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窗口看到熟悉的身影越過中庭時,杜塞爾不假思索的闔上了手中的書,起
身向外走。在艾瑞走上二樓前,杜塞爾已經下到建築物後方,朝小樹林走去。
不知是第幾天做這樣的事,他自己也察覺到了。
和一開始的拒所有人於千里之外不同,這回他是徹底的,有意的躲避艾瑞。
表面上的理由很容易找,像艾瑞會打擾可用來獨自思考的寂靜,會拿一堆問
題來煩他,會拉他跟一群他根本懶得接觸的人交談。
——因為一見到艾瑞,就會忍不住跟他說話,向他吐露心事,想跟他——靠
得更近。艾瑞太輕易就亂了他的步調,讓他忘了保持武裝。在警覺的同時,杜塞
爾也害怕起來。
那感覺和對喬康達的似乎有些不同,但杜塞爾已經沒有餘力去釐清。更何況
,光是對另一個人產生依賴,就已經使他有了深深的罪惡感。
因為想看到艾瑞,所以不想看到他。
矛盾的理由,正如杜塞爾心中矛盾的情感。
艾瑞在中庭站住,望著那個消失在樹林間的身影。他雖不知道杜塞爾心中的
激戰,卻早已察覺到杜塞爾在躲他。那近乎魯莽的態度讓他很不舒服,接近心痛
了。
他很難不去想,也許杜塞爾正是發現他秘密的,難以告人的感情,才與他疏
遠的。這也是他好幾次都忍不住要衝口問出了,卻又把話吞回去的原因。
壓抑從來不是他的天性,他從沒想到自己會為了珍惜與一個人那怕是最微小
的聯繫,連這份感情都不敢說出口。有幾次他都快爆發出來了。當杜塞爾坐在對
面和他下棋,或漫不經心的談著最近發生的大事時,他常常會岔了心神,呆看著
陽光描出的精緻的側臉線條,當他們鬥劍鬥得難分難解,最後累得一同倒在草地
上時,他多想就這樣翻過來把他壓在身下。艾瑞發現愈來愈難抑制親吻他的衝動,
尤其在杜塞爾失去戒心離他很近的時候。
最近杜塞爾蹺頭的次數變多了,艾瑞知道他去了哪裡。有次他進宮時還從窗
口看到神官和杜塞爾,那樣安詳的神情是艾瑞從沒見過的,他嫉妒得幾乎想破門
進去,最後還是強作沒事的跟德雷斯走了。
他知道杜塞爾需要的就是那樣的人,那是艾瑞模仿不來也無意去成為的。極
度的挫敗感讓他在街頭和幾個醉鬼打了一架,但即使這樣也不能抒解他欲狂的情
緒,結果第二天杜塞爾看到他手上的傷,還驚訝的問他是怎麼弄來的……看到那
淡漠的神情,艾瑞知道他並不是真的關心,果然他胡亂編了個理由,杜塞爾也就
回頭看書去了。那一瞬間艾瑞真的恨起他來,他怎能如此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他從沒關心過別人的感受,只注意自己的不幸。而站在這裡的自己,又是為了什
麼為他處處著想,傷透自己的心卻又放不開那雙手?
