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被吵死了!」杜塞爾對著喬康達大吼,但連他自己都聽不到聲音從嘴
裡出來。
「——?」喬康達轉過頭,用唇形比出:「什麼?」
「我說——我快被吵死了!」杜塞爾把嘴附在喬康達耳邊,他點點頭表示聽
到了。
「過新年嘛!熱鬧點也是應該的。」
「什麼應該……要不是你拉我,我才不來湊這個熱鬧!我要走了!」
「別開玩笑了,好好去玩吧!」喬康達推了他一把,避開幾個叫喊追逐的人,
隨即接受一個村女的邀請,加入跳舞的人群去了。
「玩?十幾個不認識的人手牽著手,莫名其妙的轉圈、碰撞,笑得像瘋子一
樣,還說好玩?我才不幹這種事!」
杜塞爾嘀咕著,困難地越過一群又一群的人,想找個不會和別人相擠碰的地
方,他最厭惡和別人肌膚相觸,更何況那些人還是髒兮兮的農民。但他每走幾步
就會被懸掛的彩帶纏住脖子,或絆到什麼雜七雜八的東西,再不然就是被別人擠
倒。他好不容易才逃到中庭邊上,臉色也和隨火起舞的飛灰一樣,黑透了。
石板鋪成的廣場上到處是火炬和火堆,把人們的笑臉映得格外燦爛。夜空像
一個巨大的帳篷,把火光、色彩和喧囂都暖暖的裹了起來。空氣中充斥著木柴燃
燒的氣味,烤肉和酒的氣味還有過多人聚在一起被熱氣蒸散的氣味,初春的冷空
氣被趕得無影無蹤,禮儀和階級都被扔到一旁,這是少數農夫可以追逐仕女,騎
士和馬伕稱兄道弟的日子。
杜塞爾站在樹籬旁邊歇口氣,他旁邊是一個雜耍團,看來似乎不怎麼受歡迎,
圍觀的人愈來愈少。他踮起腳看了一圈,喬康達連影子都不見,他不禁為自己飽
受冷落生起氣來。
「是你自己不陪我的,可不能怪我溜……」他賭氣的朝人群扮鬼臉,轉身想
走。
「……我記得你還有一個兄弟嘛……叫杜塞爾,是不是?」教養良好的纖細
聲音突然從樹籬另一面傳來,在洶湧而至的笑聲中顯得微弱,杜塞爾也不以為意,
但——
「少提那傢伙。」嘉納得冷峻的聲音和伯爵如出一轍。「我沒有兄弟。」
杜塞爾好像被人當面打了一拳,正要跨出去的腳硬生生停下,注意力一下子
集中起來。
銀鈴般的笑聲響起來。「你這麼討厭他啊?」
「如果是你呢?」
「得啦!」她又笑了。「那個家族沒一兩個私生子?我伯父就有一個,還不
是養在家裡?」
「好吧,我就是看那小子不順眼,搞不懂父親為什麼要承認他,如果——」
杜塞爾驚惶的退後一步,掙扎著吸了一大口氣,那空氣好冰,從肺一直蔓延
到全身,讓他不由自主的發起抖來。他困難的將剛才聽到的話重組一遍,試著從
其中找出不同的意義,他一定誤解了他們的意思,這裡吵得不得了,他一定沒把
話聽完全——
笑聲和腳步聲同時揚起又遠去,他們要離開了。在杜塞爾知道自己想做什麼
前,身體就已經自動衝了出去。
「唉呀!」那個十四、五歲的少女被他嚇了一跳,捉住嘉納得的手臂。
嘉納得眉頭一皺,萬般不耐的說:「是你呀?有什麼事嗎?」
「你們——」在火光照射下,杜塞爾的臉色蒼白得嚇人,聲音也嘶啞得難以
辨識。「你們——說的——」
「你聽到了?」少女害怕的輕聲叫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
他把指節握得發白。「是真的嗎?」
「你身上流的血,自己應該最清楚啊!」嘲弄的聲音扔回來。
別再問下去,別聽……杜塞爾心中似乎有聲音在說,但他還是大叫起來:「
告訴我!」
「還不懂?」嘉納得嘴角揚起輕蔑的微笑。「去照照鏡子,親愛的弟弟,你
哪個地方長得像父親了?」
「那……誰是……我的……」聲音卻哽在喉間,他怎麼樣也說不出那個字來。
嘉納得聳聳肩。「一個不知道姓啥叫啥的吟遊詩人……你出生後,兩個人就不
知道跑哪裡去了……」
杜塞爾退後一步,嘴唇咬得發白,拳頭握得緊緊的,全身上下似乎緊繃到一
碰就會碎的程度。少女緊張的看著他,拉了拉嘉納得的袖子。「好啦,別——」
杜塞爾再退一步,轉身在黑暗中拔足狂奔起來,彷彿身後有十條獵犬在追他。
少女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建築物後方,打了個寒噤。「這麼對他好嗎?」
「反正他遲早要知道的。」嘉納得淡漠的說。
「他還是個孩子哪!……他幾歲了?」
「十……十一吧?我不知道。」
「他還真不是普通的好看,是吧?」
「是啊……」他喃喃的說。「不祥之子……看那長相就知道了。別再談他了!
