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一個人感覺到,「陽光般開朗的孩子」變了,變得暴躁鬱怒,風雨欲來。
當然,大部分人的猜測都指向他為情所困,由於他在半夜翻牆出去找樂子的
集團中也有一席之地,因此這種說法看來十分真實。若他愛上的是個身分地位配
不上他的女孩,那麼一切的疑點都有了解答。
同樣習於翻牆的德雷斯十分清楚,艾瑞根本沒有認識什麼女孩子,因為艾瑞
半夜開溜時通常是和他在一起的。但他一句話也沒問,只打算隔岸觀火。杜塞爾
身為問題的根源卻不自知,當然也從不打算干涉室友的行為和心情。
沒過多久,雪就隨著凍雨降下來了,在厚雪把各地的道路封閉之前,所有的
學生就會返家,準備迎接新年的來臨,但杜塞爾並不打算回海斯特堡,反正伯爵
也不會期待的。艾瑞有些擔心,試著邀他一同回因格蘭姆去,但被杜塞爾拒絕了。
艾瑞返家時正是領地最清閒的時候,沒事的村民常上城堡磕牙聊天,加上特
地請來的雜耍團、戲班子、吟遊詩人,喜愛熱鬧的卡斯提家子弟個個玩得不亦樂
乎,艾瑞一向都是帶頭起鬨的人,今年卻大反往常。
平時和他最親近的妹妹達芙妮很快就發現了,她一口咬定艾瑞是在外頭認識
了什麼女孩子。
「哪,別騙我了,快從實招來!」艾瑞坐在馬廄的乾草堆上,而達芙妮一逕
往他身上攀。
「哪有什麼女孩子,達芙妮,妳變胖了,別一直壓在我身上!」
「她漂亮嗎?是哪一家的小姐?」她纏著他的脖子不肯放。
「哎喲,達芙妮,都跟你說沒有了,還要我說什麼呀?」
「哼,瞧你回家後就整天恍恍惚惚,走路還撞牆,不是有了心上人,還會為
了什麼?」達芙妮不滿的拉著他的頭髮。「連這點事都不告訴我,小氣!」
艾瑞嘆了一口氣,把妹妹推到旁邊,向後躺在暖和的乾草上,一隻貓踩過他
的身體,竄上樑木,在高處安頓下來,馬廄內的溫度比外面高,所以有些動物也
會跑進來取暖。達芙妮見艾瑞不理她,賭氣的跑到外面去了。
艾瑞閉上眼,本想打個盹,思緒卻又不受控制的飛回米亞那頓。杜塞爾一個
人待在學院裡,不會有什麼事吧?因格蘭姆的雪下得這樣大,學院大概也早被封
閉了。杜塞爾是在看書,還是散步去了?他有正常起居嗎?艾瑞突然後悔回家來
了,早知道會這麼放不下心,他無論如何也要待在學院裡的。
達芙妮興致勃勃的猜測不知名女孩的長相,但深知艾瑞為何會被送往米亞那
頓的卡斯提伯爵並不這麼樂觀。
「你在米亞那頓沒有惹出什麼事吧?」伯爵是趁四下無人時問的。
艾瑞壓下揍他一拳的衝動。「當然沒有!」
「達芙妮說的是真的嗎?有個女人?」
他不置可否的沈默著,狄洛也就當他承認了。
「你已經夠大了,應該懂得分寸,我們好歹也是有門面的家族,別因為你的
輕率毀了卡斯提家的名譽,知道嗎?」
艾瑞討厭極了狄洛此時的語調,他們兄弟間一向相處融洽,卻總是為了這件
事爭吵。哥哥說的都是實情,沒錯,但他就是不能忍受他們置身事外的態度。他
們怎能了解他的痛苦?他也是血肉之軀,養盡情婦的哥哥卻不能體諒他的心情!
