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亞那頓,梅瑟的「副城」。
被稱做副城是因為王立學院在這裡,建築物的舊址是某代大公的狩獵行館,
學院因此有了小王城的氣派,城鎮是後來才圍繞著它發展起來的。
貴族子弟群集米亞那頓的盛況,維持了數百年而不墜,不僅因為它集結了卡
瓦雷洛最優秀的學者,在培訓所謂的貴族風範方面有特出之處,而且提供了一個
場所,讓下一代的貴族藉著團體生活,培養橫向的人脈關係,建立新的權力網絡。
最重要的是,政治中心就在半天路程內,大公沒事常跑來視察,這裡是一個潛在
的權力中樞。
學院佔地很廣,宿舍或課室都直接沿用從前行館的建築,許多林木都是百年
前保留下來的。從草場中央望過去,可以看到染成秋色的樹林,清冽卻不炙熱的
陽光直落下來,在石牆上映出銀色的光芒。遠天呈現清爽的藍色,帶著涼意的風
徐緩拂過,送來松林幽遠的清香。草地上的板球賽正以令人昏昏欲睡的速度進行
著,零零落落站在場中的青年與其說是運動,還不如說是在享受一年中最後的和
煦。
「艾瑞,你瞧,有新生來了。」德雷斯站在草地中央,無視正在進行的球賽,
轉頭盯著馬車。他是個高大的青年,暗色的頭髮長及肩緣,深邃的黑眼總是流露
出嘲弄般的神情。
「你怎麼知道是新生?」艾瑞在他身後回道,他比德雷斯還高些,棕色的頭
髮因剛才的跑步而凌亂,俊朗的臉上總是帶著愉快的神情,只有少數人看過那光
芒轉變成凌厲的樣子。
「直覺。」
「沒有紋章的馬車呢。」艾瑞盯住了來客的方向。「你看是哪一家的?」
「你當我是神啊。」
他大笑。「你不是有直覺嗎?」
被抓到語病的德雷斯瞪了他一眼。「八成是惹了什麼醜事被扔過來的吧?」
「哼,聽你這麼說,這裡倒成了收容紈褲子弟的地方了!」
「它不是收了我嗎?」德雷斯露出了笑容。「你的房間不是還空著一半嗎?
也許他會成為你的新室友呢!」
清脆聲響,球呈弧線越過空中,場中人們開始跑動,一番位置變動後,德雷
斯和艾瑞中間多了一位隊友,但他們仍旁若無人的繼續喊話。
「也許吧!只要費南爵士沒忘掉就好了。一個人住可寂寞的很。」
「聽你說的!你一個人獨享房間半年,現在倒抱怨起來了!」
「誰說我想獨享啊?我和你們不同,卡斯提家的孩子是熱愛同伴的!」
「喂,專心一點啊!」一個人跑過他們前面,一邊叫著。
「德雷斯,我們去看看他吧!」艾瑞突然說。不等德雷斯回答,他就離開了
位置,也不管隊友的抗議,一邊向德雷斯打手勢,一邊跑開了。
「急什麼!明天你自然就看得到他啦!」德雷斯覺得好笑,但剛好他對球賽
也厭倦了,便同樣拋下隊友,追著艾瑞去了。
馬車在石樓前停了下來,車夫跳下座位,正想去開門,裡面的人已經自行下
來了。艾瑞腳下一頓,突然發出一聲小小的驚嘆,德雷斯跟著停步,臉上也出現
了詫異的神色,他心中一動,一些謠傳和私語浮上了記憶的表層。原來……這大
概就是傳聞中海斯特家的不祥之子吧?