我們去跳舞吧!」
好黑……這是杜塞爾回過神來時,唯一的感覺。
喧囂聲離得很遠很遠,卻沒有消失,聽起來就像夢中的海潮聲。
他好像是整個人栽在花園裡。什麼時候倒在這兒的他也不記得了。
這不可能是真的。嘉納得只是在捉弄他而已。他不是一向以折磨這個弟弟為
樂嗎?
泥土冰涼的觸感使他撿回了一點存在感。他撐起身,掌心抵著不知是什麼植
物的刺,好痛。
這當然是真的。嘉納得用嘲笑的口氣說出來的,是大家都已知道,而其實杜
塞爾也明白,只是不願去承認的事實。
應該哭的,他想。但卻發現臉上一滴淚也沒有。連心中尖銳的疼痛也已變得
冰涼。
他終於知道伯爵眼中的火焰是什麼了。杜塞爾曾經花了十年去吸引他的注意
,現在才知道,愈是這麼做,就愈是讓伯爵痛苦。
「如果我沒有出生……大家也許會好過點。」
掌心一點尖銳的痛已經轉成呆滯,濕濕黏拈的,不知道是露水還是血。
「會嗎?……」
但是……有人還在等他。
「我是不是不在比較好?……」
他跑掉這麼久,喬康達會擔心的。
他像作夢般的爬起來,遲鈍而僵硬的把身上拍乾淨,跌跌撞撞的朝那圈人群
形成的漩渦走去。
「咦……?」喬康達從人群中退下來,想找他的學生時,杜塞爾已經不見人
影了。「去跳舞了嗎?可是……感覺不到他在這裡,該不會真的溜走了吧?」
喬康達正在左右張望,焦急帶著畏懼的聲音叫住了他。
「大人……喬康達大人!」
他回頭,熟識的廚娘扭絞著雙手,緊張的看著他。「大人,很抱歉在這個時
候打擾您,可是我……我女兒已經病了兩天,剛才我看她情況更惡化了,我不知
道該怎麼辦……」
「好,好,你別慌,到廚房側門等我,我回去拿藥。」
廚娘千謝萬謝的離開,喬康達決定先把杜塞爾的事擱到一邊,病人要緊。
為了避開大廳的人潮,他從側門的樓梯上去,轉進二樓的走廊。此時,他聽
到身後傳來含糊不清的咆哮聲。
「站住……站住!你這卑賤的傢伙,竟敢出現在我面前!我才不會讓你得逞
——」
熟悉卻情緒失控的聲音被石壁反彈回來,喬康達吃驚的回頭,想知道是誰引
起伯爵這麼大的憤怒,然後他更驚訝了,因為伯爵的目標是他。
「還不滾……!你在跟我挑釁是吧?我劈了你——」
「老………老爺!」原本扶著伯爵的管家拼命想抓住他,卻被超乎想像的巨
力揮開,撞到牆上,頭昏腦脹的跌坐下去。伯爵昏醉的眼中泛出極恨的殺氣,用
不穩的手抽出佩劍,步履踉蹌的朝喬康達衝來。
喬康達退後一步,眼前雖是爛醉的人,那把劍的鋒刃可是磨得雪亮。他在狹
小的空間中閃過一擊,劍砍到牆上,其力道帶著極度的憤怒,似乎連火星都濺出
來了。喬康達在袍子的掩護下飛快出腳,勾倒了伯爵,巨大的身軀搖晃了一下,
無力的垮在地板上,劍平飛出去撞在牆角,發出鈍重的聲響。
喬康達很快蹲下,確定伯爵沒有大礙,只是醉得不省人事,酒氣薰人。管家
很快趕上來,剛才那一幕在他眼中,只是伯爵想攻擊喬康達,又失去平衡而摔倒,
底下的動作他完全沒看到。
「伯爵沒事,只是睡著了。」喬康達若無其事的說,剛才的衝擊好像對他一
點影響都沒有。事實上他正在快速的盤算,那個女孩固然重要,但今天的機會可
是千載難逢,他還是先解決這邊的事吧!
