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華區beta BB-Love 關於我們 聯絡資訊
樹林裡陷入突然的死寂,原本聽不到的喧囂聲擴大了,但仍被阻隔在外,有 如遠方傳來的海潮一般。康妮的臉褪成白色,嘴唇微顫,卻說不出話來,掙扎幾 次後,她突然驚恐起來,不安的環視四周。「不要在這裡講,杜塞爾,別人會聽 到——」 杜塞爾冷笑一聲,舉步往樹林裡走,也不管康妮是否跟在後頭。「真遺憾, 康妮,我以為你和我們相處了這麼久,總會比別人超然一點,沒想到你仍只是一 個貴族——女人罷了!」 「我們是生活在俗世裡的啊!」康妮無奈的說。 「你們。」杜塞爾加重了語氣。「我只是個犧牲品罷了。如果伯爵一開始就 殺了我,事情會簡單得多,是不是?但他沒有,為了海斯特家的名譽,又讓我成 了他的兒子,你以為我會感激他嗎?身為海斯特家次子的生活,比死還糟!」 「別說了……別說了!」康妮捏著裙邊的手指都泛白了。「你不應該知道——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的?」 「我很感激你對我隱藏真相的用心,康妮。」他的聲音中透著殘酷。「但孩 子不可能永遠是孩子。」   「你變了,杜塞爾!」康妮難過的說。「你以前不會這樣子講話的,我早該 跟你談談,從那件事後一年了,我一直都沒有見過你——」 「你錯了,康妮。」杜塞爾頓了一下,極其輕柔的問:「你真的……認識我 嗎?」 「什……什麼意思?」 「你回到海斯特堡的時候,喬康達就已經在那裡了吧?他已經在那裡……在 我身邊好幾年了。為了他,我可以忘掉心中的恨,甚至笑臉迎人,作個乖孩子。 你不知道八歲以前的我是什麼樣子,你從沒認清我過!伯爵認為我是不祥之子, 其實他說的一點也沒錯!」 「不是!不會的……你只是為了喬康達的事而懷恨罷了!」 「你真的這麼認為嗎?」 他逼視著她,透明的灰色眸子如冰一般,當中卻潛藏著太多康妮從沒發現過 的東西,她不禁顫抖起來,比起一年前她所見的悲憤欲狂的杜塞爾,此時的他更 像個陌生人。 「你連我也不能原諒,是不是?」 杜塞爾呆了一呆,這才發現他說的話有多殘酷。康妮說的對,他們應該早些 談的,而不是等到事過境遷,他欲狂的情緒已積壓成如冰的憎恨時才談。所有這 些他未曾當著伯爵的面講出來的話,都被他扔擲到完全無辜的姊姊身上,只因她 是唯一不畏懼這個不祥之子,而且對他伸出友善之手的親人。她不應承受這種罪 過。 「不,我沒有責怪你,姊姊。」他嘆了一口氣。「你還是回到丈夫身邊去, 回到你所熟悉的世界去吧!跟我在一起——太為難你了。」 「我並不覺得為難,杜塞爾。」她不太肯定的說。她無法否認,此時此刻她 只想離開。「振作一點,杜塞爾,世界上不是只有喬康達一個人。」她驀地發現 她把他們講得像戀人一樣,不禁困窘的頓了一下。「希望下次見面的時候,你已 經恢復成原來的樣子了。」 他沒有提醒她什麼是他「原來的樣子」,只是禮貌的點頭回應:「希望如此。」 但聲音中卻沒有多少誠意。他看著康妮的背影消失在林道上,轉身便踏入空寂如 墳墓的樹林。 他在樹林裡徜徉了很久,從外面傳來的喧鬧聲,他知道凡提尼大人已經來到 院長室一帶,林道上有許多人走過。午間的鐘聲響起後,人聲便漸漸遠去了。他 又踟躕了一段時間,才走出樹林,慢吞吞的走回宿舍。 他回到房間時,驚訝的看到艾瑞已經坐在裡面。他花了點時間整理行李,整 個房間恢復成杜塞爾熟悉的模樣,其實改變的地方並不多,但是艾瑞本人在房裡, 氣氛就不一樣了。 