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你的洞挖得太小了。」喬康達傾身過來,將手指插進土中。「起碼
要再深半個指節。沒錯,就是這樣,可以把種子丟下去了。」
杜塞爾一知半解的聽著他的說明,一邊用手把剛才挖出來的土撥回去,犁過
的土地鬆鬆軟軟的,觸著指尖有種溫暖的感覺,特殊的氣息從土中散發出來,帶
著甜腐的味道。幾個僕役從中庭經過,看到伯爵的兒子居然蹲在園圃中,渾身上
下髒得和莊稼漢一樣,便竊竊私語起來。這已經不是第一天了,老爺請了這個奇
怪的家庭教師來,難道是想讓少爺學習園丁的技巧?雖說二少爺原本就怪得緊……
其實連杜塞爾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蹲在這裡挖土。喬康達在城堡裡安頓下
來後,就開始種下他帶來的花花草草,幾個月下來,杜塞爾幫他照顧園圃,忙得
灰頭土臉,連要學劍的事都忘了一大半,偶爾想到,也累得連提起的力氣都沒了。
等到植物的生長上了軌道,稍可喘息的時候,喬康達說要帶他去爬山。
「你是說城後的山嗎?可是並沒有路通往那裡啊!」
「會有路的,沒有路也沒關係。」
「我從來沒有上去過,也沒有人會去。村民說那裡有山神在看守,你一進去
,橡樹會擋住你的路,野狼會撲上來,咬掉你的頭。」
「胡扯,古老的山都有神在守護,祂歡迎人們與祂共享,而不是對人關起大
門。如果那些傳說是真的,祂就不會庇護這座城,而會摧毀它了。」
「山隔絕了海斯特堡,把我像小鳥一樣關在籠子裡,我可不覺得它有什麼善
意。」杜塞爾小聲的說。
喬康達望著他,表情嚴厲起來。「小子,人類選擇這裡作為他們的庇蔭之所,
在神的領域上破壞和殺戮,祂們一句話也沒說,依然將人類置於羽翼之下……而
你,居然在這裡抱怨祂囚禁了你,就好像你沒有腳可走路一樣?」
杜塞爾有些害怕。「喬康達,你別用這種語氣說話,好像你不是人似的。」
喬康達愣了一下,放緩了聲音。「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廢話少說,你到底
要不要去?」
「你堅持的話……」杜塞爾小聲的說,一臉委屈。「為什麼非帶我去不可呢?」
「你是山之子,卻不認識山,太可惜了。」喬康達開始收拾散落一地的種子
和工具。「既然你答應了,我們明天就走吧。下午要先把紫錐種下去。」
「你哪時候才教我嘉納得在學的東西呢?」杜塞爾追在他身後問著。
「什麼東西?」
「劍、弓箭和兵法啊!」
「噢,那個啊,時候到了我就會教你。」
「什麼時候?」
「不知道。」他乾脆的說。「我得先教你尊重生命,才能教你如何掠奪人命。」
第二天一早,喬康達溜到廚房去,向廚娘要了餡餅、麵包、水果和淡酒,又
吩咐杜塞爾帶了一個大袋子。杜塞爾猜想他們一定要出去一整天,但對那個空袋
子的作用卻百思不解。
杜塞爾在海斯特堡住了這麼久,從來不知道城後有條產業道路通往山中的森
林。這條小徑是從前伐木工人開闢的,早已荒廢多年,荊棘和石南蔓生到路面上
,掩蓋了碎裂的石板,有些植物特別茂盛的地方,簡直就得披荊斬棘而行,偶爾
還有傾頹的樹幹擋住去路,但喬康達似乎對這種路習以為常,走得比杜塞爾輕鬆
多了。他們不時停下,採集喬康達發現的植物,他們帶來的空袋子,就是用來裝
這些花草的。
「喬康達,這裡真的不會有怪物嗎?」杜塞爾顯得很緊張,尤其當森林愈來
愈密,陽光也愈來愈微弱的時候。石板上覆蓋著厚厚一層青苔,走在上面隨時可
能滑倒,空氣中漂浮著潮濕的泥土味,遠處不時傳來烏鴉的叫聲,在幽暗的光線
中詭異地流動迴響。
「不會的,即使有,也沒什麼好怕的。杜塞爾,以後你就會發現,人比他們
所害怕的東西可怕多了……你害怕這座森林嗎?」
「我怎麼會不怕呢?森林裡這麼陰暗,這麼潮濕,簡直像墳墓一樣,除了死
亡,什麼都沒有……」
「你以為這裡除了死亡,什麼都沒有嗎?」喬康達突然停下腳步,杜塞爾只
顧著左右張望,差點就撞上他。「你以為那些糾纏的老樹,那些奔竄而過的動物
,還有我們一路蒐集的植物是什麼?過來,閉上眼睛。」
杜塞爾害怕的望著他,不知他在耍什麼把戲,但喬康達又用堅定的語調重複
