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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一片靜寂,只剩藥湯在爐上沸騰的聲音。藥枝和葉片在水中載浮載沈, 強烈的氣味瀰漫全室,但仍掩不住那股刺鼻的血腥味。蠟燭被窗縫中鑽進來的氣 流捋得搖曳不定,投下一室奇怪的黑影。 杜塞爾收拾著桌上沾滿血的布塊和剩餘的藥膏,眼光卻一刻不離床上的人, 每個響動都會令他緊張的停下動作,屏息以待。沾滿血的布條在水中漂浮著,紅 色的線條拖曳出來,慢慢的擴散、沈澱,把整盆水都染成紅的了。 如果匕首再刺得深一點,如果艾瑞的情況再嚴重一點,如果傷口感染或高燒 不退……種種可能性讓他的手又開始發抖,只得握緊了拳,用力得讓指甲都掐進 了掌心。他想不透他怎麼會激動——這麼害怕。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他相信自己 的醫術,艾瑞不會有事的,但他卻無法克制自己。在看到艾瑞的血的那一剎那, 他的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冰冷的恐懼,而後是燒斷了理智的憤怒,要不是艾瑞 叫住他,也許他真的會把那個人殺了。 「衝動的傢伙。」他一邊把濕淋淋的布條撈起來,一邊忿忿的自語。「為了 保護我,連命都不要了嗎?……」 手在半空中停住,他摒住呼吸,被自己說出的話嚇住了。是這樣的嗎?是因 為他—— 他為失去鎮定的自己感到煩躁,丟下手中的布,在房裡踱了好一會兒,最後 仍又回到床前。麻醉藥的效力該退了吧?但他為什麼動也不動呢?杜塞爾突然恐 懼起來,連忙伸手去去探他的脈搏,有力而穩定。他鬆了口氣,抽回手來,注視 著隱在陰影中的臉。艾瑞在昏睡中感到痛苦似的皺起了眉,杜塞爾撫平他的眉心, 又攤平了手掌覆在他的額頭上。溫度很高,但還在正常範圍內,他的身體正在出 汗。 杜塞爾拿了另一條浸濕的布,掀起被蓋為他擦拭。他一向痛恨這種差事,他 對醫術的喜愛僅止於技術方面,至於躬親照顧病人,可不在他的興趣之內,但他 接觸到艾瑞的身體時卻沒有厭惡的感覺。透過粗布感受到的肌肉十分結實,膚色 和他比起來黝黑許多,燭光將受過良好訓練的背部線條勾勒出來,他一時看得呆 了,手不覺停了下來,然後又發現自己的失神,臉頓時漲得通紅。他沒有勇氣再 作下去,只得匆匆把他放回床上,背轉過身,好像再看一眼床上的人都成了可恥 的事。但當身後的人動了一下,困難的開始掙扎時,他頓時又忘了其他事,急急 俯身探看他的情況。 「艾瑞?你還好嗎?覺得怎麼樣?」 「——媽的!」他粗野的迸出一句。「痛死了!」 「止痛藥還有剩,你——」 「不要再給我那該死的東西了!」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但馬上就恢復了正常。 「又不是沒受過傷,這麼一點痛我還不放在眼裡。」 「還逞強!」杜塞爾瞪了他一眼,把鍋裡的湯汁倒出來,送到艾瑞面前。 「這是什麼?」他警戒的問。 「補充體力用的。你失血太多了!」杜塞爾沒好氣的說。 艾瑞被他的氣勢所懾,勉強坐起身,乖乖接過來喝了。 「再睡一會兒吧。」 「我睡不著。」 「那就乖乖坐著。」他調整枕墊的位置讓艾瑞靠著,然後回到鍋子前面,攪 拌著已經變得濃稠的液體。 「剛才……你怎麼會在那個地方?」 「我從神殿出來,順道來米尼恩街買書啊!等裝訂花了點時間,才會弄到這 麼晚……倒是你們在那邊做什麼?那個人又是誰?」 「德雷斯要我跟他來這裡逮一個逃犯,他就躲在這附近的一戶人家裡……詳 細情形我也不清楚……」 「你什麼都不知道就跟他來了?」杜塞爾揚高了聲音。 艾瑞垂下眼睛,他不想對杜塞爾說謊,但又不能告訴他是奉了大公的密令。 「真是一團糟。」他不小心把手邊的布碰落到地上,他彎身撿起,丟進水中, 懊惱的看著狼藉的桌面,口氣不覺粗暴起來。