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開迎面刺來的一劍,杜塞爾乘機攻向艾瑞的左方,但艾瑞動作更快,在失
去目標的同時便順著杜塞爾的來勢纏住他的劍尖,向旁一架,而後收手躍開,拉
開了雙方的距離,兩人重整態勢互相對峙,直到艾瑞沈不住氣向前先攻,杜塞爾
立即架劍還擊,戰況又變得難分難解,直到兩人都累了才又各自分開,把劍往旁
邊一扔,在草地上攤成了大字形。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晨間和黃昏的對劍成了他們的例行活動,有時其他人
看了手癢,也會加入比劃幾場,但多半只有他們兩人而已。
「喂!你們兩個!」德雷斯從窗上探出頭來,對他們叫著:「快上來換衣服!
要遲到了!」
艾瑞應了一聲,俐落的跳起來,順手挑起兩把練習用劍,拍拍身上的塵土,
對仍躺在地上的杜塞爾說:「我們走吧!」
「我不想去……」他不悅的拖長了聲音。
「哎,這是今年第一個宴會,去吃吃東西也好嘛!」
「我就是討厭人多的地方!」杜塞爾加重了語氣,撐起身瞪著艾瑞。但艾瑞
一點也沒被嚇倒,開心的笑容依舊。
事情到底是從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杜塞爾不無驚訝的想著。在他還沒真正
意識到之前,這個人竟然就參與了他的生活軌道——也許該反過來說才對。他一
點也不想跟其他人扯上關係的啊!尤其是這種每天都活得很快樂,根本不知煩惱
為何物的人!
雖然,他被那隻手臂拉起來時想,感覺還不壞就是了……
德雷斯正坐在他們的起居室裡和自己下棋,看到杜塞爾時,他挑起一邊眉毛,
露出了笑容。「你也要去?」
「嗯。」杜塞爾隨便應了一聲,打開衣箱取出一套正式的衣服。
「對哦,我記得你去年還接受了貝格、蒙得里、莫爾和韓諾家的邀請是吧?」
他饒富興味的數著。「艾瑞,你的教育很成功嘛!」
艾瑞哈哈大笑。「謝謝誇獎!」
「住口!」杜塞爾走出來,狠狠瞪了德雷斯一眼,順手動了幾個棋子,把德
雷斯這方的國王吃掉了。
「真沒風度。」德雷斯撇撇嘴,站起來把棋子都收了。「好了,我們走吧。」
這場宴會是今年春天第一個盛會,奧羅娜夫人為此頗費心思,起碼邀了梅瑟
城內一半的貴族,其中米亞那頓的學生就佔了多數。奧羅娜夫人的丈夫於數年前
去世,年方三十的夫人一點也沒有退隱的打算,依然如蝴蝶般穿梭在社交界中。
這幢有薔薇莊之稱的宅邸位在米亞那頓城內,從遠處望去,宅邸的一部份浮出黑
暗,亮如白晝,從大門到主屋的路上,人馬絡繹不絕,熊熊燃燒的火炬將春初的
清寒驅趕殆盡,疏落有致的花木全籠罩在金色的光圈中,夢般的不真實。
杜塞爾、德雷斯和艾瑞一進宴會廳就引起不小的騷動,三人都出身世家,自
然成為人們亟欲結交的對象。不久前杜塞爾還對這些應酬避之唯恐不及,現在也
能稍微捺下性子應對了。這幾個月來,他多少接受了身為繼承人,有些責任非擔
不可的事實,當然,不可否認是因為艾瑞在連拖帶拉,他才漸漸習慣跟別人接觸
的。
「艾瑞!」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一見他們就飛奔過來,一頭扎進艾瑞懷中。
「我等你好久了!」
「哇!達芙妮!住手!我快跌倒了!」艾瑞一邊掙扎一邊大叫。
杜塞爾被她毫不矯飾的熱情嚇了一跳,直到艾瑞告訴他們那是他的妹妹,他
才放下了心,儘管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鬆了口氣的感覺。女孩有著棕色的
長辮子和與艾瑞相仿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後臉就紅了起來,笨拙的對他行了個禮。
這種反應在他已是司空見慣,他若無其事的回禮,便將注意力轉到其他地方去了。
過了一會兒,內務大臣偕同妻女到達了,頓時拉走了大家的注意力,杜塞爾
不禁鬆了口氣。西格莉雅小姐繼承了母親的美貌,年方十六已是宮中的風雲人物,
杜塞爾也聽過一些她的傳聞,對待嫁的淑女而言幾近誹謗了,但看她的舉止神態,
似乎也不能說全是空穴來風。倒是德雷斯和她過從甚密,杜塞爾不用想也知道其
中必有內情,但那不關他的事。
他心不在焉的看著來往的人群,眼光突然和站在大廳對面的男人對上了,對
方冷冷的看著他,和身邊的人講了幾句話,便笑了起來,露出再明顯不過的輕蔑
表情。
「怎麼了?」感受到杜塞爾突然的僵硬,艾瑞立即問道。
杜塞爾沒有回答,艾瑞順著他的視線望向那群人,雖然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
但那不懷好意的竊笑顯然是針對杜塞爾發出的。
「那是——?」
「……我的親戚。」杜塞爾的聲音冷得不能再冷。
艾瑞立即明白了。他皺了皺眉,很快回過頭,低聲對杜塞爾說:「過去跟他們
打個招呼吧。」
「你說什麼?」
艾瑞的神情很認真。「我說過去跟他們打招呼。」
「別開玩笑!我才不做這種事!」
「你怕他們?」
杜塞爾被刺了一刀似的猛然轉頭,直直瞪著艾瑞,臉色都發白了。艾瑞愣了
一下,向他伸出手,他一把撥開,轉身就走。
「你要去哪裡?」
「回學院!」
從齒縫迸出一句,杜塞爾頭也不回的向外走,活像身後有獵犬追著。艾瑞緊
跟著他,直到沒有人的車道上,艾瑞才大吼起來。
「杜塞爾!站住!」
杜塞爾猛然停步,直逼近艾瑞跟前,眼中不覺泛出了殺氣。「你竟敢這樣說!