了一遍,他只得乖乖照做。
他一閉上眼,立刻陷在黑暗的恐懼中,身子搖搖晃晃的失去了平衡,他想睜
開眼睛又不敢,但喬康達立即放到他肩上的手給了他一點安全感。
「別動。」他的聲音很輕,彷彿害怕打破周圍的靜寂似的。「別想著恐懼,
把感官的眼睛閉起來,用心的眼睛去看。聽!」
杜塞爾仍然閉著眼睛,暈眩感消失了,喬康達的手很溫暖,也非常有力。死
寂的森林裡突然湧出了許多聲音,他驚訝的咦了一聲,喬康達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示意他繼續聽。
剛才杜塞爾只感覺到空氣潮濕而窒悶,但現在他感到風息的流動,緩慢而輕
柔的撫拂過他的臉頰,帶來羊齒植物和水的味道。頭頂的枝葉互相拍打,一波接
著一波,如湧上沙灘的浪潮般沒有停歇之時,然後,越過這彷彿蓋過一切的濤聲
,杜塞爾聽到鳥群拍翅、鳴叫、高唱,起先聽來無甚差別,但沒多久杜塞爾就區
分出獨立的個體,林中不只有成百成千的鳥,而且是成百成千不同種類、不同動
作的鳥,有的鳴聲拔高而悠長,有的鳴聲急促而銳利。杜塞爾聽到不知名的動物
竄過樹叢的聲音,枝葉晃動的聲響如同暴雨,還有無數種蟲子在植物間發出的鳴
叫,這些聲音構成巨大而有力的脈搏,鼓動得愈來愈快,杜塞爾過了好一會兒才
意識到那是他自己的心跳聲,但他已經分不清何者是森林的脈動,何者是自己的
心跳了。
喬康達放開手,杜塞爾張開眼就看到從蔭頂射下來的一束陽光,刺得他直眨
眼。剛才聽到的聲音,現在他都看得到了。微弱的光線隨著枝葉的波動而跳動著
,鳥兒鳴唱的聲音近在咫尺,有兩隻就站在臨近的枝幹上。灌木叢仍兀自晃動不
已,彷彿難以平息剛才受到的擾動,不可見的動物和蟲子以聲音昭示他們的存在
,氣流栩栩如生的觸感依然留在他臉上。
「感覺怎麼樣?」
「太奇妙了!」杜塞爾衝口而出。「我從來不知道——我——」他很激動,
但這個經驗對他而言實在太新奇了,竟使他無言以對。
「知道了吧?那就是生命,沒有一個地方會真正被死亡所籠罩,尤其是在神
聖的森林內,現在,試著用你的肉眼去看吧!」
他們又走了幾哩路,直到石板路中斷。森林裡仍然幽暗,但杜塞爾已經不怎
麼怕了,儘管他還是擔心會有妖精阻住他們的去路。不過現在他們沒有路作引導
了,這個問題和妖精的威脅一樣糟。
「喬康達,我們要停下來嗎?」
「沒關係,繼續走。」
「這樣不會迷路嗎?」
「不會。」他答得簡潔明快,杜塞爾也就沒有異議了。
走了大約半哩後,光線轉亮了,一道道金黃色的光像劍般從蔭頂直射而下,
地勢變得更加陡峭,喬康達帶他越過一片難攀的山岩,越過一塊泌著泉水的岩石
後,杜塞爾突然發現自己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四周一片開闊。
眼前綿密的山巒不斷延伸,由扎眼的濃綠變得柔和,轉成霧濛濛的灰藍,終
和天空融為一片氤氳;強烈的風撕扯著他的頭髮,帶來冷冽純淨的氣味;鋪在坡
上的草蒼翠欲滴,閃爍著金綠色的光芒,夾雜著星點般的雛菊。喬康達走向崖邊
,招手要他過去。
崖下是一片開闊的谷地,櫛比鱗次的田地伸展出一片深深淺淺的綠,休耕地
則顯得斑駁,放牧著牛、羊和馬,谷底銀蛇似的河流蜿蜒而過,房舍和農民看起
來就像玩偶一般,清楚精緻,彷彿伸手可及。
「這裡也是我父親的領地嗎?」
喬康達遲疑了一下。「就某方面而言,是的。這片天空屬於誰的,有這麼重
要嗎?」他將手搭在杜塞爾肩上,好像要他用整個胸膛去承接風的力道。「只要
你想要,整個世界都可以是你的,因為人們不了解,所以才有了權力的爭鬥。
人所劃定的界線有什麼意義呢?一具身軀能佔的,不過兩呎地罷了!」
「你是說統治者其實是不必要的?」
「也不盡然,因為大部分人需要權力來加以駕馭,但如果統治者不了解權力
的本質,權力就會變成謊言和血腥了。偏偏權力又是最容易讓人誤解其本質的東
西。」
「你說的話自相矛盾。」
「的確。這世界原本就自相矛盾。」喬康達笑了。「坐下來吧!走這麼久,
你一定很餓了。小心別壓到那個袋子。放在我這裡吧!」
「喬康達,你為什麼還要蒐集這麼多植物?你不是已經在堡裡種了很多嗎?」
杜塞爾拎起那個來時和食物塞在一起的袋子,現在已經因裝滿泥土和植物而變得
