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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塞爾。」從喬康達的語氣裡,杜塞爾知道自己又要挨罵了。「昨天下午 你跑到哪裡去了?」 杜塞爾低下頭,裝作忙碌的拼命挖土,好半晌才囁嚅的說:「山……山上。」 「我好像告訴過你,要留下來迎接你的姊姊吧?」 「嗯……」尾音拖得很長,一半是被罵的自然反應,一半卻含著反抗。 杜塞爾知道自己有姊姊,但也只是「知道」而已。由於海斯特堡沒有適當的 女眷,伯爵把唯一的女兒送到已出嫁的妹妹處,一送就是十年。伯爵也許偶爾還 會去訪視,杜塞爾卻從來沒見過她。就連杜塞爾也知道,現在她回到家裡,並不 是為了任何親情上的理由,而是為了準備進社交界,然後為海斯特家做一樁適當 的聯姻。 「只不過是家裡多一個人,幹嘛這麼慎重其事的!」 「小子,那可是你姊姊啊!」 「那又如何?」杜塞爾猛然把鏟子插進土中,大叫起來。「嘉納得不是也這樣 對我嗎?父親又怎麼說呢?」 「你還沒見過她,怎麼能這麼肯定?」 「一樣的。」杜塞爾低聲說。「反正我也不需要別人。我已經有你了。」 「真是的……」喬康達無奈的嘆了一口氣,一時卻也無計可施。 「啊,我把線杉菊的枝留在房裡了。我去拿。」也不知道是不是想逃避這個 話題,杜塞爾站起來,小心越過一地凌亂的工具和植物,朝主屋跑去。 喬康達也乾脆停了手上的工作,靠在樹叢邊,開始想要怎麼辦。他沒辦法很 確切的反駁杜塞爾的話,但他昨天看到康妮時,的確覺得她和其他人不一樣。問 題是,他要怎麼去證實自己的直覺呢?…… 庭園在春風的撫觸下一片蒼翠,難得的讓海斯特堡也添了些許柔和的氣息, 儘管這氣息總是顯得寂寞、清冷。清澈的天空帶著透明感,鬆散的白雲輕快的乘 風曳過,有如帆船掠過水面。燦爛的金色潑灑下來,又不至於刺眼得讓人卻步。 但喬康達陶醉了不到一分鐘,就被身後窸窸窣窣的聲音打斷了。 「呃,糟糕,勾住了——」 喬康達回過頭,嘴巴不自覺張開了,一個女孩子正試著從樹叢中鑽出來,但 她爬到一半,裙子就勾住了,她連拉了幾次都無法脫身,最後乾脆用力一扯,布 料發出撕裂的聲音斷開來,她正要站起,突然抬頭看到了什麼,又忙不迭的鑽回 去。 「別跟她們說我在這!拜託!」 「什麼?——」喬康達此時才聽到被他忽略的聲音。 「康妮小姐!康妮小姐!」 急促的腳步聲朝這裡過來,兩個女僕著急的左右張望,最後看到了喬康達。 「先生,康妮小姐來過這兒嗎?」 「這……」康妮在後面用力戳他。「沒——」 「哦……好,等一下,你到那邊去找吧!」 兩個女人又慌慌張張的跑走了,康妮吁了一口氣,爬出樹叢。精心剪裁的衣 服被她這樣拉扯,好幾個地方都破了,還沾著葉片和草屑。喬康達呆了一會兒才 說得出話:「康妮小姐,你是溜出來的?」 「當然啦!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了,法娜姑婆也習慣了,頂多回去再挨一頓 訓。」她把亂糟糟的頭髮攏到背後去,一邊好奇的打量他。「你真的長得很好看 呢!我本來還以為是那些女僕亂說的。」 「多謝誇獎……呃,康妮小姐,你在這裡多久了?」 她明白他想問什麼,不好意思的笑了。「夠久啦!啊,我不是故意要聽你們 講話的,只是我那時候卡住了,又看你們那麼嚴肅,就不好意思出聲了。真傷腦 筋,原來那孩子對我是這種看法啊!不過,他在家裡也不好過吧?父親也真是的 ,脾氣拗成那樣,偏偏嘉納得又跟他一個樣子。」 「喬康達,我回來了,你怎麼把袋子到處亂丟,害我找不到——」杜塞爾的 聲音隨著腳步由遠而近,最後硬生生停住。喬康達回過頭,看到杜塞爾拎著好幾 個袋子,大惑不解的瞪著她瞧。 「別張著大嘴站在那兒呀!你不認識我嗎?」 「——你是誰?」 「哦——」尾音被惡意的拖長了。「我差點忘了,你還沒見過我呢!聽說你 昨天下午寧可跑到山上去,也不願見姊姊一面,是不是呀?」 「你是——」杜塞爾睜大了眼。「康妮?」 「廢話,你竟然連姊姊都不認,還把我說成這樣!」 