杜塞爾不知道見面後該說些什麼,感到有點尷尬,但艾瑞顯然沒這麼拘謹, 一見到杜塞爾便滔滔不絕地說起假期中的趣事,彷彿他只是離開了幾天,而不是 兩個月似的。 「餓了吧?我幫你帶了些東西回來。我在餐堂裡沒看到你,就知道你一定又 待在樹林裡,連時間都忘了。」 「謝謝。」杜塞爾看到桌上擺著冷肉、麵包、布丁和酒。「凡提尼大人走了 嗎?」 「怎麼會?時間還早得很呢!我走的時候,他們還在餐堂裡,我放心不下你, 所以才先回來了,本來打算看不到你就要到樹林去找一找的。」 杜塞爾愣了一下。「你何必這麼費心?」 「誰叫你老是叫人放心不下,就像我弟弟一樣。」 「如果康妮有個像你一樣的弟弟,她一定會輕鬆得多吧?」杜塞爾低聲說。 「你說什麼?」 「沒什麼。」 「我在院長室門口遇到你的姊姊,康妮,對吧?她在找你。」 「我知道。」他在桌邊坐了下來,心不在焉的用餐刀戳著布丁。「我遇到她 了。」 「你們吵架了?」艾瑞冒出一句。 杜塞爾嚇了一跳。「什麼?」 「你的臉色不大對。」 「哦。」杜塞爾不安的移開目光,他的心思全表現在臉上了?連他自己都沒 有發覺,好一段時間以來,他對艾瑞幾乎沒有戒心了。 看著他凝鎖的眉頭,艾瑞拍了拍他的肩膀。「別擔心,道個歉,一切就沒事 了。」 「可是——」 「朋友間都免不了摩擦了,更何況是家人呢?我和家人可是從小吵到大的呢! 世上沒有比血源更強勢的關係了,不論你怎麼吵,怎麼打,當中的聯繫也是不會 斷的。」 像是被他的笑容所感染,杜塞爾也感到輕鬆了些。是啊,仔細想想,他也不 是第一次跟康妮鬧脾氣了,但她每次都笑著原諒了他,難道這就是所謂親情的羈 絆嗎? 親情—— 「你真的不下去看看嗎?你父親也來了吧?」 杜塞爾感到體內有某個東西斷裂了。他猛然站起,一拳搥在桌上,把水壺都 打翻了。 「天殺的!別再跟我提他!為什麼,為什麼每個人都要跟我提他,都要——」 他講不下去了,抵住桌緣的手緊握成拳,好一會兒才失去力氣般的倒坐回去。 艾瑞站在窗邊注視著他,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們處得不好?對不起,我早該想到。」 「為什麼?」 他眼中閃過一抹憐惜。「因為你是這麼需要喬康達。」 杜塞爾撐住額,積壓了十八年的無奈和憎恨一股腦湧上他的心頭,尖銳得令 他想大叫出來。他希望有人能與他分擔這個太過沈重的祕密,他一直無法對喬康 達啟口,此時卻覺得可以對艾瑞傾訴。 艾瑞同情的保持沈默,杜塞爾抬起頭,勉強的笑了一下。 「你居然沒追問下去,真不像你。」 艾瑞笑了笑。「有能問的事,也有不能問的事。」 這句話隱隱牽動了另一段記憶,那時他還是個小男孩,滿心戒備的等著喬康 達問他是不是這個家的孩子。也許艾瑞並不像他以為的這般鹵莽,在他輕率的外 表下,其實有著敏銳而體貼的心思。 「你沒我想像中那麼笨嘛!」他苦笑著低聲說。其實他是想說些讚美的,但 不知道為什麼,話到嘴邊又變了形。 艾瑞沈默了一會兒,再度開口時聲音中不覺滲進了淡淡的苦澀。「人哪,有 時候不笨一點,就很難活得下去。」 杜塞爾抬起頭,那份苦澀是深沈的,經歷過真正傷痛的人才流露得出來,也 才感受得出來,杜塞爾頓時升起滿腹的疑惑,但陰影不過是瞬間的事,而目前他 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己身上。 「那麼,你為什麼對喬康達的事緊追不捨呢?」 「喬康達和伯爵不一樣。」在杜塞爾能問哪裡不一樣之前,艾瑞很快的說: 「如果你想說,我很樂意聽,但如果你不願意,我不會勉強你的。」 「我是不應該存在的孩子。」杜塞爾脫口而出。 聽到這種話,艾瑞著實吃了一驚。