荒謬,可笑,沒有理由。他默然走開時心想,唯一可以確定的,也許只有自
己放不開這件事吧。
直到午膳完畢,艾瑞回到房裡更衣時才又見到杜塞爾,他已經換過衣服準備
出門了。艾瑞見他的裝束不像要去上課,連忙攔住他。
「你要去哪裡?」
「梅瑟城。」
「你要去找大神官?」語氣不覺尖銳了起來。
杜塞爾奇怪的看他一眼。「不行嗎?」
艾瑞發覺自己的失態,連忙清清喉嚨,誇張了語氣:「你要我怎麼跟歐柏交代
啊?你已經一個月沒出現在他的課堂上了。」
杜塞爾笑笑,撥開艾瑞擋在胸前的手,輕描淡寫的拉開了兩人的距離。「你告
訴他,等他仿多那芬式修辭法比我高明的時候,我自然會去向他請益的。」
艾瑞啞口無言的瞪著他的背影,怒火隨之湧上,他差點想衝上前去,捉住杜
塞爾的肩膀,——然後又要做什麼呢?他終究什麼也沒做,只狠狠的一拳擊在廊
柱上,轉身上樓。
德雷斯正蹺著腳坐在他房裡,聽到門板打在牆上的聲音,他抬起頭看了艾瑞
一眼,又回頭把玩著手上那把精緻的匕首。
「你跟誰吵架了?殺氣騰騰的。」
「沒事。」
「杜塞爾又蹺頭了?」
艾瑞愣了一下,粗暴的說:「不知道。幹嘛問我?」
德雷斯沒有回答,但那若有似無的笑容卻讓艾瑞很不舒服。他砰的一聲闔上
箱蓋,脫掉上衣。「有事嗎?」
德雷斯把匕首向上一拋,看也不看便準確接住,俐落的收進鞘中。學院中當
然是禁帶武器的,但德雷斯從來也沒把這些禁令放在心上。
「晚上有空嗎?」
他的語氣是命令而非詢問,所以艾瑞也沒費神回答。「要做什麼?」
「逮人。」
「什麼人?」
「一個在底下收集情報的。我們用他很久了,他也幹得挺稱職,可是前陣子
他竟然迷了心竅,做起兩面賺錢的生意來了。那時我本來就要解決他的,沒想到
他竟然早一步逃掉了。」
「既然逃了,我們要去哪兒逮他?」
「就是摸清了他的藏身處才要跑這一趟。這小子,居然躲進神殿管轄地去了。」
「聰明。」
「所以才需要我們。」德雷斯若有所思的撫摸著劍鞘上的花紋,露出了險惡
的笑容。「他也太小看朗德了。這代價可是很高的……」
「以前你幹這種事從沒找過我。」他盯著德雷斯。「這回是凡提尼大人的測
試嗎?」
「恕難奉告。」德雷斯聳聳肩。「總之我今晚要跑這一趟,你要來便來,不
來對我也沒有影響。」
艾瑞繫好腰帶,將換下的衣服往床上一扔。「走吧,鐘聲已經響了。」
不知德雷斯是怎麼跟費南爵士說的,或他早就得到了大公的命令,總之在黃
昏時分,德雷斯和艾瑞大大方方的騎著廄裡最好的馬,穿過學院的大門,直奔米
亞那頓。
米亞那頓並非交通要道,也沒什麼名物特產,之所以會興盛起來,完全是因
為大公的行館曾在此處,連帶使得許多貴族將別邸設在這裡。加上學院就在城郊,
許多學者群聚於此,街上到處看得到書商、抄寫工場、裝訂工場,使這裡別有一
番文雅肅穆之氣。
到達城裡時天已經全黑了。德雷斯在城門附近停下,將馬交給接頭的人,確
認情報無誤後,便徒步走上通往中央菜場的街道。
走了一段路後,德雷斯在街角停下。揚揚下巴指向一幢不起眼的木造樓房。
「那不是普通人家嗎?」艾瑞皺起了眉。
「現在變成窩藏逃犯的普通人家了。」得雷斯淡漠的說。「那家人是為神殿
服雜役的,名義上是神殿的所有物,可以避開警備隊的盤查,不過他忘了,碰上
大公,連神殿也得聽令。」
「他們也許什麼都不知道……」想到可能會傷及無辜,艾瑞躊躇起來。
「這點由朗德來決定,輪不到我們插手。我們的目標是那個人。如果那家人
夠聰明,就不會違背大公的命令。當然,」他輕鬆的加了一句:「如果他們反抗,
就全殺了。」
「德雷斯!」艾瑞憤怒得忘了控制音量,德雷斯立即狠狠一肘撞在他的胸口,
艾瑞毫無防備的受到一擊,痛得彎下腰,好一會兒才直起身來,抓住了德雷斯的
領口。「你在開玩笑嗎?他們——」
「你是個好人,艾瑞。希望這種個性不會拖累了你。」他撥開艾瑞的手,冷
冷的說。「別磨磨蹭蹭的了,小子,時間拖得愈久,他就愈可能逃走,那家人會
不會有事,就看你怎麼做了。」
艾瑞恨恨的垂下手,瞪了德雷斯一眼,慢慢朝那幢屋子走去。溫暖的火光從