「你幹嘛做這種事!我的安全不在 你們的任務範圍內吧?多此一舉!」 「你比較重要。」 杜塞爾愣了一下,持著水壺的手不覺停在半空中。「說什麼蠢話。」稍嫌粗 魯的回了一句,他很快轉身,將發熱的臉隱在黑暗中。 艾瑞垂下眼,沈默下來,杜塞爾一發覺不對就會閃避話題,艾瑞已經習慣了。 寂靜又籠罩了下來,艾瑞看著杜塞爾無聲無息的在室內走動,在昏暗的光線 下,他的身影看起來更加沒有實感。他重新將裝水的鍋子放到火上,加進幾把艾 瑞認不出來的草葉和凝結成塊的東西,然後又將乾燥的花朵倒進碗裡弄碎。這些 瑣事他做起來既熟練又自信,修長的手指在揀開花瓣時散發出不可思議的優雅, 長長的髮絲垂落下來,掩住了他的臉。艾瑞盯著他流暢的動作,好像移開眼光他 就會消失似的,那身影奇異的撫靜了他的心,卻又激起更為強烈的情感,那份感 情鬱積在心中,像鐵鍊一樣纏得他無法呼吸。身影靠了近來,他抬起眼,看到杜 塞爾拿著碗,正用奇怪的眼神望著他。 「怎麼了嗎?」 艾瑞知道自己看得太明顯了,本想搖頭說沒事的,手卻伸過去抓住了杜塞爾 的手,杜塞爾愣了一下,皺起眉頭。他覺得不安,不是因為艾瑞的傷,而是他眼 中的某些東西。他雖不知道那是什麼,卻本能的不想讓這個局面繼續下去,彷彿 一不小心就會陷入進退兩難的處境。他動了一下被抓住的手,淡淡的說:「你這 樣我沒辦法做事。」 艾瑞愣了一下,順從的放開他,眼光卻還是追著杜塞爾不放。 門外傳來巡邏隊經過的聲音,規律的馬蹄踩在石板上,製造出空洞的回音。 杜塞爾移開沸騰的湯汁,倒進盛著葉片的碗內,辛辣混著甜膩的氣味瀰漫開 來。他把浸液放在桌上待涼,回到床邊繼續磨碎花朵的工作。 「你做得好熟練。」 「是嗎?」杜塞爾停下手中的動作,抬起頭來。「很多人覺得這是不登大雅 之堂的事情,不過我還是很喜歡。處理藥草的時候,心情很容易就平靜下來了。」 「……是因為……喬康達嗎……?」艾瑞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問。 「是啊。這是喬康達最先教我的東西。」他微微一笑,那是一個人談起心愛 的人或物時才會現出的神情。「不僅是柯羅特蘭境內的藥草,還包括凱洛斯蘭全 境甚至海外的品種和處方……這可不是紙上談兵哦,我們在海斯特堡的庭院裡開 了一塊地,種了很多罕見的藥草。我離開了那麼久,不知道園丁有沒有好好幫我 照料……今天我和神官提起的時候,他拿了幾卷精靈之國傳來的抄本給我,他還 說……」 也許是為了逃避這尷尬的沈默,杜塞爾一反平時的寡言,開始滔滔不絕的說 起神官的事,直到自己都覺得說得太多了。他不安的打住,艾瑞正用奇異的眼光 盯著他。 「怎……怎麼了嗎?」他不覺放低了聲音。 「原來……這就是答案嗎?」艾瑞無力的垂下手,拳頭卻握得緊緊的。「不 論我怎麼努力,還是無法成為你需要的人嗎?」 「你在說什麼?」杜塞爾皺起眉,伸手想探艾瑞的額頭,手腕卻被一把抓住, 用力之大讓他整隻手隱隱作痛。他吃驚的看著艾瑞。 「你做什麼?」 「你真的不知道嗎?」他握得更加用力,咬牙切齒的說。「不,我想你一定 知道了,你這樣一個聰明的人怎麼會不知道呢?你只是不想理會而已,你要的一 直不是這個……可是我已經受夠了,如果橫豎都要後悔,那就乾脆做了再後悔!」 「你在說什——嗚!」強大的力量將杜塞爾扯得踉蹌前倒,跌進艾瑞懷中, 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眼前突然一黑,灼熱的唇便覆了上來,強硬且毫不留 情。 杜塞爾震驚得腦中一片空白,因發燒而升高的體溫席捲了他,使他連氣都透 不過來,他本能的張嘴要喊,艾瑞的舌尖卻乘隙撬了進來,他倒抽一口氣,背脊 竄過一陣戰慄,暈眩和噁心感一湧而上,他不斷掙扎,一等艾瑞的手稍微放鬆, 他立即掙脫開來,一拳揮了過去。 「你——你幹什麼!」 艾瑞被打得倒回床上,立即又掙扎起身,劇痛讓他的臉部扭曲,他完全是靠 著意志而非力量撐住身體,傷口經過這番牽動又裂開了,血緩緩滲透出來,在繃 帶上擴散成恐怖的圖案。 