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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米亞那頓的日子果然無所事事,應了杜塞爾向院長誇下的海口,但這不論 對杜塞爾、對費南爵士或其他學者都不是件好事。舉凡武術、禮儀、政治、軍事、 歷史到各地的方言,他都無懈可擊,甚至懂得比老師還多,而當他們被杜塞爾擊 倒時,他的冷言冷語通常又使得場面更加難堪,他變成全院最不受歡迎的人物, 除了艾瑞、德雷斯和幾個被稱之為「不怕死」的人,根本沒人想接近他了。 杜塞爾房裡的氣氛依然很熱——並不是說他終於和室友熟稔起來了,而是艾 瑞太過爽直和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個性常激得他大吼大叫,事後他又極端厭惡自 己,居然為了這種人失去控制。 不過杜塞爾和德雷斯卻出人意表的成了朋友,連杜塞爾都自覺驚訝。其實他 們有很多共同點,只是雙方都不承認罷了——同樣的敏銳,同樣的憤世,也同樣 的自負。只是德雷斯用表面功夫敷衍別人,杜塞爾則直接以冷漠的盔甲武裝自己。 但是,和一般朋友比起來,杜塞爾和德雷斯的關係卻因一件事而顯得更為奇 特。這要從一個初冬的下午說起。 「德雷斯,你在嗎?」杜塞爾探進房間時,德雷斯正坐在桌前振筆疾書,連 頭都懶得回,只問了一句:「杜塞爾?」算是打了招呼。 「我要跟你借的書——」 「在桌上。」他和杜塞爾一樣,做起事來便專心致意,不願分神在其他方面。 杜塞爾也不吵他,拿了書便回自己房間。 艾瑞跟幾個朋友出去了,房內顯得十分安靜,杜塞爾滿意的嘆了一口氣,在 壁爐前坐下來。雖然還沒有下雪的跡象,但幾場凍雨下來,空氣仍然冷得叫人打 顫。書一打開,一張紙便飄了出來,他一把接住,不經意的瞟過幾行,突然坐直 了身體。 這是一封信,署名柯曼莎.麥凱西伯爵夫人,文句十分簡潔、有力,而內容…… 他睜大了眼,再度掃視那獨特的字跡,並馬上拼湊出背後的訊息。他知道德 雷斯這人不簡單,卻怎麼也沒想到他身在米亞那頓,伸手卻能操縱險峻詭譎的政 局,甚至把敵對的大公們置於股掌之上。 他思考著這些事時的心理卻是很單純的,海斯特家是政權圈子中的要角,杜 塞爾卻對外界的紛擾漠不關心,完全沒有身為下任伯爵的自覺,三方陣營爭奪著 泰雷沙的王冠,對他而言就像看著棋盤上的卒子在廝殺一樣。他在檢視那封信時 只感到好奇,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突然警醒過來,他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寒意頓時直竄而上,他倏地站起,將紙張捏成了一團。他還沒想到該怎麼辦, 身後就響起了敲門聲。 德雷斯沒等回答就推門進來,隨即煞住腳步,正要出口的話便凝在嘴邊。杜 塞爾手中的紙已經說明一切,所以也不必再多加解釋了。他緩緩抱起雙手,臉色 雖然有點發白,但語氣依然沈穩,甚至帶了點嘲弄的味道。 「啊——啊,你看到了啊……」 杜塞爾沒有回答,他拼命的想要怎麼作才能讓自己脫身。半憑直覺的,他放 開手指,紙便順勢飄進了壁爐,一條火舌捲住它,隨即貪婪的將它往回拖,一股 紙張燃燒的特殊氣味溢了出來。。 「你——」德雷斯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得狐疑的望著他。 「你應該更小心的。」杜塞爾看著爐火,聲音十分平靜。 「你在施恩於我嗎?」 「我對你們的權力鬥爭沒興趣。」他淡然說。