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康達定居在海斯特堡的前五年,天下尚稱太平,以費林吉納大公身份入主
的加爾林斯是個善良的統治者,也許有人會批評他過於軟弱又直率,不是玩政治
遊戲的料,但他的確為百姓做了不少事,也消弭了一些可能的紛爭。在海斯特堡
裡,雖不免有情緒性的波瀾發生,但杜塞爾已安於被排除在海斯特堡外的生活,
在冷漠中與伯爵和哥哥相安無事,偶爾接受來自姊姊的情誼,除此之外就只和家
庭教師在一起,學的東西不少,也日有精進。
杜塞爾十一歲那年,劇變發生了,但並不是在海斯特堡內發生的。
凱斯特瓦,柯羅特蘭的中心,起了叛亂。
在一個春末黃昏,信差快馬加鞭送來的這個消息,其威力不下於雪溶時引起
的山崩。堡裡如受搗的蜂窩般亂成一團,伯爵原本就不茍言笑的臉繃得更緊了,
嘉納得則一副志得意滿,躍躍欲試的樣子,他等了這麼久,總算有機會披甲持劍
上戰場了。
根據梅瑟城傳來的消息,似乎是國務大臣海曼囤積財務,私募軍隊的行為在
今年初東窗事發,他眼看逃亡不成,又尚無力獨舉叛旗,索性鼓動了歐堤斯的諾
加萊特大公一同叛變。
「喬康達,戰爭會爆發嗎?」雖然發生的事情遠在山之外,對如籠中鳥般的
杜塞爾一點真實感也沒有,但他也不免沾染到堡中緊張的氣氛。「僕人都在廚房
裡談論這件事,他們還下賭注。」
「大概避免不了吧!」喬康達一點也不緊張,相反的卻顯得很悲傷的樣子。
「總是避免不了……」
「會不會持續很久呢?」
「希望不會。即使海曼和諾加萊特聯手,與加爾林斯的兵力還是有段距離
的。更何況大王還有各公國作後盾。」
「我們會參戰嗎?」
「你希望嗎?」喬康達反問一句。「杜塞爾,你太小了,不知道戰爭的殘酷
和可怕。在你心裡,所謂的戰爭仍充滿了英雄、駿馬和英勇的行為,我說什麼都
沒用的。願老天保佑你那幼稚的幻想,不要以親眼目睹真實的戰爭來打破它——」
歐堤斯在柯羅特蘭西北方,境內平原廣袤,北面則丘陵起伏。它離海已有一
段距離,又缺乏大河的滋潤,氣候較為乾燥,也許是因為謀生不易,使得民風強
悍,軍隊的素質也是一流的。叛亂的消息發布不到數天,諾加萊特的軍隊就已經
逼近首都,與加爾林斯對峙於艾得河附近。
大多數人對此都一笑置之,儘管諾加萊特有一流的軍隊,再加上海曼的協助
,但以他們的兵力想擊敗凱斯特瓦的軍隊,無異以卵擊石。雖然接到了出兵的詔
令,但各公國都沒有很緊張,這種小事在過去已經發生過不知多少次了。
然而——
戰情居然急轉直下,在艾得河畔的一戰,王師嚐到了苦澀的敗績,雖不致全
軍覆沒,卻也元氣大傷,迫使加爾林斯向各國緊急求援。
隨著出兵的通告而來的,還有另一紙顯得突兀的詔令,指出有位水晶宮的戰
士已來到凱斯特瓦,他不僅將幫助加爾林斯上場作戰,也將保護他的女兒,因此
他要求各諸侯對泰雷沙王室盡忠,即使他遭到不測,也要竭誠擁護他的女兒。
「女兒?對了,加爾林斯有一個女兒,過了夏天就滿六歲了。」
「一個小女孩能做什麼?大王為什麼要諸侯效忠她呢?」
「不,我想加爾林斯另有打算。看他發出的詔令,簡直就像他知道自己一定
會死似的……這有點蹊蹺……難道是那個水晶宮的人?不,洩漏天機是要受罰的
,每個人都知道這一點,但……」
「喬康達,你不要一個人說話,我都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杜塞爾開始不滿
了。
「杜塞爾,信差走了沒有?」
「我不知道,我剛看到他在和廚娘說話。」
「快去找他,問他知不知道那個水晶宮的戰士叫什麼名字。」
杜塞爾很高興有機會為喬康達跑腿,他找遍了廚房和中庭,最後才在馬廄邊
找到信差,他已經要出發回梅瑟城了。杜塞爾連忙追上去問道:「喂,你知道那