在陽光照射下,站在馬車旁的人膚色顯得很淡,長長的髮絲在風中飛揚,閃
耀出如金的光芒;細緻的五官一如雕像,毫無表情,灰色的眼睛近乎透明,十分
冷漠,一見到有人來,警戒之色立即浮現。艾瑞突然想起家附近一隻金色毛皮的
貓,牠常在城堡的院落徘徊,冬天來時偶爾也接受他們的食物,卻從來不讓人觸
摸牠,也不肯進屋一步,好像這樣一來牠就和那些家貓一樣沒骨氣了。眼前的人
就像極了那隻貓,優雅,高傲,冷漠,充滿了防禦心,伸出肉墊的爪子在陽光下
閃閃發亮。
不過,艾瑞到底是艾瑞,不管面前是貓還是豹,他都會笑著上去打聲招呼的。
他以近乎輕率的熱情態度行了禮,無視對方明顯的抗拒神色,笑著說:「我是卡
斯提家的艾瑞,你是新生嗎?」
「……是。」青年冷漠的應了一聲,也沒有回禮。
開心的笑容依然不變。「不自報姓名是很不禮貌的喔!你叫什麼名字?」
「杜塞爾.海斯特。」語氣不遜得近乎尖銳。「盯著別人猛瞧也是很不禮貌
的!」
艾瑞笑起來,絲毫沒有退縮之意。「對不起,對不起,因為你長得太漂亮了
嘛!你說是不是,德雷斯?」
傻瓜,就算是實話,當著一個男人的面說他漂亮,人家可不見得會高興啊!
德雷斯在心中咋舌,卻不出聲,他已經準備要看一場好戲了。
「這麼說,你就是那個最近成為繼承人的海斯特家次子囉?」
「……嗯。」仍舊是冷冷淡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聲音。
「啊,忘了介紹這傢伙。」他指指德雷斯。「你見過他嗎?他是——」
「喂,你講你的,別扯我。」德雷斯插上一句。
看著旁若無人開始鬥嘴的兩個青年,杜塞爾皺起了眉,毫不掩飾厭煩的神色
。這段時間以來,他與別人的接觸多半是為了應酬,早已習慣了恭敬而冷淡的往
還,竟忘了這樣的輕鬆粗率才是正常的談話方式,況且,此刻任何多餘的交際都
只是加重他的負擔而已,他既無力也不知如何應付這樣的局面。於是他打斷了差
不多已經是在自說自話的青年,突兀的說:「我得去見院長了。」隨即掉頭就走。
「喂,寂寞的小孩,別擔心,你會在這裡找到朋友的!」艾瑞在他身後叫道。
杜塞爾一愣,橫去一個冷峻的眼光,飛快走進屋內,門隨即關上了。
「你居然叫他在這個地方找朋友?你瘋了啊?」
艾瑞不禁大笑,德雷斯的確把他當作朋友,卻又不承認貴族間有友誼的存
在。不過他現在並不想爭論這一點。「這傢伙挺難纏!」
「你說杜塞爾?我早就聽人家說起他,果然名不虛傳。」
「說他怎樣?」
「唔,多半是對他出身的臆測。你知道老伯爵不喜歡社交,不過也沒禁止他
的兒女參加,只有這個孩子一直被監禁——這當然是比較難聽的說法——在堡
裡。去年嘉納得死前,沒幾個人見過他,現在大概是因為繼承人死了,伯爵沒有
其他子嗣,才把他給放出來了吧!」
「他長得不像老伯爵。」
「應該說根本不像人吧!所以才會有這麼多流言出來。反正,現在是不折不
扣的海斯特家繼承人就是了。」
「他的日子一定不好過吧!難怪會有那樣的眼神。」
「如何?總算遇到讓你難以招架的人了吧?」
「我有這麼說嗎?」艾瑞反駁。「挑戰愈大愈有趣呀!」
「是、是,你的博愛精神才真讓人難以招架。如果他真的住進你那間房了,
一定是夠瞧的!」
「你似乎很期待嘛!」