——你什麼都不知道!」他咬牙切齒的低聲咆哮。「連見到他們的臉都讓我噁心!
你看到他們的眼神嗎?他們就是這樣看待我的!他們老是在我背後竊笑,一再一
再提醒我是個不祥之子,是個出身不明的雜種!」他猛然轉身,大步走開。「如
果可以,我恨不得和他們切斷關係,逃得遠遠的——!」
「你不要逃!」艾瑞捉住他的肩膀,強迫他停下來。「你一直只想著逃避,
逃避出身,逃避家族,逃避自己,結果呢?你解決了什麼事情沒有?」
充滿怒氣的手猛然揚起,朝艾瑞揮了過去,艾瑞沒有閃躲,清脆的聲音就在
夜色中盪了開來。
他們在黑暗中互相對峙,好半晌,杜塞爾才領悟到自己做了什麼似的,猶豫
不決的垂下了手臂,艾瑞堅定的瞪著他,擺明了不退讓的決心。
「你根本不需要害怕!杜塞爾‧海斯特,你是伯爵的兒子,家族的繼承人,
不論是為你自己或為了家族,你都應該面對他們!」
「我才不是他的兒子!他只當我是個累贅——」
「沒錯,也許對他而言,你真的代表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但你有沒有想
過,為了讓你活下來,他也承受了這些重擔啊!」
「事情才沒有你想得那麼天真!」
「也許吧。但肯定沒你想得這麼糟糕。」艾瑞伸出手。「回去吧?」
杜塞爾仍不說話,艾瑞性急的抓住了他的手往回走,他沒有反抗。
幾位親戚仍在原地,也許是因為失去了攻擊目標,話題已經轉到別的地方去
了。艾瑞在隔著一段距離的地方停下,把身後的人推向前。「去吧。」
杜塞爾回頭瞪他,但艾瑞完全視若無睹。杜塞爾握緊了拳,終究是轉過身,
無聲無息的朝那群人走去,直到剛好可以加入談話圈的距離。
「夜安,各位。」
沈著而又冷淡的聲音突然落下,就像在人群之中刮進一道冷風一樣。轉頭突
然發現杜塞爾就在近旁,幾個人頓時亂了陣腳,吶吶的回了禮。過了一會兒,才
有一個男人回過神來,尖刻的說:「奧羅娜夫人也邀了你呀?真想不到。」
他微微一笑。「身為未來的伯爵,有些應酬是免不了的。」
「哼,不祥之子還囂張什麼!」有人低聲嘀咕。「伯爵應該把你關在海斯特
堡一輩子才對!」
他揚起眉,一個個審視他們,銳利的眼光逼得有些人低下頭來。這個未來的
伯爵一直被隔絕在海斯特的深山中,和他們很少接觸,許多親戚只見過他的面,
連說話都沒有過,因為他一直是個神秘人物,各種負面的荒唐傳聞也就不斷,但
只要他一出現,太過凌厲的氣質立刻就將這些人的氣焰壓了下去。淡色的頭髮和
白色的禮服加深了他的疏離感,沈穩得近乎輕蔑的語氣更無形的昭告著他們身份
的差距。
「我知道你們在我背後說些什麼,我不是怕了你們,只是懶得計較,我勸你
們以後最好收斂些,畢竟侮辱我就是侮辱我父親,我想你們不希望日後大家不好
見面吧?」他放柔了聲音。「如果這些話傳到我父親耳裡,他可是會很不高興
的……」
海斯特伯爵的脾氣是眾所皆知的,此話一出,有些人就白了臉。突然笑聲打
破了尷尬的沈默,法娜姑婆用扇子掩住臉,精明的眼睛透過扇緣盯著杜塞爾,聲
音中並無惡意。
「果然是個伶牙俐齒的孩子,和康妮一模一樣。」
杜塞爾回以微笑。「謝謝您的稱讚。」
「有空的時候來陪陪我這個老太婆吧。你到米亞那頓後一直沒來見我,這可
不是應有的禮貌啊。」
「我向您道歉。有機會的話,我一定會去拜訪。」他優雅的行了個禮。「恕
我失陪了。」
他朝其他人點頭為禮,轉身走開。他知道他們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因此
絲毫不敢大意,背脊挺得筆直。一直到了大廳另一端,他才吁了一口氣,腿竟有
點發軟了。他居然做到了!他只不過出現在那些親戚面前,就讓他們驚惶的退讓
了——
「憑馬里帝茲之名!」他抓住艾瑞的手,想讓發抖的指尖穩定下來。「你看
到他們的表情了嗎?真夠精彩的!」
「你不是做得很好嗎?」艾瑞笑著用力拍他的肩膀。「就是因為你不管,他
們才會這麼囂張!」
「哥!你們跑到哪裡去啦?」達芙妮跑過來。「你不是答應要陪伊莎的嗎?」
「好,好,我們走吧。」他拉住杜塞爾的手,也沒問他的意見,就跟在達芙
妮身後走了。
「喂!我——」杜塞爾剛開口,又把話吞回去了。
為什麼,這個人老是要改變他的想法,改變他的軌道呢?
為什麼自己卻又老是乖乖受他擺佈呢?
看著那個堅定的向前走的背影,被握著的手,不覺微微滲出汗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