「傻瓜!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我是個私生子。」 艾瑞著實被這句話震住了。他瞪著杜塞爾好一會兒,試著釐清話裡的意思。 在他眼前的,可是海斯特家的繼承人,未來的伯爵啊!「……私生子?你父親的?」 「更糟,我母親的。」杜塞爾揉著額角。「我從沒見過我的親生父親。我想 你已經猜到了,我母親並沒有死,而是和那個人私奔了,伯爵為了面子,只好宣 稱我是他的兒子。」他望向窗外,彷彿受不了房裡的陰暗。「我和康妮吵架了, 因為她要我去見伯爵,我說了很多話——把她嚇壞了。她根本不知道伯爵有多恨 我,也不了解我多恨伯爵。在她眼裡,任何裂縫都是可以填補的。像我這種不應 存在的孩子……」 「你那麼在意你的血統嗎?」艾瑞的聲音一下子高起來。 杜塞爾一愣。「什麼?」 「你在意你是不是真正的海斯特家人,在意你父親是不是貴族嗎?」 「當然不是,但——」 「我只知道杜塞爾這個人,不知道什麼丈夫、妻子或情人的。你就是你,不 是什麼不該存在的孩子!別再這麼想了!」他說得聲色俱厲,有一會兒杜塞爾覺 得他似乎要發脾氣了,而他甚至不知道他為什麼生氣。「能被生出來,能長大, 是一件多了不起的事,你知道嗎?就是因為你活著,你才能遇到喬康達、康妮、 德雷斯和我啊!」為了遇到你,我就多麼高興我活著,他在心裡說。 「瞧你說的……好像我會去尋死一樣。」 「你不會嗎?」艾瑞的神色很認真。 「不會。」他想了想,慢慢的說。「我從來沒想過。」 「但是,你也沒有好好活著。」艾瑞溫和的說。 杜塞爾不禁語塞,他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走向窗邊,心中一時千頭萬緒, 夾纏不清。他閉了閉眼,平息翻騰的情緒。「你就是你」!他現在才發現,他等了 多少年,就是希望有人能對他說出這一句話,他又等了多少年,才有人對他說出 了這一句話! 艾瑞走過來。「這些事,你跟別人說過嗎?」 杜塞爾搖頭,不明白艾瑞的語氣為何如此凝重。 「那就好。聽著,這些話不要再跟別人說了,如果傳出去的話,麻煩就大了!」 杜塞爾點點頭,然後笑了出來。「我知道,我怎麼會不知道呢?瞧你說話的口 氣,簡直就像在哄孩子似的。」 「你的確是個孩子。」艾瑞低聲說,拂亂了他的頭髮。杜塞爾.海斯特,空 有滿腹知識,卻連自己的情緒都不會處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跟你說這些……」 「也許是因為你信任我吧!」艾瑞笑了。「你信任我嗎?」 杜塞爾想了好一會兒,很緩慢的點了點頭,心跳突然急促了起來。艾瑞隻手 扶在窗沿上,左手仍玩著杜塞爾的長髮,他們靠得很近,近得杜塞爾能感覺到艾 瑞的呼吸,他垂下眼,不明白自己為何突然耳根發燙。有一會兒,艾瑞側著頭似 乎想說什麼,手鬆開了杜塞爾的髮絲,垂落下來,刷過杜塞爾的背。杜塞爾驚跳 起來,兩人的眼光突然交會,但杜塞爾馬上閃開了。 還以為他要吻過來……突然的想法讓杜塞爾羞愧得面紅耳赤,對朋友產生這 種誤會,簡直是侮辱了。艾瑞沒說什麼,他有些僵硬的離開窗邊,拿起椅子上的 外衣,再度回頭時已經恢復了明朗的神情。 「我要回凡提尼大人那兒去了。要一起來嗎?」 杜塞爾一語不發的杵在原地。艾瑞站在門邊,沒有催他,但也沒打算一個人 走。 房中的空氣凝結著。當領悟到艾瑞會堅持到他步出房門時,杜塞爾突然有鬆 了口氣的感覺。他慢慢抬頭,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