德雷斯攤攤手。「沒辦法,這裡的生活太無趣了。我還有整整一年的時間要
打發呢!」
「去惹個什麼事被退學不就好了嗎?」
「喂喂,你還真沒有一點朋友的道義呀!」
「是誰說上流社會裡沒有友誼的啊?」艾瑞一邊哈哈大笑,一邊跑開了。
杜塞爾進了屋裡又有點後悔,但他當然更不想回去面對那煩人的傢伙。想到
即將生活在有這種人的地方,他就覺得頭痛。
他走進院長室,費南爵士在一張舊痕斑斑的巨大橡木桌後等他。這一任的學
院管理者是一個身材壯碩的老人,看起來更像個戰士而不是學者。這王立學院實
際上是個最難擺平的地方,多的是玩日愒歲、頑劣橫暴的貴公子,但他就是有辦
法讓學院的秩序維持一個水平,有辦法讓每個人照他的意願行事,甚至讓那些家
世雄厚的學生都對他敬畏三分。
炯炯有神的雙眼自斑駁的濃眉下盯著杜塞爾,他的聲音十分低沈,聲若洪
鐘。「杜塞爾.海斯特,你父親已經告訴我有關你的事。」
他懶得問是什麼事,因此保持沈默。
「我很不願這麼說,但王立學院最大的用處,就是讓你去結識其他的貴族。
你既然將代替長兄成為海斯特家的族長,就該好好負起這個責任。但是當然,這
裡總是王立學院,我相信你會得到收穫的。我們有來自柯羅特蘭各地最好的老師。」
「……」依然沈默,但輕蔑已充份流露在他的眼光中。
老者注意到了,灰色的濃眉蹙了起來。「你不相信我的話,是不是?也罷,
我看多了像你這樣被逼來的孩子,也有人是闖了禍而被送來這裡監禁的。但凡提
尼大人並非不注意這裡的狀況,如果你把握機會,就有可能受他青睞。我說過了,
這裡到底還是個學院,能不能從這裡得到東西,就看你自己了。」他搖鈴叫來僕
人。「帶他到那間空房。」
杜塞爾誤解了費南爵士的意思。想到自己將獨享一個房間,他心裡多少舒服
了點。學院的住宿制一向維持兩人同住的傳統,這到底是哪一位院長的主意,至
今也沒人記得了。當然,這對沒有協調性的貴族子弟是一大考驗,有一段時間引
起了不少問題,但院內嚴禁私鬥,沒人敢越雷池,久而久之大家也就習慣了。杜
塞爾被丟到這個地方本來就已經不甘願到極點,再叫他和別人同住,更是門都沒
有!要不是費南爵士派了空房給他,他不當場把老頭的鼻子打歪才怪!
離開院長室後,穿過樓房後方的樹林,再越過一條小河,便是一棟宏偉的石
砌建築。這裡是從前行宮的一部份,塔樓的痕跡還很明顯,左右兩翼的建築都還
保留著,中庭是用玫瑰石板鋪成的,清澈的泉水正從池中的雕像上汩汩湧出。
僕人帶著杜塞爾走上二樓,走廊上很暗,只有盡頭的窗戶透進蒼白的天光,
兩邊壁上都點著燈,古老城堡常有的微弱氣流將燈燄吹得搖搖晃晃,令杜塞爾有
回到家裡的感覺。
房間很寬敞,看起來溫暖而沈靜。中央是共用的起居室,兩側用木櫥巧妙的
隔出了私人的空間,窗外是一片廣大的草原,有幾個人正策馬馳騁,遠處看得到
樹林織出的暗紋,涼爽的空氣從敞開的窗中流進來,整個房間充滿了森林甜美的
清香。
但杜塞爾的注意力並沒有放在這上面。他來回看著房間兩端,眼睛不覺睜大
了。一側收拾整齊並放著衣箱等行李的,自然就是他的床位了,但另一端呢?僕
人整理過的床上散落著衣服,桌上一片凌亂,鵝毛筆和紙輕率的放在展開的書面
上,墨水的瓶子還半開著,一望即知是有人住的!