「不論凡提尼、你,或安吉諾夫 想做什麼,都不關我的事。」 「你不也是個貴族嗎?」 「頭銜是我父親的。我只是個凡人。」 德雷斯笑了一聲。「人都不會放過掌握權力的機會。」 「顯然你的看法有誤。」杜塞爾微微一笑。「聽,艾瑞回來了。你還要繼續談 嗎?」 「算我欠你一次。」他硬梆梆的說。 「你不欠我什麼。」 門開了,艾瑞如往常一般莽莽撞撞的衝進來。「太有趣了,杜塞爾,我告訴 你——啊,德雷斯,你也在呀?」他倏地住口,察覺到房中不尋常的氣氛。「怎麼 啦?」 「我走了。」德雷斯含糊的說,迅速穿過艾瑞身邊。 艾瑞一頭霧水的看著關上的門,又看回杜塞爾。 「你們怎麼了?」 「沒什麼。」 「騙人——!」 「你再說話,我就要出去。」杜塞爾毫不留情的說。 艾瑞嚇了一跳,馬上安靜下來,同時杜塞爾拿著書站起身,往門口走去。 「我已經閉嘴啦!」艾瑞有些不知所措。 杜塞爾在門口對他皺眉。「我想出去,還輪得到你來管我嗎?」 艾瑞不說話了,杜塞爾知道自己說得過分,但他心中有事,無意道歉。他走 出宿舍,橫過草地,走向院長室後方的小樹林。這裡已成了杜塞爾最喜愛的地方, 一般人頂多穿越林道,卻很少真正涉足其中,只要遠離林道,杜塞爾便可以遠離 人群,像山中的小鳥一樣自由。 太陽被重雲掩蔽,透過稀疏的蔭頂投射下來的光蒼白而模糊,枝幹間籠罩著 幽然的寂靜,偶爾被尖銳的鳥鳴劃開,突起的勁風撕扯著杜塞爾的長髮,將落葉 吹得四散翻飛,在空地上形成小小的漩渦,隨即又平息了。杜塞爾無聲無息的走 過落葉和松針鋪成的厚毯,在一棵榛樹邊坐下,這才發現掌心已經汗濕。儘管剛 才面對德雷斯時表現得這樣神閒氣定,甚至使德雷斯亂了陣腳,但現在他卻無法 不害怕。他很清楚,掌握了這種人的祕密,比被他掌握了祕密還要危險。一個年 紀輕輕即縱橫兩大公國的人,做事絕不會顧及私情的。他會採取什麼手段來確保 他的安全? 杜塞爾覺得孤單。在這個時候,他身邊連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都沒有。他花 了十數年的時間想逃離海斯特堡,如今願望達成,卻以他最重要的人作了代價, 這不是他所願意的!他曾有過許多夢想,訂下許多計畫,每個當中都有著喬康達 的位置,而今誰能填補他心中的空白? 由遠而近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的思緒,杜塞爾猛然躍起,猶豫著是要逃走,還 是乾脆迎上去一戰。沒有人會在秋分時刻的下午到樹林裡來的!樹林面積雖然不 大,但若非像他一樣自小熟悉樹林,還是很容易迷路的。一定是德雷斯—— 「唉,你還真像貓耶!警戒心這麼強。」愉快的聲音傳了過來。「呼,幸好 我在迷路前就找到你了,否則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呢!」 「艾瑞!」杜塞爾鬆了一口氣,隨即生氣起來。「你來這裡做什麼?」 「找你啊!」他輕快的說,無視杜塞爾的不悅,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有事嗎?」 「沒有。」 「那麼請你不要打擾我。」 「你有事要做嗎?」艾瑞反問一句。 「沒有。」 「那為什麼不能讓我跟著?」 「我為什麼要讓你跟著?」 發現兩人的對話已進入無意義的迴圈,艾瑞嘆了口氣,挑明了說:「我進房 間的時候看到你跟德雷斯的樣子怪怪的,雖然我沒立場說這種話,但我還是得說, 他是個危險人物,不想惹麻煩的話,最好離他遠點。」 「這不關你的事吧?」 「夠了!」滿腔好意被這樣打回來,艾瑞忍不住發怒了。「不要再給我說這句 話!」 「是,每件事你都想知道。」杜塞爾忍不住諷刺道。