「要我幫忙把伯爵扶回去嗎?」他有禮的提議,以管家的體型是絕對搬不動
伯爵的。
「喔……好,好的。」管家被喬康達的態度鎮住,反而答得有點驚慌。
儘管兩人合作,這工作還是很辛苦,他們半扶半拖的把伯爵弄回房,幾乎是
用丟的把他放回床上。喬康達偷偷打量著首次進來的房間,樸實的擺設很合伯爵
給人的印象。
管家在他身邊乾咳一聲。「很抱歉發生這種事情,就請您當作什麼都沒發生
過好嗎?」
「沒問題。」喬康達微微一笑。「不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總有權利知道
吧?」
「……」管家不知道是該驚訝還是該生氣,這個教師輕輕鬆鬆就把他們抬到
同等的地位,還說起權利來了!
喬康達依然輕輕的說:「你不會不知道,伯爵每次看到我和杜塞爾,都是什
麼表情吧?只是今天爆發出來了而已。」
「我……我不知道。這件事也和你無關——」
「忠心耿耿的管家真難擺平。」喬康達為難的嘆了一口氣,把散亂的頭髮重
新紮起,聲音突然一變而為低沈沙啞,有如拂過樹梢的暮風,又有如湧上岸激起
泡沫的海潮。「把頭抬起來,先生。」
管家不疑有他的注視著比他高的喬康達,然後就發不出聲音來了。那雙溫和
的眸子似乎有股魔力,把他直往那清澈深邃的綠湖裡面拖,直到他全身麻痺,思
緒也在一瞬間停頓了。
「伯爵為什麼這麼生氣?他是把我認成誰了?」
「我……我不……」
「這件事和杜塞爾有關,是不是?」
溫和的聲音清晰得像在他腦中直接響起,管家聽到有人回答,是他自己的聲
音,卻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那年秋天的風景突然浮現在他眼前,好清楚
,好緩慢,他幾乎可以數清細節……
「……夏天……是夏天結束的時候……有個外地人來這裡……一個吟遊詩
人,長得……非常漂亮,金色的頭髮,透明的眼睛,他說自己是……半精靈……」
「……半精靈……」喬康達低聲自語著。「原來……」
「夫人把他留在堡裡,她一向喜歡樂器詩歌,那幾年身體又不好,老爺也允
許……」管家結巴起來,表情變得扭曲。
「說下去。」喬康達加重了語氣。
「……冬天的時候夫人懷孕……在隔年……收割的時候生下了杜塞爾少爺…
…大家一看就明白,那孩子……長得跟樂師一模一樣,老爺氣得不得了,然後,
夫人和樂師就失蹤了,沒有人知道他們去哪裡……」
「這樣啊……」喬康達沈吟著。「我明白了,謝謝你。」他湊近管家。「等
我離開這裡,你才得自由行動,把你剛才說的話全忘了,全忘了……」
管家茫然點頭,那神情好像沈醉在夢中,又好像被抽離了魂魄,僅留一具軀
殼。喬康達轉過身,無聲無息的離開伯爵的房間,動作流暢輕盈得像水流過一樣。
「啊啊,耽誤了不少時間,可對不起廚娘了。」他很快回到自己房間,收拾
起藥草和工具。一走下樓,沒有止息跡象的歡樂聲便狂撲而來,他在轉角撞上一
個人。
「小心……咦,杜塞爾,原來你在這,你剛跑到哪裡去了?」他的聲音陡變,
彎下身。「發生了什麼事?你的臉色差勁透了!」
杜塞爾抬起頭,他原本想乾脆回房去冷靜一下的,但喬康達的聲音讓他突然
鬆懈,幾乎忍不住盈眶的淚水。
「我——」他哽住,聲音硬是發不出來。不,不可以說,就算對象是喬康達,
他也無法確定說出來會招致什麼後果——更重要的是,他不願再回想,更不願親
口說自己是個父不詳的雜種!
「我沒事,這裡太吵了啦!」他嚥下一口口水,勉強牽動嘴角。「你拎著這
些東西上哪兒去呀?」
「廚娘的女兒生病……你真的沒事嗎?小子!你看起來一副快死掉的樣子!」
他把杜塞爾拉近,一手覆住他的額頭,是涼的。
「跟你說沒事了!」他粗暴的一把拉住喬康達往裡面走。「我也跟你去看她!
再待在這個地方,我才真的要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