「你知道了吧?這就是我一直想對你做的事,你剛才問我為什麼不顧自己的 命,現在我可以回答你,因為我愛你!」 杜塞爾的嘴張了開來,他呆呆看著艾瑞,無法理解他話中的意思。 「你說什麼?」 「我說我愛你。」 杜塞爾終於回過神來,背脊一下挺得筆直。「這不是開玩笑的好時機,卡斯 提!」 「我才不拿這種事開玩笑。」他的臉因發燒而泛著紅暈,盯著杜塞爾的眼睛 卻清澈異常,甚至帶著冷酷決絕的意味。「你要我說幾次都可以,我——」 「住口!」杜塞爾害怕起來,他慢慢向後退,直到背部頂住了牆邊的架子。 「你有沒有搞錯,我是男人!」 艾瑞咬緊了牙。「我知道——我清楚的很,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要說!如果今 天是神官,或喬康達對你說這種話,你的答案就不會是這樣了吧?」 「你——」杜塞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你竟敢——你竟敢侮辱 他!喬康達才不會——他從來沒有——我們——」極度的憤怒令他語無倫次,最 後他大吼起來:「喬康達對我的意義完全不一樣!他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人,你 連跟他相提並論的資格都沒有!」 「夠了!」艾瑞握緊了拳,杜塞爾說的話使他怒火中燒,完全忘記是他自己 先挑起話端的。「不要再讓我聽到那個名字!我已經受夠了你一次次的提他,受 夠了你用那種表情提以前的事,你什麼時候才能停止自欺欺人,好好看一眼身邊 的世界!」 杜塞爾只覺得腦中嗡嗡作響,眼前一片紅翳。這指控太強烈也太直接,遠遠 超過他能負荷的程度。他盲目的摸索著身邊,抄起最近的東西擲過去,艾瑞沒有 閃,但杜塞爾也沒扔中,陶瓶撞上牆壁,爆出尖銳的聲響。 巨響之後是令人摒息的死寂,風從窗縫鑽進來,發出嗚咽的聲音。他們在瀰 漫著血腥味的黑暗中,像兩尊互視的雕像般,動也不動的對峙著。杜塞爾想逃, 卻動彈不得,儘管艾瑞沒有再動作,杜塞爾卻被他的氣勢壓制住了。 門被砰然打開,撞到牆壁上,發出的巨響讓杜塞爾跳起來。 「搞什麼鬼!你們想把這附近的人都吵醒嗎?」 杜塞爾睜大了眼,看著那個洶洶走進房裡的人。「德雷斯……」 「能吼這麼大聲,艾瑞,你還滿有精神的嘛!杜塞爾,你出去。」 杜塞爾鬆了一口氣,拔腳就往外走。 「杜塞爾!不許走!」 德雷斯大步走過去,一掌把他打回床上。「什麼時候了還胡鬧!你想因失血 而死嗎?馬上給我躺回去!杜塞爾,出去!」 杜塞爾跌跌撞撞的衝出門,空氣中只剩艾瑞無法平息的喘息,他已經沒有力 氣再起身,只能用充滿憤怒的眼光瞪著德雷斯,這對德雷斯起不了作用,他不甚 輕柔的把艾瑞翻過來,把繃帶拆了,露出裂開的傷口,然後抄起桌上的針,過了 火後回到床邊。 「你敢動一下我就宰了你。」他警告道,剪斷被拉得亂七八糟的縫線,用力 一抽。「我不是醫生,也沒杜塞爾這麼有耐心。」 「痛!」少了麻藥的緩和,加上德雷斯粗魯的動作,艾瑞馬上開始後悔自己 的莽撞了。 「自作自受!」德雷斯毫不留情的說,拿起針戳下去。「你腦筋燒壞了嗎? 就算是追女人,也沒看過這麼拙劣的手法!」 艾瑞倒抽一口氣,因話中透出的訊息而摒住了呼吸。「我——」 「你不必告訴我,我對你們的事情不感興趣。」 「——你知道多少?」 「該知道的就知道。」德雷斯冷冷的說,拉斷縫線站起身來。「還以為你多 少受了點教訓,沒想到我前腳剛走,你就搞出這種場面!我再晚點回來,天知道 會鬧成什麼樣子!」 艾瑞無話可說,只得低頭道歉。「謝謝……」 「算了。」德雷斯聳聳肩,坐了下來。「反正也不是為你。」 「什麼意思?」 「我還欠那傢伙一點人情……其實只是小事。」德雷斯看他一眼,淡淡的笑 了。「我殺了他的哥哥。」 他的聲音如此平淡,好像在講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以致艾瑞過了幾秒才真 正瞭解話中的意思。