窗戶透出來,隔著門他聽到說話聲,還有孩子的哭鬧聲。他深吸一口氣,抬手敲
門。
談話聲停止了,過了一會兒,門上的小窗被掀起來,露出一雙帶著戒心的眼
睛。
「誰?」
「神殿的人,來傳訊的。」
對方懷疑的瞪著他,後來,也許是想到了自家的豁免權,眼睛從門後消失了,
艾瑞聽到壓低了的話音,還有門栓移開的摩擦聲,他立即推門跨入,朝四周掃了
一圈,桌上的晚餐還剩一半,男女主人緊張的站著,孩子忘了哭鬧,坐在地上睜
大眼睛看他,還有一個大女孩不見了,剛才他在窗外曾瞥見她的身影。
「憑大公之名,接掌這棟屋子!我不會傷害你們,請——」
房屋後方發出一聲沈鈍的巨響,然後是激烈的碰撞聲。
女主人尖叫起來。
艾瑞立刻往內室衝,德雷斯的吼聲傳了過來:「艾瑞,麥桿街!」
這一排屋子前後都通向同一條街,艾瑞不再費神確認屋後的狀況,拔劍便衝
出門外。
越過兩棟屋子後,他隔著空地看到了那個人,他已經受傷了,大腿流出的血
染紅了褲子,卻還在盡力跑著。
艾瑞加快速度,想從側面截住他,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對面街口,
手上還抱著好幾大本的書。
艾瑞沒時間細想他為什麼出現在這裡。他大吼起來:「杜塞爾!走開!」
突然聽到艾瑞的聲音,杜塞爾停下腳步,不解的左右張望,然後才看到凶神
惡煞般朝他衝來的男人。男人顯然以為他也是追捕的人,一邊奔跑,一邊握緊了
手中的匕首。
杜塞爾發覺事情不對,退後一步,正想拔劍,已經來不及了,他本能的舉起
厚重的書卷擋在身前,然後就被一個沈重的物體擊倒了。
強烈的衝擊讓他眼前一黑,他重重撞在石板地上,著地的手臂一陣劇痛。
腳步聲從他身邊踩過,他勉強抬起頭,視野卻被遮住了,壓在身上的物體沈
重得令他無法呼吸。他好不容易掙扎起身,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跪在地上,一隻
手還抓著自己不放的艾瑞,以及像有生命般,緩緩擴散開來的顏色。
艾瑞過了好一會兒才領悟到發生了什麼事,他的心思全放在那個被他抱得緊
緊的人身上。他想起身,隨即因徹骨的劇痛縮起身體,溫熱的液體浸濕了衣服,
火辣辣的感覺迅速擴散開來。他本能的用手探向那個地方,抽回手時,手掌上只
有血色淋漓的紅。
他一下沒反應過來,呆呆的望著自己的手,直到聽到兩聲野獸般的吼叫才回
了神,一聲是那個逃犯發出來的,他被趕上來的德雷斯撲倒在地,兩人扭作一團,
另一聲是杜塞爾發出來的,他推開艾瑞,抽出配劍,盲目的朝倒在地上的男人衝
去。
「住手!」德雷斯一聲大喝,架住了他的劍尖。「你幹什麼!」
艾瑞勉強撐起身體,急著叫道:「杜塞爾!別殺他!大公要活的!」他知道
如果杜塞爾硬要動手,德雷斯會連他一併處分的。
聽到艾瑞的聲音,杜塞爾硬生生收住攻勢,手握得劍柄格格直響,臉上的殺
氣讓德雷斯也嚇了一跳。而後他清醒過來,快步走回艾瑞身邊,割裂了自己的衣
服下擺,緊緊將艾瑞的肩膀纏起來。
「幫我把他抬到米尼恩街。」他抬頭對德雷斯說。艾瑞聽到他不穩的聲音,
不禁驚訝起來,然後他注意到杜塞爾的手也在發抖,他被這場面嚇到了嗎?還是
——?但他無法再思考下去,劇痛和大量失血讓他的意識開始模糊了。
「米尼恩街?」
「有個醫生住在那裡。」
「麻煩透頂!」德雷斯惱怒的看著他們兩人,但還是彎下身來,把艾瑞扛上
了肩。「你去拎著那傢伙!」
以大公的名義佔用了醫生的住所,又把屋主一家趕到隔壁安身,德雷斯把艾
瑞搬到木板床上,接下來就是杜塞爾的事了。杜塞爾搜索了一遍櫥櫃,幸好工具
和藥品都還齊全。艾瑞曾掙扎過,但被強灌了麻醉藥後還是沈沈睡去,為了怕他
中途醒來,杜塞爾還在安全範圍內加重了劑量。
傷勢比想像中嚴重,但還在杜塞爾可以處理的範圍內,也沒傷到內臟。杜塞
爾縫合了傷口,敷藥包紮,德雷斯在情況穩定後便帶著五花大綁的犯人走了,剩
杜塞爾一人照料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