「知道了!」他粗暴的說,轉身就走,甩上廄房的門。
大雪粗暴的朝他撲來,打在臉上有如刀割般的痛。他一拳擊在牆上,一次又
一次的的搥打著,直到皮膚都被刮破流血了,冰冷的空氣帶著痛楚直沁骨髓,但
即使這樣也無法發洩他心中鬱積的憤懣。最後他用額頭抵住了冰涼的石面,大片
的雪不斷落在他身上,連帶也把他低聲唸著的名字掩去了。
少了來來往往的人群,學院變得很安靜,老師們居住的區域和學生是分開來
的,也就是說舊王宮的右翼裡只剩杜塞爾一人。他只有在餐堂時會遇到其他學者,
由於學院裡只有不到十個人,因此只擺設費南爵士所在的主桌,學者們的態度也
比平日輕鬆得多。杜塞爾發現與這些長者談話並沒有想像中這麼難以忍受,他們
來自柯羅特蘭各地設置更遠的國度,見多識廣又學問豐富,有肚量接納後輩離經
叛道的想法,甚至本身的想法就特異得令杜塞爾吃驚。
聖夜祭就在和平的氣氛中過去了。除了費南爵士在用餐前念了一段很長的禱
詞,桌上多了一座塞著各種食材的五彩繽紛的塔之外,這個晚上和平常並無差別。
幾個學者準備進城,參加直到午夜的盛大慶典。杜塞爾在橫越中庭的路上聽到鐘
聲從米亞那頓城的方向傳來,在夜幕下緩緩融進清冷的空氣中,彷彿天上諸神對
人們祈禱的回應。
隨後幾天的大雪完全封閉了學院,這雪不是初降時優雅的白羽,而是鋪天蓋
地席捲而來的暴風,彷彿要把整個大地吞吃盡淨。夜中從窗口望出去,只見狹長
的木條框出一幅對比強烈的活動畫,螢白的雪片呈斜角切過天鵝絨黑的夜幕,連
下方中庭的噴泉都隱沒在無盡的幽暗中。
杜塞爾無事可做,乾脆拿起筆,開始做卡瓦雷洛和潘諾尼亞的軍力比較。但
筆在手上轉了幾圈,卻總有旁的念頭冒出來,把他原先組織好的文句擠走。
壁爐中的火燒得正旺,輕微的爆裂聲傳出來,松脂的香味溢滿全室。強勁的
風把窗戶搖得喀啦作響,這些聲音輕輕的,不間斷的騷動著,卻又被更為強大的
寂靜吞噬進去。杜塞爾轉頭望著房間的另一端,屬於艾瑞的空間正陷在黑暗中,
空虛,死寂,毫無生氣。
去年的冬天,還有前年和大前年,他都是和喬康達一起度過的。在深冬的夜
裡,當所有人都穿著大衣縮在壁爐前時,他們反而會跑到城垛上去,欣賞夜雪在
黑暗中發出的幽光。當然,大部份時候他們也跟其他人一樣,穿得暖暖的在房裡
聊天下棋,或到廚房拿幾塊乳酪,用火烤軟後再塗在餅乾上,配著酒一起吃。喬
康達心情好的時候,還會拿起豎琴,唱起遠方的歌曲。杜塞爾只要閉上眼睛,就
能聽到那迴盪在酒香中的異國曲調……
他打了個寒噤,睜開眼睛。回憶中的畫面讓他的心裡溫暖起來,隨即又被更
深沈的空洞掩蓋過去。許多年來,他的身邊一直有喬康達在,這種天地間彷彿只
剩自己一人的失落感,是他從來沒有領受過的。他突然希望能有聲音打破這可怕
的寂靜,什麼人都好,即使是艾瑞……
腦中浮現的人影讓他差點嗆到。如果艾瑞在這裡?他大概會被吵死吧!他不
是常常希望艾瑞能離他遠點,讓他不必去面對那無休止的問題、無窮盡的糾纏嗎?
為什麼當他終於得到夢寐以求的安寧後,反而又開始想念那傢伙的聲音呢?
