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宗起身,在法式玻璃窗邊立定;一手輕倚窗櫺,抬眼望向室外。絲絨般的
鬱黑在眼前展開,今夜無星亦無月。
深深吸了一口氣,卻如鯁在喉。
昔日銳利如豹的琥珀色眸子,如今掩上一層黯淡的薄霧;他只能把自己放在
工作中。一注意到旁的,便牽牽扯扯出一串;大吉嶺茶、杏仁奶油烤餅、蕭邦
、大提琴、起居室、靠背藤椅…只要一眼,那麼一眼,心就痛得什麼事都想不
了也做不了,腦中一片空白。
似乎有個溫柔絕美的笑靨在腦中若隱若現,堯宗卻怎樣也看不真切;頓時有
種莫名的恐懼襲來。那個人才離開自己多久,就連他的面影亦模糊不清了;如
果有一天真的再也憶不起來,自己將會變成什麼樣子?
失去他的自己,究竟還剩下什麼?
有什麼東西被硬生生從胸中挖走,留下一個無底洞,裡面充填著永無止境、
無以名狀的糾結混亂。不知道此後要做什麼、要怎麼辦;彷彿有一條線突然斷
了,怎樣也找不到線頭,接不回來。除了工作,似乎再也沒有事物可以使他暫
時抽離茫然的焦躁,但也不過是壓抑,只能讓渾沌不明的情緒在體內橫衝直撞
,找不到出口。
一種緩慢而深刻的凌遲。
堯宗用力握拳,雙唇緊抿,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若不藉著持續的痛楚,就再
無法呼吸似地。
究竟要我怎麼作呢?光一郎。
在心中反覆,一連串問號卻瞬息溶入靜默冷夜中。
「叩叩。」微微的敲門聲打斷堯宗漸飄漸遠的思緒,似是不耐地皺了皺眉
,卻沒有回應的意思,約莫過了十五秒,又重複兩聲,不過這回聲音大了些
。
依然不怒自威的男低音,無情緒的嗓音似乎更冷徹心脾:「我說過,不見任
何人。」
又過了好一會兒,門外卻傳來阿金怯怯的聲音:「伊澤重三郎先生想見您。」
聽見「伊澤」二字,堯宗震了震回過身來,沈吟,終究還是開口:「請他進
來。」
阿金推開書房的門,身側的少年走進室內,輕而慎重的腳步;幾天沒見,重
三郎卻表現出與其年齡不相稱的安靜沈穩。走到桌前站定,他從衣袋中拿出一
個小紙包,遞向堯宗:「這是哥哥給你的。」
堯宗無聲接過,拉開抽屜取出銀信刀,小心細膩地將紙包齊整裁開,裡頭一
張三十三轉LP黑得發亮,還有一封信。
堯宗走向留聲機放入LP,熟練地將唱針移至其上,乘著均勻旋轉的悠然,
萬籟無聲中,金色百合型的喇叭自夜的彼端傳遞歌聲,微弱綿長如絲弦,悲嘆
與幸福蕩漾:
『喔,塵世,再會吧--
再會了,淚水的深淵,
被憂傷吞噬的幸福幻夢。
天堂為我們開啟,
我們流浪無依的靈魂
朝永恆之日的閃亮光輝飛奔而去。』
執起那信,堯宗注視著信封上的文字:桐院堯宗樣。阿依達倚在拉達梅斯懷
中,生命的燭光將滅,戀人們貪求最後的溫暖;別了,別了,這塵世,我即將
飛奔到你的懷中,死亡不是分開我們的殘酷魔鬼,而是將我們永遠合而為一的
,慈悲天使。
被淚水浸透的靈魂啊,終於找到了安歇之地……
「御前尊覽:
當展信之時,或是伊澤殞後了。自知恐無法延命得見,故留書一封,盼能傳
達伊澤心意於萬一。
有形體者終將消逝,草木無識,隨大化生滅流轉;人卻有情,故須承受種種
悲喜憂歡。生死不過一體兩面、互為表裡。塵世幾何?伊澤絕不貪生懼死,唯
『豁達』二字。二十餘年生命,是長是短?端看是否活得值得,活得精彩。於
伊澤而言,此生得遇御前,再無遺憾。
緣之所至,得相聚則甜,須分離則苦,此是身陷情愛中人不可避免。雖與御
前相識不過短短數月,人生至苦至甜,皆已嘗遍;時空無垠,需累幾世緣份,
才換得一瞬邂逅美麗如是?伊澤幸甚!得上天垂顧,能遂我願,「淋漓盡致」
活過,已是不枉此生。此番情緣雖不見容於世,但真情摯愛不證自明;當此風
燭之際,不求天地寬宥,不求他人諒解,伊澤之心,唯御前知之!