杜塞爾猛然轉身,僕人早料到這種情況似的,馬上躬身行禮。「您的行李都
已經送進來了,如果有什麼問題,請與費南爵士商量。」隨即一個轉身,快步退
走,留下杜塞爾一個人在房間中央。
他呆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一聲粗魯的咒罵隨即脫口而出,但木已成舟,
就算去找費南爵士理論也不會有結果,他只得滿懷怨氣的在房裡繞了一圈,行李
也不開就往床上一躺,看著窗戶框出來的一方無雲的藍天。
和看慣了的海斯特堡的窗景不同,這裡的天空似乎更清澄透明,連雲看起來
都輕盈許多。迥異的視野令他有種違和的感受,再度提醒他遠離家鄉,身處異地
的事實。
他抬起手,被捆綁過的痕跡早已消逝無蹤,那痛楚卻仍深刻而清晰的烙在心
底。有段時間他們不得不把他綁起來,因為他一見到人就失去理智,尤其是他的
父親。
而後,當他漸漸冷靜下來,開始能夠思考後,他要求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
米亞那頓來。
他知道這是個冠冕堂皇的提議,就連伯爵也無法拒絕。而他無論如何不願再
待在那個牢籠裡,面對那個奪走他生命支柱,和他只有名義關係的男人。
而今海斯特堡已遠在數百哩外,但他仍沒有一點高興的感覺,只剩無盡的空
虛。
旅途的勞頓還不算什麼,他的心早已疲如死水,每一個時辰的過去,都只是
拖長、加深了這種折磨。
天色逐漸暗下來,朦朧如霧靄的光線爬進窗子,把室內染上一層淡淡的鵝黃。
雜沓的腳步聲和談話聲逐漸充滿了這棟建築,杜塞爾知道是其他的學生回來換衣
服準備用晚膳了。但他等了很久,直到各種雜音又逐漸消融褪去,卻沒有一個人
來打破他房中的寂靜。
宣告晚膳的鐘聲響起,在暮色中溫柔地迴盪著,杜塞爾嘆了一口氣,跳下床。
他並不餓,但坐了一個下午,身體也開始僵硬了。此時,他聽到急促的腳步聲踏
破寂靜的空氣,從遠處逼了近來。
「哇!來不及了!來不及了……」門猛地被推開,撞到牆上,發出令人不快
的聲音。衝進來的人在煞住腳步之前,身上的衣服已經脫了一半。「來不及了——」
杜塞爾瞠目結舌的瞪著,他應該出聲的,但喉嚨卻好像哽住了。手忙腳亂的
人一邊脫衣服,一邊轉過身,他們兩個同時叫了起來。
「哇!……」
杜塞爾叫,是因為他看到了不想見的人,還有他居然光著身子站在他前面,
對方卻在看到他的一瞬間向後跳了開去,幾秒鐘後才喘了一口氣。「憑——憑馬
里帝茲之名!你悶不吭聲站在那,我還以為——」
「……」杜塞爾的眼睛頓時又冷了幾分。
這傢伙又得罪了他一次,又提醒了他「不像人」這件事一次。杜塞爾當然知
道他要說什麼,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動、不說話的時候,簡直就是一點存在
感也沒有,更何況現在房裡已經很暗了。
「——我還以為哪裡得罪了德雷斯那傢伙,他來砍我了!」
杜塞爾愣住了。這人不是因為他的外貌,才現出那種神色的嗎?
「咦,你不是那個新生嗎?你在這裡——這麼說,你是要和我一起住囉?」
杜塞爾不太想接受這個事實,因此他沒說話。
「哇!先不管這個了!遲到這麼久,一定要挨費南爵士訓了。我們快走!」
他胡亂抓起長袍套上,拉了杜塞爾就跑。
「喂,我可沒說要去——」
「我還記得,你是杜塞爾.海斯特,是不是?我叫艾瑞,沒忘記吧?」
我還真希望能忘記。杜塞爾無話可說,只得翻翻白眼,任艾瑞拉著在路上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