
光一郎自己也感覺到,身體狀況不同於以往,神智整個清楚透明起來,連櫻
樹花苞迸出枝椏間的微小聲響也依稀可聞。
那秋毫般的小小花苞,新生命即將降臨人間…
「春天即將到來了啊。」歙動嘴唇,光一郎呢喃低語,轉頭過去對重三郎說
話:「麻煩你扶我起來,我要去起居間。」
「光哥!你現在別動啊,不要逞強!」少年慌得大叫。
氣若游絲的聲音仍然不改:「如果他回來,我便可以透過起居室的窗子,一
眼就看到他…」
「光哥…」重三郎心疼地回答。
凝望少年的雙眸瑩瑩:「拜託你,重三郎。」憔悴的面容卻透露堅定的神色。
「…好吧。」重三郎莫可奈何回答,起身將重三郎扶往一樓的起居間。
好不容易把光一郎在小沙發上安頓好,重三郎在一旁坐定,輕輕喘息著;畢
竟這對十三、四歲的少年來說,還是一個稍嫌粗重的工作。
室內頓時陷入靜默。
等待,等待,生命剩下的只是催人焦慮、重複不斷的等待又等待;多給一些
時間吧,懇求命運之神不要太早剪斷生命的絲線。此刻,他從來沒有像現在一
樣如此眷戀生命破敗的軀殼,他想活下去!多呼吸一次,活著,見他,向他傾
訴最後一句愛語。
別無所求。
「請拿來,為我念那本書吧。」光一郎微指矮桌上一本薄薄的書:「就當是
幫我祈禱。」
重三郎依言打開那本書,黎巴嫩作家紀伯侖的「笑與淚」;眼光觸及其中的
文字,一陣強烈的心酸猛然襲上心間:「光哥,還是別念了。」
「拜託你。」孱弱的嗓音,即將被吹滅的狂嵐之燭。
停了一會兒,略帶哽咽的少年聲音於淒清室內繚繞。
『如今你在哪兒,我心愛的人?你可聽見海外我的呼喚和我的哭喊?你可看
見我的軟弱、我的卑微?你可知道我的耐性、我的堅忍?難道說空氣中就沒有
什麼魂靈,能傳遞一個垂死者的呻吟?難道說心靈之間就沒有無形的線,可傳
送一個處於彌留之際的情人的悲嘆?
你在哪兒,我的生命?我已悲痛欲絕。請你在空氣中微笑,我就會振奮起
來;請你在以太中呼吸,我就會復活、新生。
你在哪裡,親愛的人?你在哪裡?』
念到這兒,少年幾已泣不成聲;小沙發上的光一郎也淚流滿面。
不知何時,夜色已透過玻璃窗櫺,悄悄滲入室內,攜來玲瓏剔透的涼意。冬
末的萬籟俱寂中,誰的腳步正隱隱潛伏挨近;生命的計時器以凡人不可聞的波
動,叮叮輕響計數。
『啊!愛情多麼偉大,我是多麼渺小!』
愛情多麼偉大,生命是多麼渺小,而火花將滅。
當此之際,有什麼可以剩下?生命是剎那的幻影;當呼吸消逝在宇宙的另一
端,當靈魂往未知的領土飄散,有什麼可以留給我所愛過的人?
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你呵!那些曾經的笑與淚、悲傷與甜美、狂喜與感動、
至高的歡悅與無怨無悔,那些注視、那些親吻,那蝕骨銷魂的瞬間和破成碎片
的心;我每一秒鐘的呼吸、心跳都是你的,我有什麼能奉獻給你,我的戀人?
引我嘗盡生命的戀人啊!我此生最初、也是最後的愛戀…
恍惚中,聽見熟悉的聲音呼喊,不真切的語調,好像在說著:「雪!雪…」
光一郎勉力睜眼,映入瞳眸的豈不是那張充滿男性魅力的美貌?慢點,好似有
些不對;同樣是無表情的冰冷面容,眼前的容顏看來卻約莫只有二十出頭,少
了份商場上的精明練達,卻多了點藝術家的狂放不羈。可那修長的眉緊蹩,全
往後梳的髮在前額掉下幾綹,琥珀色的眼眸不安閃動,犀薄的唇緊張開闔,慌
慌說些什麼。光一郎的心臟一時隱隱作痛。
不正是他麼?
不用趕得那樣急啊,連頭髮都亂了,我不是在這兒嗎?在您的面前、在您的
懷中…
微笑。神智被無邊的黑暗吞噬前,恍惚中只囁嚅一句:「來テクダサッタン
デスネ。ウレシイ。」(您來了,我好高興)
無聲中,雪已開始溶解。
後記:
對我來說,創作就像空氣、就像水,如此自然又不可或缺(怕孤獨的我居然選
擇最孤獨的道路?)。感激大家包容我不甚成熟的拙作,各位的隻字片語對
Miyako而言無不彌足珍貴,請各位有什麼感想一定要告訴我;至今每一篇有關
「霞色」的的回音,都收在我的信箱中,我視若珍寶,我殷殷期盼大家的回音,
那讓我的創作之路不會寂寞。
最後的場景脫胎自何處,想必看過富士見原作的人應該知道,就是「運命はか
く扉をたたく」。如果看不懂是怎麼回事,請盡量問我(提示:日文中『雪』
與『悠季』發音很像,只是長短音的差別)。
我知道有人會像Jes一樣睜著美麗無辜的大眼睛,希望我改結局;但是非常抱
歉,結局是不會改的,希望大家能體諒一個作者的立場。伊澤是我一手創造出
來的人物,而且對我有特別的感情與意義,我當然捨不得他死;寫這一段的時
候,心情很低落(一直到現在;因為在我的進度中,正是堯宗最慘的時候),
眼睛裡是含著眼淚寫的。
但正如華華所愛的(也是Miyako所愛的)陳克華所說:「寫作,原是一種自我
療傷的方式。」伊澤的死,代表Miyako某一部份的死亡(或許是最純粹的某
一部份?不知道),這是一個「儀式」…所以我才會在故事一開始的前言裡說:
這篇小說有一點個人。
是的,『愛情多麼偉大,我是多麼渺小』。希望大家能去讀一讀紀伯侖的『先知
』中「愛」的章節,他說:當你愛時,不應當說:「神在我的心中」,而是「我
在神的心中」。
這裡選用的是「風雲時代」出版的「紀伯侖全集」中的第一本「美神」中的,
「情語」的最後一節。
我不相信永恆,也不相信死後的世界與幸福,但或許人的天性是傾向於追求不
變價值的?我仍然想讓自己相信:我的笑與淚,都在一位不知名的神心中,他
傾聽到我。
Miyako
1999.3.1pm1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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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能忘記你的笑靨 我怎能忘記你的雙眸
我怎能忘記我曾許下的誓約 我想你不會就這樣離開我
我怎能忘記你的一顰一笑 我怎能忘記你不安的性格
我依然深愛著你
我愛你勝過我生命中任何一切 你卻將我拋棄在你的生命之外
現在你不願承認曾愛過我 但我依然深愛著你
你知道我絕不會忘記你
Enrique Iglesias' "Nunca Te Olvidare"
「他們放著流行歌曲,曲子裡講著愛情啦、永恆啦、不能如願的愛啦、誤會啦
…我在最後一排的最旁邊一個位置,默默流著淚。我已不相信永恆,因為自己
就說過『永遠』,但還是親手毀滅了它。可是,歌詞中的每一個祝福、嘆息、
信心、悔恨,都敲打著我,要我嫉妒、懊惱、自責。」
斷簡殘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