愛一個人,即是對他說:『你啊,你不會死。』生命雖逝,但建立於存在底
蘊的絕對關係斷不能抹滅。塵世聚散不過剎那幻影;濃情易褪,誓言易毀,唯
愛能超越一切,超越生死。僅僅如此,與其貪戀有限生命,不若御前點滴之情
;若幸得垂念,果不相忘,伊澤雖死猶生,常駐御前心頭,相伴左右,永不分
離…
一心懸念御前,萬般不捨,奮力求活;奈何人不可與天爭、與時間爭。伊澤
卒後,望勿以為念,善自珍攝;仕事不忘休憩,不忘多進餐食。尤請寬待自身
,切毋自抑自苦。回憶乃憂傷心靈之慰藉救贖,絕非羈絆,願御前把握身邊幸
福,緊守身邊真心。或當夜闌人靜,或當琴音繚繞,伊澤形體雖不存,魂夢必
來相依!
生命筵席雖好,終需一別。悲傷啼泣,不知所云,望乞海涵;臨別唯有一言
:千萬珍重!
伊澤光一郎 拜
伊澤重三郎 代筆 」
一滴濕潤濺落在雪白水紋的信箋上,輕微的聲響令堯宗回過神,才發覺眼前
已是一片模糊。是真的失去他了,也從此完全擁有他;因為我們終於找到彼此
,合而為一…
仰頭閉了閉眼,任灼燙的液體自頰測滾落;再睜眼仍是清明澄亮琥珀色雙眸
,男低音穩穩響起,聽不出深埋的情緒:「願意接替你哥哥的位置嗎?重三郎
。」
後記:
終於,終於。
等了7萬字,終於,我可以將伊澤的遺書寫出來。這些正是我要說的,雖然用
了一種比較奇怪的形式(很像文言文,對吧?),但我就是無法想像伊澤會用
常體和他的主子說話。他對堯宗應該是愛與尊敬等重的。
「愛一個人,即是對他說:『你啊,你不會死。』」這句話是一位法國哲學家
Gabriel Marcel說的,他和伊澤幾乎是同時代,所以伊澤是不是會讀過他的書
不能確定,但我在上「存在哲學」這堂課時非常喜歡這句話(雖然有因為承受
不了上某些段落的心理負擔,而從課堂上逃走的記錄;但教授似乎看得出來),
所以忍不住想把它寫出來。他是一個很奇妙的哲學家,與其說是存在哲學,不
如說是「愛的哲學」。
我一直想表現出「有品質」的、「淋漓盡致」的戀愛,不曉得有沒有傳達到各位
的心中呢?說實在的,我真的很羨慕伊澤;邱妙津姊姊說:「愛就是找到一個人,
然後與他絕對。」很棒的一句話,伊澤實現了它。
但我又想起泉拓人在「BRONZE⑤」中說過:「靈魂啦,轉生啦,只是人類的妄
想而已;別人怎麼想隨便他們,但我就是無法相信說這種事的傢伙。愛你到死
嗎?死了也愛你嗎?那是因為人沒死才這麼說。」
Miyako就是這麼一個在這兩種想法中不斷被拉扯的人,所以我非常能理解尾崎
南姊姊的心情,那就是「渴望愛卻又不信任愛」,尾崎姊姊一定也希望有一個人
對她說:「那麼,就把活著的你給我吧。把你的一切全都給我………成為我一個
人的東西,只…愛我一個人。」(BRONZE⑤中接下來南條的台詞)可是,這是
不可能的,泉說:「就算我現在說『給你』,不也只有『現在』嗎?說不定明天
就變了,所以,我現在才說『給你』。」這是另一種形式的,愛的永恆。
伊澤與堯宗從相識、心靈相契到相戀、現實的波折、生離死別,一路走來,他
們達到了什麼?領悟了什麼?而各位又從中看見什麼呢?
歌劇「阿依達」是我極度喜歡的歌劇,與其說普契尼,我比較能接受威爾第(
「蝴蝶夫人」、「曼儂‧雷斯考」、「杜蘭朵公主」總聽不習慣,只有那幾個特定
的詠歎調喜歡)。淒美的戀愛、古埃及的神秘風情,不管是看或聽都很過癮。推
薦芙芮妮與卡列拉斯的合作,指揮依然是我的夢魘卡老大(笑)指揮維也納愛
樂,EMI出品。
順帶一提,我在寫伊澤遺書時,不斷重複放的是「蝴蝶夫人」唱的詠歎調「美
好的一日」(Un Bel Di Vedremo),依然是芙芮妮的歌聲,卡老大與維也納愛樂
(DECCA)。聽到這曲子,我就完全明白為何桐之院會對卡老大一見鍾情,尤其
是尾奏,煽情得我的心都碎了。
*****
總有那美好的一日
我們會見到一縷嬝嬝輕煙,自遙遠的海平面處升起
然後白色的船身,緩緩駛進港口。汽笛聲隨之高鳴
看見不?他來了!我要下山迎接他
不,我不要,我要到那山巔一直等候
漫長的等待,但我不在乎;這漫長的等待
(中略)
而他,有一些焦慮
呼喊著:我親愛的小妻子,馨香撲鼻的小花
他每次都這麼叫我。將來一定是這樣的,我保證
妳儘管去害怕吧,我一定會堅定不移地等候
「蝴蝶夫人」(Madama Butterfly)中蝶蝶的詠歎調
《美好的一日》(Un Bel Di Vedrem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