「萬事通先生,要我把族 譜抄一份給您嗎?」 艾瑞愣了一下,出乎意料的放緩了聲音。「我並不是想探人隱私。」 「那就走開。」 「你只會用這種方式保護自己嗎?」 杜塞爾被刺了一刀般的猛然站起,瞪著艾瑞的眼睛泛出了真正的敵意。「我 的事還輪不到你來管,別越界了,卡斯提。」他冷冷的說,轉身就走。 他沒想到艾瑞居然伸手拉住他的腳踝,他一下失去平衡,重重摔在地上。 杜塞爾簡直不敢相信發生了什麼事,一時竟爬不起身,從小到大,他所受到 的對待都是冷靜而文明的,就算是尖銳的害怕或憎恨,也總停留在口舌攻訐的程 度,他從沒被這樣直接野蠻的攻擊過! 「怎麼,沒吃過土嗎?」艾瑞站在他上方說。「表面上再怎麼逞強,骨子裡 還是個公子哥兒吧!」 聲音被擊至下巴的拳頭打斷,艾瑞被打得仰天倒下,立即又縱身躍起,還沒 來得及擦拭嘴角的血跡,另一拳又揮了過來,他伏低身體,一腳勾倒杜塞爾,撲 了上去。 兩人在林間扭打成一團,但與其說是打架,更像是受傷的野獸在發洩憤怒。 艾瑞發現要壓制他比想像的難多了,杜塞爾並沒有外表看起來那麼纖細。最後兩 人筋疲力竭的倒在樹下,衣服都扯破了,臉上、身上也到處掛彩。 「你沒表面上那麼沒用嘛。」艾瑞抬起手,小心的觸著額頭,立即痛得縮了 一下。 「少瞧不起人!」喘息未定的杜塞爾頂了回去。「我可是在海斯特的山裡面 跑大的!」 「原來你也是個野孩子啊。」艾瑞哈哈大笑起來,杜塞爾惱怒的轉頭瞪他, 他的氣還沒平,但他已經忘記剛才為什麼要生氣了。他不知不覺的跟著笑出來, 兩個人愈笑愈厲害,連最後一點力氣都笑光了才安靜下來,看著被蔭頂切割出來 的一方湛藍的晴空。 「心裡好過點了吧?」艾瑞過了很久才說。「雖不是治本的辦法,但發洩一 下也不錯。回去大吃一頓,大睡一場,把不愉快的事忘掉就好了。」 「你說得倒輕鬆。」杜塞爾回道,但語調已經沒有之前的尖銳。 「想太多無濟於事。」 這句話不是用通用語說出來的,杜塞爾睜大了眼,一骨碌坐起來。「你懂桑 達特的詩?」 「幹嘛那麼驚訝。」艾瑞苦笑。「我看起來這麼不用功嗎?」 「不……」杜塞爾臉紅起來。「只是有點……」 「要說厲害的人,應該是你吧?從秋天到現在,也沒看過你好好上過一堂課, 可是不管老頭子們拿什麼問題來刁難你,你從來沒被問倒過。」 「那沒什麼難的。我以前就學過了。」 「你一定有個很好的老師。」 「……是啊……」聲音沒有重量感的飄散在風中,杜塞爾注視著前方,空茫 的眼神並沒有焦點。「兩年了啊……時間過得真快……」 艾瑞轉過頭,注視著飄揚在風中的金色髮絲。「哪,告訴我吧。」 「什麼?」 「喬康達的事。」 「啊?」杜塞爾睜大眼睛,驚異的瞪著他。「你問這個做什麼?」 「好奇。」他答得乾脆。 「好奇?」 「他不是你最重要的人嗎?」 「那又怎麼樣?」 「所以我想知道他的事。」 話說出口艾瑞才怕說得太明白了,可是又有些希望杜塞爾能明白,但杜塞爾 眼中只有不解之色。 「你真是個怪人。」 「並不常這樣。」艾瑞咧嘴笑了。「還是,你不想跟別人分享他?」 杜塞爾睨了他一眼。「艾瑞.卡斯提,我最討厭你這一點。」 「哪一點?」他渾然無知的問道。 用言語諷刺他根本是白費力氣。杜塞爾嘆了一口氣,仰頭望天。「我真拿你 沒輒。」 「喬康達也一樣,是不是?」 「是啊……從一開始就是……」淡淡的笑意浮現出來,聲音也放柔了。杜塞 爾收回支撐的手,讓身體倒回草地上。「好奇怪……這麼久以前的事了,那天發 生的一切,我都還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我痛整了原本的家庭教師,結果被狠狠教 訓了一頓,我氣得很,搶了一匹剛進廄的烈馬衝下山去,一進村門就看到他站在 路上……我說不出那時的感覺,我第一次見到那樣的人……」 他講得很慢,講一些喬康達教他的東西,講一些他們相處的情況,講一些城 堡裡發生的趣事,中途又停下來,停了很久。