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樂章：Allegro vivace
「你仍然覺得你的『愛情』是有意義的嗎？即使他不愛你？」
少年沈默一會兒，笑了，仍然是那個莫測高深的飄飄然容顏：「如果連『愛
一個人』都沒有意義，這世上還有什麼是有意義的？」
「你在自說自話。」
「或許吧。」稚氣地歪了歪頭，少年的眸色是釋然，也許是更深的不捨：「
或許你會說這世上有許多不同的價值，不一定只有愛；或許你會說我只是躲在
自己夢的城樓中不肯出來。我曾嘗試忘記他，刻意忽視、抹滅他曾在我身體上
、心靈上刻下的痕跡，但那不是我，那只是一具行屍走肉。若要說忘了，我才
是真的在自欺。
那時我才明白，『愛』是我生命最終的命題，不是『我選擇了愛』，而是『
愛選擇我完成它自己』。」
「不是兩情相悅能稱之為『愛』？」
「愛人與被愛同樣是難解的習題。」少年打開放在腳邊的琴盒，調了調弦，
幽咽琴音流洩，往子夜深藍色的天際霧般飄散：「我愛，那就是我的課題，與
他無涉的；而他愛或不愛，那是他要解決的部份。」
「這沒有任何保證。」
少年放下琴弓，在夜空中畫出一個優美的弧度。「或許吧？但我無法想像不
愛他的自己。」轉過頭來，半邊臉彷彿溶解在冷涼的空氣中：「有什麼比我的
存在更能向我證明『愛』呢？」
少年不停拉著琴。旋律是發著銀光的絲線拋向深色夜空，一瞬間彷彿萬千華
彩閃過，喜悅與憂傷的交織，最後還原成無瑕銀白，終至消逝在時間彼端。
歡愛、掏光自己的歡愛，然後是疲憊、睏頓已極的昏睡；清晨，少年如煙失
了蹤影。這期間，他沒有再說過任何一句話。
三天後，青年走過舊橋，看見一群人正在河岸邊議論紛紛，本想快步離開，
卻從人群的縫隙中，看見熟悉的衣物顏色。微微駐足定睛一瞧，是那個少年的
衣服沒錯；但他仰臥在地，美貌不再，只剩一團浮腫的皮囊。
他輸給自己的寂寞。
青年想起小時候看過的童話故事《夜鶯與薔薇》；那朵夜鶯傾盡心血完成的
深紅薔薇，充滿懵懂之愛、相守之愛、生死之愛的深紅薔薇，被主人翁仰慕的
女孩順手丟出窗外，馬車碾過。
青年快步走過舊橋邊，將那朵破碎的花瓣留在身後。是什麼使一把小提琴發
出奇蹟之聲？是什麼使一個人義無反顧？是什麼使一個生命結束他自己？少年
選擇了永遠離開這個充滿無可抵禦的，孤寂的世界；不再為什麼人魂牽夢縈，
不再有狂喜或悲傷，他將此身獻祭於愛，得到永遠的休息。
但屬於自己的故事尚未開始，青年想；想明白愛之中究竟藏有怎樣的秘密；
想明白少年所謂的「狂喜」與「痛苦」究竟是什麼滋味；想明白當他投身而入
的瞬間，自己的音樂究竟會……
所謂「人生」，還有多少他不明白的事？
回到旅館，青年接到輾轉而來的電報，是發自他的家，日本東京的成城，有
著桐葉濃蔭的深宅大院；簡單的電報上只有寥寥數字：「祖父危篤。」
他知道這封電報有百分之八十不是真的，只是他的雙親要他早些回家，面對
現實而已；但，這封電報也提醒他，他是許久沒有回去，探望家中唯一瞭解他
的祖父了。
青年收拾行裝，走出旅館大廳，耳畔飄過隱隱約約的流行歌曲，喚起些許熟
稔，是少年那一夜拉的最後一首歌。
任憑時間無情流逝 或許你已另結新歡
但我不會忘記你 絕不會忘記你
明日我將死去 我的靈魂將化為烏有
但我不會忘記你 絕不會忘記你
我漸漸會淡忘許多回憶 別人總要我揮別過去
但我不會忘記你 絕不會忘記你
我怎能忘記你的笑靨 我怎能忘記你的雙眸
我怎能忘記我曾許下的誓約 我想你不會就這樣離開我
我怎能忘記你的一顰一笑 我怎能忘記你不安的性格
我依然深愛著你
我愛你勝過我生命中任何一切 你卻將我拋棄在你的生命之外
現在你不願承認曾愛過我 但我依然深愛著你
你知道我絕不會忘記你
走出旋轉玻璃門，景物丕變，亮燦燦的陽光灑在眼前，帶著翡冷翠特有的幽
香；他突然有了一種，悸動的預感。
《完》
後記：
「翡冷翠的回憶」為大家播映完畢，寫到最後不甚滿意的作品，請大家多多包
涵^^b
首先要聲明一點，我絕對不是在提倡自殺。只是對我來說，這位少年的結局自
然就是如此；他的生與死，給了圭愛情的預感，成就另一段更雋永、有笑有淚
的精彩戀情。我想，當圭為深愛的守村不接受他而苦惱不已，或是兩情相悅的
甜蜜，以及他對妹妹說出：「悠季對我來說，是光。」那個時候，他應該已經
明白所謂愛的狂喜與悲痛吧？
但是，我也不會死命認為自殺就是罪惡，只是每一件事存在世上必有其理由，
我是只問事物本身，不問是非對錯的。
寫到最後，想起陳克華在「寂寞的房間」一文中，描述電影「廣島之戀」，他
說：「是的，WS，要過了許多年以後，我才真正瞭解這一幕。她的房間裡躲的
是午夜兩點的無可抵禦的寂寞。」我諒解那位少年，因為無可抵禦的寂寞，輕
得足以將一個生命壓垮、壓碎……
最終的，無可救藥的孤寂，不是因為沒有人在，而是因為「他」不在。
前一集的「聽到我的名字，你總會心悸一番吧？……」是選自魏侖的詩（就是
相傳與韓波『交情匪淺』的那一位）「感傷的對白」（Colloque Sentimental
），我覺得整首詩都很適合那位少年。
得以窺見愛情的秘密，究竟是幸還是不幸呢？我只能說，這個問題是不必問，
也不成立的。
Miyako
1999.4.18am1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