個來自水晶宮的人是誰嗎?」
「你說什麼?」信差在上馬的當兒停下來,回頭問道。
「就是那個來自水晶宮,現在在加爾林斯大王身邊的人,你知道他叫什麼名
字嗎?」
信差想了想,皺眉說道:「我也不清楚,我只負責替凡提尼大人把命令傳給
伯爵而已。不過我在梅瑟城裡有聽人說起他,稱他為李恩還是萊恩。好啦,小子,
別擋路,我今天還有許多路要趕呢!」
杜塞爾把這番話轉給喬康達,他聳聳肩好像放下了心,但還是愁眉不展的樣
子。
「原來是林恩。我倒不知道他和加爾林斯有交情,不過話說回來,我也很久
沒有回去了……我應該信任林恩的處事能力的,可是洩漏天機是重罪啊……」
「那個人是你的朋友嗎?」杜塞爾忍不住問了。
「啊,是啊,我認識他。這麼說,這次是凶多吉少了……」
「大王會被打敗嗎?」
「我不知道。」喬康達嘆了一口氣。「哎,事情到底會怎麼演變呢?真令人
著急。如果我看得見就好了……」
「怎麼可能看得見未來嘛!」杜塞爾不以為然的說。
喬康達閉上眼,似乎認命了。「是啊!看不見最好。我真羨慕你。我們還是
上山去,把外面的世界留給還有力氣爭奪它的人吧!」
海斯特伯爵的隊伍於一個清冽的早晨出發,馬和騎士都淹沒在乳白色的霧裡
,灰色的石牆透著冰冷的水氣,連馬具、盔甲和武器的碰撞聲,聽起來都生冷而
僵硬。伯爵嚴厲的發號施令,剛勁的聲音穿透清晨灰色的寂靜。嘉納得騎在他身
邊,看起來一臉不耐,似乎只想早點上戰場,證明自己已經是個獨當一面的大人
了。
杜塞爾和喬康達也起了個大早。他們當然不可能獲准同行,因此只能站在建
築物的陰影裡,和城堡裡的人一同觀看。在微明的晨曦中,金屬的反光顯得冷漠
而非耀眼,將散未散的霧從騎士群中流向杜塞爾和喬康達站立的地方,似乎也帶
了點不友善的意味。
伯爵高舉右手,一聲令下,眾人迴馬尾隨,海斯特堡的旌旗在伯爵頭上飛揚,
身後是嘉納得和數位副官,然後是騎士和齊整列隊的士兵。等他們走出城堡的視
界後,杜塞爾爬到塔樓上,著迷的看著這條巨龍拖邐在蜿蜒的山道上,完全沒想
到他們此去很可能就不再回來了。
「喂,別被沖昏頭了!」喬康達拍了他一下。「雖然很壯觀,可別就這樣提
了劍跟出去啊!」
「我才不會呢!」
「世上最可笑的,莫過於以華麗掩飾腥臭,以及以正義為標榜的戰爭了!上
天保佑他們死時還是清醒的,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在拼命!」
杜塞爾已經習慣喬康達在提到戰爭時,所用的那種又悲憤又嘲諷的語氣。他
忍不住問道:「喬康達,你討厭戰爭嗎?」
「討厭?別開玩笑了,我有理由喜歡它嗎?」
「為什麼呢?」
喬康達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杜塞爾,你這樣問,表示你對戰爭根本一點概
念也沒有。你不知道看著成千上萬的屍首堆積在街道,還有自己為了活命得去剝
奪別人的生命是怎麼一回事。我已經看夠別人死了!世界如此之大,卻不能提供
我一個沒有兵禍的立足之處!」
海斯特堡雖然孤絕於人世之外,但因為是隘口又是軍鎮要地,情報傳遞的速
度並不比梅瑟城遜色。杜塞爾和喬康達每天都可以看到信差來來去去,雖然不能
看到文件的內容,但光從信差口中就可以打聽到不少消息。
「羅納克大公率先出兵平亂?」
「有什麼不對嗎?他是國王的弟弟,這麼做是應該的呀!」
「所以才糟……」
「糟?為什麼?」
「不知道。」喬康達感到疲累似的閉了閉眼睛。「只是直覺而已……我以前
也看過類似的狀況……希望事情不要變得不可收拾才好……」
杜塞爾想問,但喬康達怎麼也不肯再說下去了。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由於兵燹連連,情報的傳遞也變得十分混亂,有時接連