艾瑞以為他在懷想,但其實不是。 他聽著自己的聲音在風中飄散,有種奇異的感覺。他從沒想過自己會用這樣平靜 的態度,把喬康達的事說給另一個人聽。「……我沒看過比他學識更淵博的人了, 不論是各地的方言,歷史,詩歌,哲論……比起來這裡的學者根本就是小孩子…… 我在海斯特堡的時候,從來沒想到會有跟他分離的一天……」 「他到那裡去了?」 杜塞爾突然一頓,正要出口的話便硬生生吞了回去。艾瑞知道自己問錯了, 不禁緊張起來,深怕杜塞爾拂袖而去。 「他被伯爵遣走了。」他掙扎了許久才說,聲音很低,彷彿怕被自己說出的 話刺傷似的。「我哥哥死了以後,伯爵要我做他的繼承人。所以……」 艾瑞想得比杜塞爾多,從這短短幾句話,他已猜到促使伯爵這麼做的原因, 也是艾瑞被送來米亞那頓的原因,這種醜聞一向是上流社會的致命傷。他很想知 道伯爵的舉措有所依據,亦或是純粹在防範未然?但他不敢問,除了怕惹惱杜塞 爾,他更怕聽到答案。 「你不知道他的去向嗎?」 「伯爵不肯告訴我。」杜塞爾苦笑起來,放低的聲音中不覺多了冷酷的意味。 「就連我掐住他的脖子也……」 「那就當他死了吧。」冷靜的聲音傳過來。 杜塞爾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他猛然起身。「你說什麼?」 「當他死了啊。不然你還能做什麼?」艾瑞跟著起身,認真的看著他。「就 算是一個人,日子還是得過下去啊。惦著一個不會回來的人有意義嗎?」 「他會回來!他答應過我——」 「你以為他會回來?哈!你心裡清楚得很,他根本就不會回來,否則你就不 會這麼痛苦了!」 「住口!」杜塞爾喊了出來,他想站起,卻因為腳麻了而跌坐回去。刺骨的 疼痛從腳踝直透到他心中,逼得他幾乎要掉下淚來。他早就明白了!在那個白霧 瀰漫的清晨,當他看到喬康達那悲哀卻決絕的神情,他就明白這是真正的離別了! 但是他不願接受這個事實,他不能相信!如果他放棄了喬康達會回來的信念,他 還能依靠什麼活下去呢? 「我沒辦法!他是我唯一的支柱!失去了他,我連怎麼活下去都不知道了!」 艾瑞疲憊得幾乎嘆起氣來。先前的震驚和憤懣已經過去,現在他感受到的是 更深的哀憐。這傢伙,人生都還沒開始,就已經自認走不下去了。他一向最瞧不 起的,就是這樣子的人了,換作別人,也許他早就揍對方一頓,或拂袖而去了, 但那個跪在紛飛落葉中哭泣著的,彷彿天地間只剩他孤單一人的身影,卻讓他不 由得伸出手去,像要把自己的溫度傳過去似的,不覺連臉都埋進了那美麗的金髮 中了—— 「你在做什麼?」杜塞爾動了一下,本能的想要掙脫。「我最討厭別人碰 我——」 「別動。」他命令道。「抱歉,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只能用這種方式安慰你而 已。我知道這很笨拙,但——」 「的確是很笨拙。」杜塞爾同意道,卻沒有動。他從沒有被這樣抱過,而人 體的熱度出乎意料的讓他覺得舒服。艾瑞為他擋住了風,環抱他的姿態十分具有 佔有性。他是個強硬的人,是強迫別人改變步調配合他的人……杜塞爾胡思亂想 著,直到艾瑞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 「喬康達也這樣對你嗎?」 「我不需要有人來代替喬康達。」 「我也不想做他的替身。」艾瑞同意道,也沒解釋他為何有此一問。他們就 這樣一直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