但是,艾瑞在的時候,這個房間裡的氣氛的確不一樣。
杜塞爾拾起筆,看了看手邊的紙張,嘆口氣,又放下筆,把蠟燭熄了。洋溢
著木香的黑暗中,只剩壁爐中的火舌跳動著,製造出幢幢巨大而古怪的陰影。
安寧的日子儘管孤寂,卻也過得很快,似乎只過了一眨眼的時間,米亞那頓
的學生又陸陸續續回來了。杜塞爾有天回來發現房中堆著行李,卻不見艾瑞的人
影,只有一張潦草的便條,說他要到凡提尼大人巡訪那天才回來,杜塞爾不禁憮
然,但不知為何又有鬆了口氣的感覺。
每年冬季假期結束,春之門祭典舉行過後,凡提尼大公就會到王立學院來視
察,秋之門祭典過後亦然,這是米亞那頓的的大日子,所有的學生家長都會出席,
一些不相關的貴族也會藉機露露臉,下一代的年輕貴族們更是使出渾身解數,希
望能受到大公的注意。
杜塞爾對此卻興趣缺缺,身為海斯特家新出爐的繼承人,又是傳聞中的不祥
之子,杜塞爾知道他必定會引來許多好奇的眼光,以及並不含蓄的竊竊私語,但
他並沒有乖乖作一個展覽品的風度。他只想知道一件事:海斯特伯爵會來嗎?
來,伯爵就會見到最厭惡的人,不來,那些上流人士的嘴巴可是不會饒人的,
在這兩件他同樣厭惡的事當中,到底熟輕熟重呢?杜塞爾帶著惡意的好奇想著。
當天的天氣出人意外的好,雲在前一天晚上就散了,和煦的陽光曬乾了最後
的積水,草地上一片金光燦爛,林中落盡鉛華的樹木,此時正沐浴在生氣勃勃的
綠意中,微風溫暖且充滿了草香,到處可以聽到雲雀和布穀鳥的啾鳴,連舊王宮
的古老建築,看起來都不再灰暗陰沈。從通往米亞那頓的車道望過去,觸目盡是
盛裝的人們,熱鬧一如梅瑟城中的景象。
杜塞爾在房裡待到很晚才下樓,他不想遇到父親,基於和父親唱反調的心態,
也不想見到凡提尼大公。現在大部分賓客應該都集中在院長室一帶,這樣的話,
他就可以在他們來到這裡前先溜出去。
沒想到他才下樓就遇到了人,幸好只是德雷斯和一個女孩子。他注意到他們
長得些許神似,心中先有了譜。這個年約十歲的女孩有著蜂蜜色的長髮,狡黠的
大眼和甜美的笑容,一望即知將來必是個美人,連杜塞爾都被她的神采吸引了。
「這是令妹?」出於禮貌,他仍問了一聲。
「你看我會勾搭這麼小的女孩嗎?」德雷斯笑得愉快,不復平日的銳氣。「
她叫思琳。思琳,見見杜塞爾.海斯特。」
杜塞爾對她行了正式的禮,卻瞥見她眼中閃過一抹驚慌,臉色也有些不自然,
不禁感到奇怪,但他一向不過問別人的事,因此也沒有點破。
「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朗德被那些貴族纏住了,我沒必要去湊熱鬧,乾脆就到這裡來了。」
德雷斯和凡提尼大公私交頗深,德雷斯在人前往往直呼其名,杜塞爾也見怪
不怪了。「他們到哪裡去了?」
「他們都在國王中庭,等一下大概就要到院長室去了。怎麼,你改變主意想
見朗德了嗎?」
「才不呢,我只想知道凡提尼大人往哪兒走,這樣就可以避開他們了。」他
從眼角瞥到一個女子從院長室的方向走了過來,德雷斯雖然背對著她,卻顯然也
察覺到了,警戒之色突然自他臉上浮現,杜塞爾不禁多看了那女人兩眼。直到她
走近,德雷斯叫了一聲:「母親。」杜塞爾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麥凱西伯爵夫
