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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康達並沒有多想,就跟著一個初次見面的男孩,登上了一座陌生的城堡。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作這種事了,他想著,唇邊不覺浮起了笑意。前面的男孩以驚 人的熟練操控著高大的馬,而且看得出來,要不是顧慮到喬康達,他的速度起碼 會加快一倍。 海斯特家統治這一片山巒交疊的地區已經近兩百年了,雖比不上赫赫有名的 麥凱西家,但對柯羅特蘭十個公國中的卡瓦雷洛還是有影響力的。海斯特堡建在 山間,靠著地勢上的優勢和城堡巧妙的設計,成為卡瓦雷洛西北境一個重要的守 備點。一條湍急的河流經城堡東側,為山下的村莊提供了充足的水源。因為地形 上的限制,這一帶沒有什麼大的市鎮,只有如沙漠綠洲般的村莊散布在肥沃的山 谷裡。 在海斯特家成為這裡的主人前,城堡就已經因戰爭的需要而存在了。儘管後 來改建不少,但由於常常處在備戰狀態,雜在一起的新舊建築都顯得陰沉而肅殺, 頂上罩著的烏雲似乎永遠也不會散開。在杜塞爾看來,它就像匍匐在樹海之間的 巨大怪獸,把每個走進它嘴巴的人生吞下肚。城後的山峰一巒高過一巒,巍巍聳 峙有如暴風雲,不知是為城堡作屏障,還是把它孤絕於人世之外。在這秋初時節, 如裘毯般深濃的樹海一點也沒有柔化山岩的角度,即使是在正午時分,山道上也 是一片陰暗,山風冷冽得令人打顫。 走過兩道高大的門樓,杜塞爾和喬康達迎面碰上了正要出門巡視的伯爵。 「你跑到哪裡去了,杜塞爾?」獅咆般的吼聲直襲過來,伯爵粗壯的身軀散 發出令人畏懼的威嚴,半白的頭髮只是更加深了冷酷的形象。「你那該死的家庭 教師已經跑了,我沒這麼多時間可以浪費在你身上,我警告你——」伯爵注意到 跟在孩子身後的人,臉色突然變了。「——你是誰?」 「他是我的家庭教師,我要用他。」杜塞爾以不像孩子的語氣頂了回去。 「我沒叫你說話!」伯爵吼了一聲,又連忙打住,很快看了一眼身後的人群 ,再度開口時聲音顯得更為粗啞,近乎粗野了。「你是誰?打哪兒來的?我沒聽 到有外地人來——」 「對不起,是我失禮。」喬康達以無懈可擊的優雅回敬。「我昨晚才抵達山 下的村莊,本想今天一早就來向您致意的。我叫喬康達,是從南方來的藥草師。」 「——」伯爵似乎還想說什麼,終究是吞了回去:「隨便你們,別給我惹麻 煩就是!」 喬康達優雅的在馬背上行了個禮,伯爵連正眼也沒瞧就過去了。那動作太不 自然,反而讓人覺得他在躲避喬康達的眼光。 他們在馬廄前下馬,馬伕趕忙過來招呼,此時海斯特家的長子剛作完武術訓 練,扛了兩枝木劍經過這裡。嘉納得長得和伯爵如出一轍,暗色的頭髮,棕色的 眼睛,嘴邊刻著嚴酷的線條。看到杜塞爾,他一聲不吭,也沒正眼瞧他,但用空 著的手作了個輕蔑的手勢,便走過去了。 杜塞爾等著喬康達發問,他知道他會問的。對眼前所見不感到奇怪的才有鬼 呢!杜塞爾難道不是伯爵的兒子,嘉納得的兄弟嗎?為什麼他們和山下的村民一 樣,對他既恐懼又蔑視呢? 但喬康達一直保持沉默。 杜塞爾帶他走進大廳,來到三樓,城堡的走廊很暗,寒氣從石縫中透出來, 即使在白天,牆上也點著火炬,在冰冷的空間中投下巨大而古怪的影子。 杜塞爾打開門給他看,揚起一片灰塵,陳腐的味道撲鼻而來。杜塞爾似乎也 有點不好意思:「前幾個家庭教師是睡在僕人房裡的,所以這幾間房一直空著。 我叫僕人來打掃,你先來我房裡好了。」 「好啊。」喬康達泰然自若的說,拿起鞍袋跟著杜塞爾進了房間。這個房間 不算小,給一個孩子住就顯得空曠了。喬康達注意到這裡並不是城堡眷屬居住的 區域,也就是這孩子有意被隔離了。 看喬康達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杜塞爾反而沉不住氣了。 「喂,你不問嗎﹖」 「問什麼﹖」他微笑著反問一句。 杜塞爾傻了。這人是瞎了眼還是頭腦有問題﹖剛進來城堡的人,沒有不對他 們家的狀況生疑的!前面幾個家庭教師,就是不識好歹的問東問西,末了還要加 一句﹕「看你這個樣子,也難怪——」杜塞爾不狠整他們一頓才怪!但眼前這個 有著湖水般清澄眼眸的人,卻一派天真無邪的微笑著,好像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似的! 「有能問的事,也有不能問的事。」他終於說了,神態很溫和,卻冷靜得近 乎漠然。