杜塞爾完全沒辦法應付康妮咄咄逼人的氣勢,呆站著說不出話來。康妮歪了 一下頭,突然大步上前,抓住杜塞爾的衣領,把他提了起來。 「哇!——」杜塞爾大叫一聲,手中的袋子全落到地上。雖說他只是個十歲 的孩子,但康妮的力氣也可算驚人了。喬康達忍住笑,開始想教養康妮長大的法 娜姑婆也許是個和伯爵很不同的人。 「你幹嘛這麼害怕?看你一副要跑的樣子。」 「我——我才沒有——」杜塞爾被衣領卡得緊緊的,想掙扎卻動彈不得。令 他更氣的是,喬康達居然不來幫他,反而抱著手站得遠遠的,一臉興味盎然的樣 子,好像覺得這整件事很有趣似的! 「沒有嗎?我看你一定以為我會欺負你是吧?」 「你現在不就在欺負我嗎?」他心一橫頂了回去。 康妮呆了一呆,杜塞爾猜她是要打他,全身僵直以待,沒想到只聽到笑聲, 胸前的壓力鬆開了。「好個伶牙俐齒的小鬼,果然是我的弟弟。」 杜塞爾踉蹌的退後一步,差點跌倒,但並不只是因為康妮突然放開他的緣故。 弟弟?這個字聽起來好陌生,陌生得——令人心痛。次子的地位只是形式上的, 整個海斯特家沒人願意承認他,父親和兄長更是避他唯恐不及,但是,康妮卻叫 得這麼自然…… 儘管如此,他還是本能的逃到喬康達身後的安全地帶,然後才敢轉身面對她。 連責怪喬康達袖手旁觀的時間都沒有,他的注意力現在全被這個陌生的姊姊吸引 了。 她大概有十四、五歲了吧?被樹枝勾得亂七八糟的頭髮是柔和的褐色,令人 想起秋天的橡實,同樣顏色的眼睛洋溢著活力,被勾破又沾著土屑的衣服並不顯 得突兀,虛張聲勢叉著腰的姿態又霸道又溫柔,在她身上混雜著大家閨秀和農村 少女的特質,兩者不知怎麼都很適合她。 「還要躲?哎,算了,不勉強你。其實也不能怪你啦,我離開海斯特堡的時 候,你還是個只會亂哭亂鬧的小嬰兒呢!咦?這是什麼?」她彎腰拾起杜塞爾掉 在地上的袋子。「線杉菊的枝?哦——原來如此,這些東西都是你們種的啊?」 她在園圃旁邊蹲下來,裙擺全掃到地上,杜塞爾嚇了一跳,但她根本不以為意。 「迷迭香、薰衣草、洋蘇……你這裡種的都是藥草啊?」 「是的。」喬康達跟著她蹲了下來。 「可是,你為什麼把毒藥也種在這裡呢?」她指著纈草叢,狐疑的抬起頭來。 「毒即是藥,其實是沒有分別的。纈草對皮膚很有益,也有鎮定的效果,但 過量的話就會致死了。」喬康達微笑道:「小姐——」 「停,停停,」她露出受不了的表情。「別叫我小姐,成天聽那些沒有誠意的 敬詞,耳朵都要長繭了。」 「好吧,康妮,你對藥草有興趣?」 「懂一些而已,那邊的我就不認得了。聽僕人說你原本是個藥草師?」 「才不只是藥草師。」杜塞爾在他們後面小聲說。「喬康達什麼都會。」 「哦,這樣的話,可以順便教教我嗎?我也想多學點。」 「你不是有法娜姑婆了嗎?」 「法娜姑婆只教我刺繡啦,禮儀啦,樂器啦,」她壓低聲音模仿法娜說話的 樣子。「康妮,行禮的時候膝蓋微彎……頭不要那麼低!手放右邊一點……其他 什麼都不會啦!我才不想像她們那樣呢!在姑婆家的時候,我就已經瞞著她跟城 裡的吟遊詩人和藥草師學東西了,雖然我想她也是知道的啦,只是沒戳破……」 聽著康妮的滔滔不絕,喬康達唇邊的笑意更深了。「如果伯爵同意,那當 然——」 她想也不想便打斷他。「父親才不會同意這種事呢!」 「你的意思是……?」 「就是溜囉!反正逮著機會就溜出來,你們也不必特地等我,可以吧?」 喬康達微微一笑。「既然你這麼說,我就沒意見了。杜塞爾呢?」 「既……既然喬康達都答應了,我還能說什麼?」 「喲……小鬼,嘴翹成這樣,其實你很高興吧?姊姊抽空來陪你哪——快說 謝謝!」康妮捏住他的臉頰往兩邊拉。 「嗚!痛死了!你這粗暴的女人!」 「你這彆扭的小孩,我非好好矯正你不可!」 「哇!——」 杜塞爾三步併兩步的跳過園圃,為了躲避康妮的攻擊在庭院裡跑起來,康妮 毫不放鬆的緊追在後,暫時被丟在一邊的喬康達抱著手微微笑了。也許他也想起 了在很遠……很遠,世界另一端的家人。 悄悄拂過的風中,多了響徹雲霄的笑聲。一向顯得寂寞的海斯特堡的春天, 今年似乎稍微多了些溫暖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