人。
「這位是……」她的聲音很柔和,教養良好,必要時可以變得極具挑逗性。
她身上的衣服並不特別,但美豔之色仍不減半分。她的髮色是熔銅般的紅,棕色
的眼睛飄渺朦朧,似乎在掩飾心底的思緒。
「杜塞爾.海斯特。」杜塞爾注意到他對母親的態度一點也不比妹妹,顯得
僵硬而謹慎。「這是我母親,柯曼莎.亞德里恩。」不知是否有心,他不介紹她
為麥凱西伯爵夫人,反而把亞德里恩這個姓念得很重。
杜塞爾喃喃說了些敬詞。這個比麥凱西伯爵小了三十歲的女子,每回出現,
總會吸引每個人的目光。她本來是潘諾尼亞最受寵愛的公主,十五歲時就被嫁到
卡瓦雷洛的麥凱西家,作為潘諾尼亞和卡瓦雷洛友好關係的表示,沒想到數年後
內戰烽起,兩大公國變成了死對頭,柯曼莎也成了眾矢之的,但她一直都表現得
中規中矩,凡提尼大公也沒有把她當作人質的意思,種種騷動才得以平息下來。
但是,柯曼莎現今地位之微妙,除了她和德雷斯以外,杜塞爾恐怕是知道得
最清楚的人了。這個事實讓他心裡不太舒服,他並不想拿手中的秘密獲得什麼好
處,但更不想因此成為他們的同謀。他又說了些言不及義的客套話,便藉故走開
了。
還是直接躲進林子裡去……杜塞爾一邊盤算著一邊踏上林道,同時聽到前頭
傳來呼喊他名字的聲音。他驚訝的頓了一下,隨即露出了笑容,加快腳步迎上去。
「康妮!你怎麼會在這裡?」
「幾乎所有的貴族都來了,韓諾當然不能缺席囉!」雖然杜塞爾早就長得比
她高了,但她說起話來總還是一副姊姊的樣子。「我本來還擔心找不到你呢!幸好
我遇到卡斯提家的三少爺了。他說你要不是還待在房裡,就是跑到樹林裡去溜躂,
看來他比我還了解你呢!」
「艾瑞已經回來了?」杜塞爾吃了一驚,心中頓時五味雜陳,連自己都說不
上來,只知道此時他並不只是高興而已。
「他在哪裡?」遲疑了一下,他仍忍不住問道。
「當然是和凡提尼大人在一起啦!我看除了我和你以外,沒有人會放棄見大
人的機會吧!韓諾也在那裡,遇到了幾個朋友,就開始大談政治啦,局勢啦,兵
力什麼的,哼,這些男人,真是到死也改不掉這個毛病。」
「等你一走,他們就要開始談女人了。」杜塞爾笑道。
「哎呀,對喔,我怎麼沒想到呢?」她恍然大悟,作勢要拍自己的頭,手一
轉卻朝杜塞爾的額頭打下去。「小鬼,誰教你講這種話的?瞧你講話和那些討人
厭的貴族一樣!」
「送我來米亞那頓不就是為了這個嗎?」他嘴快的頂回去。
康妮一驚,笑容僵在臉上,杜塞爾也沈默下來,空氣中一時充滿了不安的緊
張。
最後康妮打破了沈默,低聲的,不像辯解反而像道歉的說:「這是為了你好
啊!你所受的並不是繼承人的教育,父親這幾年來身體又不好,只有送你來這裡
,才能——」
「他來了嗎?」杜塞爾冷冷問道。
康妮彷彿抓到了一線希望。「有,他正和凡提尼大人在一起呢!如果你過
去——」
「就會讓場面變得難堪。」
「杜塞爾!」
「別自欺欺人了,康妮,他會答應讓我來這裡,就是為了不想再看到我。當
我還是海斯特家的『次子』時,他還可以不把我這個礙眼的東西放在眼裡,眼下
我成了繼承人,爵位,城堡,土地,一切都將是我的了,他恐怕是到死也不甘心
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