「我來這裡是為了教導你,海斯特堡的家務事,與我無關。」 「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杜塞爾忍不住叫道,似乎要把所有的怒氣傾 洩到喬康達身上。「每個人都怕我,連父親和哥哥都討厭我,就好像我不是海斯 特堡的人一樣——」 「你的母親呢﹖」 「她已經死了!」杜塞爾有些粗魯的答道。 「哦。」喬康達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出生沒多久她就死了,我根本不記得她。」他對母親這個名詞從來沒有 感覺,甚至無法覺得自己是被某人生下來的。對,一定就像村人所謠傳的,他是 被妖精調換的孩子—— 他的心思全表露在臉上,喬康達微微一笑。「也許你不屬於這裡,但你當然 是人的孩子。你不是覺得我和你很像嗎﹖我也只是個凡人而已啊!」 「我不懂他們為什麼這麼怕我。」他小聲說。 喬康達看了他好一會兒 。「也許是他們不了解吧。」他的聲音中多了些東西, 不僅僅是安撫,還有對自身遭遇的悲憐。杜塞爾頓時感覺到,喬康達所遭遇過的 事,比他遇到的要多得多,也坎坷得多了。 「少爺,房間已經打理好了。」一名年輕女僕敲門進來,怯生生的。 喬康達提起行囊,對杜塞爾說﹕「你來幫我整理行李吧,可以嗎﹖」雖然對 方是小孩子,他仍用對待大人的口吻說話,讓杜塞爾覺得很得意。 原先杜塞爾就對那個沉甸甸的鞍袋感到好奇,等見到時更是驚得連嘴都合不 攏。喬康達以他的衣服為墊底,仔細的放著一座小豎琴,杜塞爾不懂木料之分, 但也看得出這和一般吟遊詩人用的貨色大有不同。琴身打磨得光滑無比,除了一 隻獵鷹便無其他裝飾,但獵鷹卻雕得栩栩如生,霸氣逼人,絕非出自一般工匠之 手。 「哇!」杜塞爾不由得發出了驚嘆聲。他小心翼翼的伸手去觸動琴弦,甜美 的單音迸了出來。「你是吟遊詩人嗎﹖」 「不,只是自娛罷了。」喬康達笑著說。 「那你怎麼會有豎琴呢﹖」 「這是一個老朋友送我的。」他眼底掠過一抹戀舊的傷痛,但很快就消失了。 「改天我再彈給你聽吧!如果你想學,我也可以教你。」 他小心的把豎琴擱到架上,回頭把衣服從袋中取了出來。杜塞爾見他的衣服 幾乎清一色的白,忍不住又問。喬康達微微一笑,「只是我的偏好罷了。我喜歡 白色,因為它是唯一不是顏色的顏色。」 杜塞爾似懂非懂,但還來不及問,眼光又被吸引去了。 「這是什麼﹖」他詫異的問,看著喬康達取出了幾個粗布小袋子。 「草藥,還有種子。」他打開幾個給杜塞爾看,裡面裝著曬乾的花瓣、葉子 或根,還有一些種子。「這是異國的植物,柯羅特蘭難得看到,我一路帶著,就 是捨不得丟,如果園丁肯借我一小片土,我想在這裡種下它們。」 「這些草你都認得嗎﹖」杜塞爾看他拿出幾個用布包得嚴實的罐子,裡面都 浸著藥草。 「我說過了,我是個藥草師。」 「可是你也救了諾拉的牛。」 「啊,那只是小事。我也喜歡動物。」 「一個藥草師,怎麼會懂這麼多東西呢﹖」 「我到處走,到處學。」 「可是你才——才二十幾歲﹖沒錯吧?你看起來——」 「我看起來像二十幾歲嗎﹖」喬康達笑瞇瞇的說,壓低了聲音。「告訴你一 個秘密,可不能對別人說喔!其實啊,我已經兩百歲了呢!」 「——啊﹖」杜塞爾被唬得一楞一楞的,喬康達大笑起來。 「騙你的啦!瞧你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哪,我袋裡就這麼點東西了。」他把 袋子倒提起來搖給杜塞爾看。「我們就在這裡討論一下你的課程吧!我到這裡來 是要給你作老師的,是不是﹖」 杜塞爾早忘了這件事,給他一問才想了起來。 「你想學什麼﹖」 「啊?」杜塞爾一愣。「我不——我沒——這不是要你來決定嗎?」他衝口 而出。 「嗯?要學東西的是你,當然是你來決定了。勉強教你不想學的東西也沒用 啊!」 「我……」杜塞爾愣了好半天才說:「我不知道我想學什麼。」 「你對什麼有興趣?」 杜塞爾很努力的想,還是搖頭。 「你平常都做些什麼?」 「嗯……就是……到處晃啊……有時候也到山下去。那些家庭教師在的時候 ,就想辦法捉弄他們。」 「以前的家庭教師教你什麼?」喬康達耐著性子問。 「他們才不是教師,只是父親找來看著我的!」語氣又激烈了起來。「嘉納 得在學的,他們又不許我學。」 「好吧,我大概明白了。」他點點頭。「既然你還不知道自己想學什麼,就 先依我的方式吧!」 杜塞爾想問他是什麼「方式」,但沒來得及問,喬康達已經起身,示意他也 起來。「我們出去走走吧!你說過要帶我參觀城堡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