沈甸甸的了。
「哎,沒辦法,與其說我是個藥草師,還不如說我是個喜愛植物的人……
不,我也很喜歡動物,但既然我不能蒐集動物,就只好蒐集植物了。這是個人的
——貪欲吧!」他笑了。「看,我到底還是不能擺脫人的慾念啊!」
「你在說什麼啊?喬康達。」杜塞爾困惑的說。「你本來就是人啊!」
「哎,是啊,謝謝你。」喬康達露出釋然的表情。
雖然不知道他在謝什麼,杜塞爾還是點點頭,抓起一個水果餡餅。「等我們
種的東西長出來以後,我們要做什麼?」
「做什麼啊……」杜塞爾還以為他會提起學劍的事,沒想到他想了想,居然
說:「哦,你就先觀察他們的生長吧!」
「觀察——?」杜塞爾張大了嘴。「那不是浪費時間嗎?」
喬康達瞪了他一眼。「你那時候不是說,凡是我會的,你都要學嗎?」
「可是……這是……這就是『學』嗎?」
「我倒想問一下,你連這些草怎麼長出來的都不知道,還想把它處理成對人
有益的藥?」
「我為什麼要學這——」杜塞爾想反駁,但喬康達根本不給他回嘴的時間。
「不對,這也不是重點,你從來都沒有專心致意做一件事過吧?」
「唔……」杜塞爾無話可駁,只得低下了頭。
「住在山裡,和所有的生命居然這麼的隔閡……哎,在海斯特堡裡沒人管你
,你儘可以自由來去,怎麼還是像關在象牙塔裡的公主一樣,什麼也不懂呀?」
「你——你說什麼?」杜塞爾馬上被激怒了。「那是因為沒人教我!如果有
人教我,我一定學得比誰都快,你看著好了!」
「是嗎?那我就期待你的表現囉!」喬康達露出挑釁的笑容。「雖然我懂的
不多,但要教你是綽綽有餘了。」
「喬康達,我們以後可不可以出來上課?」
「出來?哦,你是說到山上來?」
「隨便啦!在庭院裡也行。城堡裡又暗又悶,讓人難受死了。」
「可以啊,我本來就沒打算要你一板一眼的聽課。不過要上山的話,就不能
到這裡來,太遠了。」
「還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嗎?」
「當然。我下次再帶你去。」
「奇怪了,喬康達,你平常都沒離開海斯特堡,怎麼會知道森林裡有路呢?」
「森林是會說話的。」
杜塞爾瞪大了眼。「說話?」
「等你熟悉了森林,就會知道了。」喬康達露出了微笑。「一株樹,一道泉,
一縷風,都在向你說著活生生的故事呢。好啦,如果你吃飽了,就把剩下的東西
收起來,睡個午覺吧!等我們起來,我再告訴你我到查林西提遊歷的經過。」
直到太陽開始西斜,他們才想起還有一個世界在外邊等著,而且這當中的路
相當漫長。杜塞爾雖然心不甘情不願,還是收了東西跟喬康達走上陰暗的林道,
回到以人為的陰鬱築起來的海斯特堡。
很快的,夏天就來了,即使在夜晚,天空也都清朗無雲,星星就如鑲在黑絲
絨上的鑽石般熠熠生揮,在有月光的日子裡,不用火把也能安然的在室外行走,
沒有東磕西碰之虞。
喬康達又有了新的主意。他會在三更半夜把杜塞爾從床上挖起來,兩個人像
小偷般躡手躡腳的在堡中走著,爬到城堡的塔樓上看星星。杜塞爾起先只是好奇
,後來也就自然而然的學起天文來了。不過在這段時間,堡中鬧鬼的傳聞倒多了
不少。
「我還是不知道你教了我什麼耶,『老師』。」語氣被半開玩笑的加重了。
「可是又好像教了我很多。」一天下午,杜塞爾沾著滿身泥土躺在樹下,漫不經
心的說。
「是嗎……?」喬康達回得也漫不經心。
「武術訓練啦……兵法啦……社交禮儀啦……政治啦……嘉納得的家庭教師
在教的,你提都沒提嘛!」
「是嗎……?」喬康達不知有沒有在聽,思緒也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可是,我覺得世界好像變得不太一樣……」
「……」
天空清澈得泛著點青,雲輕輕的飄過,有如帆船曳過水面,風也吹得柔和,
送來石砌建築特有的冰冷味道,森林幽冷的清香,以及園圃裡藥用植物濃烈的香
味。師生兩個人各佔樹幹的一邊,思緒在又不在,很單純的享受著秋初清爽又混
著蕭索的氣息。
「一年了啊……」若有所思的呢喃從喬康達唇邊逸出,伴隨著一抹微笑。兩
者很快就消失在風中,他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