「你——你說什麼?」眼睛倏地圓睜。「他不是跟人私鬥—— 啊!」 「那件事很快就平息下來了,因為沒人敢得罪麥凱西家,連海斯特伯爵也不 敢。」 「杜塞爾不知道嗎?」 「海斯特伯爵不會告訴他的。」 艾瑞警覺的看著他,數年來與德雷斯相交的經驗,使他一點也不高興從他口 中得知什麼秘密。「那為什麼告訴我?」 「嘉納得他咎由自取,但我並沒有想到會造成這種局面。」 「……就這樣?」艾瑞本能的知道事情沒這麼單純。「你可別告訴我是因為 罪惡感什麼的……」 「我說了,我對你們的事情不感興趣,不過你們是朗德看上的人,如果在我 眼皮底下出了什麼事,我免不了挨他的白眼。那傢伙沒有個寄託的地方就活不下 去的話,既然眼前正有一個人選,我沒理由反對。」 面無表情的丟出安全答案,德雷斯將笑容藏在黑暗中,看著燭光在牆上投下 的陰影。他深知要控制一個人,把柄永遠比友誼可靠,現在他有了海斯特和卡斯 提的友誼,但誰知道將來他是不是有需要把柄的一天呢? 「抱歉掃你的興,不過……」他疲倦的閉上眼睛,聲音也微弱下來。剛才德 雷斯還在考慮要不要灌他安眠藥,看來不需這麼做,他的體力也無法支持下去 了。「……你也看到了,今晚以後,他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和我說話了……」 德雷斯聳聳肩。「你把話說重了,那只是小事,很容易解決的……」 「……他呢?」 德雷斯探頭往外看了一眼,淡淡的說:「他在外面睡著了。」 「嗯……」這個答案讓艾瑞安下心來,他模糊的應了一聲,便昏睡過去了。 德雷斯走出去,不發出聲音的把門關上,然後站在空蕩蕩的外室裡,透過敞 開的大門看著黑暗中的街道。 「……要出去找嗎?看他那個樣子,還真叫人擔心……算了,又不是小孩子, 起碼會保護自己吧……」看著剛才幫艾瑞縫合而染血的手,德雷斯厭煩的嘆了口 氣,挑了張較大的椅子坐下來。「累死了,我也要睡一下,這兩個傢伙,儘會給 人添麻煩……回頭非向朗德抱怨不可……我答應的事情裡,可沒有保母這一項!」 杜塞爾不知道自己在外面待了多久,他跌跌撞撞的在沒有燈光的街上走著, 絆倒了好幾次,直到雙腿再也支撐不住。他跪倒在不知哪戶人家的牆邊,將發燙 的額頭抵在石面上,一遍遍叫著喬康達的名字,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他腦中翻來覆去只有這個念頭,他第一次看到 這樣的艾瑞,暴虐的,侵略的,不留餘地的,一個人深埋心中的東西爆發開來時 ,竟會是這個樣子的嗎?艾瑞怎麼會說出這種話,做出這種事來?僅不過一刻鐘 前,他們還自自然然的談著話,就像平常一樣啊! 他的身體已經累得無法思考,腦中卻清醒得可怕,一再一再重複剛才的畫面 ,怎麼也停不了。艾瑞咬牙切齒的怒吼,幾乎壓斷脊骨的手勁,甜得膩人的血腥 味,粗暴地侵入口內的舌頭——他痛苦的呻吟起來,緊緊抱住了頭。如果這是夢 ,就快讓他清醒吧,可是他偏又醒不過來,只剩一種陷入虛空,不斷往下墜落的 暈眩感。 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刺骨的寒意透過單薄的衣服滲進體內,使他全身顫抖。 他第一次聽到有人對他說出這個字,而且吼得如此理直氣壯,毫不猶豫!難道這 些日子以來,艾瑞的關心、糾纏、乃至對喬康達的敵意,都是為了這個理由嗎? 杜塞爾無法理解,也不想理解。他討厭這麼自相矛盾的心緒,討厭這尷尬複雜的 處境。他只想要一個平靜的生活,沒有這麼多糾纏無解的結。自從離開海斯特堡, 離開了喬康達,他的生活就全亂了。 他想睡覺,希望當他醒來時,發現這一切不過是場夢,而喬康達就在身邊…… 但當他閉上眼,腦中浮現的卻是他獨坐林中時,艾瑞俯身望著他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