數天收不到隻字片語,有時卻又同時收到來自四面八方的通告,有些還自相矛盾
,讓人搞不清哪個才是真的。但只有一件事是確定的——王師潰敗,首都岌岌可
危。
最後加爾林斯在混戰中身亡,屍首被吊在王宮廣場上示眾。羅納克大公的軍
隊隨後開進了首都,以出人意外的速度平定了叛亂,處死了海曼和諾加萊特。當
這個消息傳開時,凱斯特瓦已經沐浴在火海和血雨中好幾天了。
原本事情可以告一段落,但陰謀之說突然甚囂塵上。有人指出海曼和諾加萊
特的叛變,根本也是羅納克為奪位而策動的。細節沒人搞得清楚,最後南方各國
又在首都的平野上和羅納克打起來。但南方派出的軍力原本就不多,而且這一役
對卡瓦雷洛造成了無可挽回的損失,因為凡提尼大公在混戰中喪生了。儘管他的
兒子也在戰場上,並依慣例立即繼位為大公,但軍心已經大為動搖。
「這可能是到目前為止最糟糕的消息了。」喬康達嘆著氣。「繼位者聽說只
是個十八歲的孩子。」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一定會變成這樣的……我那時候就覺得奇怪,羅納克出兵得也未免太迅速
了,依時間倒溯回去,他應該在諾加萊特剛出兵時就行動了……」
「卡瓦雷洛會不會被攻陷呢?」杜塞爾擔憂的問道。
「老天,不會的,他們爭凱斯特瓦都來不及了,哪還有餘力來管卡瓦雷洛!
可是如果梅瑟城陷入群龍無首的狀態,恐怕不必等羅納克來攻打,我們就會自取
滅亡了!」
羅納克乘勝追擊,果然打敗了南方公國的聯合軍,凡提尼盡了力才保住軍隊
不致潰滅,只得簽了和平協議,黯然返鄉。羅納克沒有再侵逼下去,因為他自己
也已近筋疲力竭了。
海斯特伯爵不久後便率部回到堡中,他的人馬在征戰中損傷不輕,幸運的是
他和嘉納得都毫髮無傷,但身為戰敗之師,伯爵的臉色無論如何都好不到哪裡去。
事情至此應該告一段落了,但還沒有。因為加林斯生前發出的那張詔令,羅
納克一入主凱斯特瓦便開始瘋狂搜尋加爾林斯的女兒,但卻遍尋不獲,好像有人
一開始即料到今天這個場面而預作安排似的。雖然有人猜測康妲爾.葳.昂斯非
爾德可能在混亂中喪生,但沒人相信,一般的說法是她被水晶宮的人帶走了。對
羅納克而言這消息不啻是芒刺在背,許多諸侯都受過加爾林斯的詔令,就算現在
無力再掀戰端,但只要康妲爾活著,就會有人擁護她以對抗羅納克。
「結果潘諾尼亞從頭到尾都沒有出兵啊……延誤的說詞已經不能取信任何
人了……」喬康達躺在樹下看著天空,秋日的雲依然鬆爽,沒有陰鬱的跡象。「
也不能說他和羅納克串通好了,但新國王一定很感謝安吉諾夫吧……聽說,他是
個勇猛又殘酷,野心勃勃的人,妹妹都已經被嫁到這裡作人質,卻仍行動得毫不
遲疑……他是看準了這個時機把未來賭上去嗎?也許將來……」
「以後羅納克就是大王了,是不是?」
「嗯,起碼,會有十年吧……」自從戰爭爆發後,喬康達就愈來愈喜歡到山
上去,好像山神的羽翼能讓他忘掉外面世界的醜惡似的。
「康妲爾真的被水晶宮的人帶走了嗎?」
「我想是的。林恩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有突破千軍萬馬的本事。」
「等她回來,又會有另一場戰爭了。」
喬康達的臉暗了下來,過了很久,他才答道:「免不了的。什麼時候才避免
得了呢?……為了一枝權杖,為了一頂王冠,為了一份其實無法擁有的權力……
泰雷沙啊!看看你所眷顧的族類吧!你造了柯羅特蘭讓人類逃避禍患,到頭來他
們卻在這座庇護所中自相殘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