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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大戰發生以來,起碼有兩年的時間,各地都處在相當的動亂中。各諸侯不 是在打仗,就是在備戰,連卡瓦雷洛也不例外。有些人並非蓄意挑起戰端,但情 勢逼人,不得不爾;有人想趁機擴張勢力,也有人怕被攻擊,乾脆先發制人。但 凡提尼發揮了過人的手腕,以不像一個十八歲孩子的作風,逐漸弭平了境內的烽 火,然後著手進行恢復的工作。在他鞏固地位的期間,一些恐怖又大快人心—— 視聽者的地位而定——的傳聞不時從宮中傳出,指出大公又用什麼乾淨俐落的手 法剷除異己,消滅間諜,平定蠢蠢欲動的叛亂,把懷有野心的親人流放——或說 加封到遠地去,一時弄得上層階級風聲鶴唳,人心惶惶,對年輕大公趾高氣昂的 情況再不復見。加上凡提尼破格起用了許多新貴,權力中樞於是落到沒有家世累 贅,只對他忠心耿耿的一班人身上。 「這孩子真不簡單。」喬康達提著劍說。自從戰爭爆發,喬康達或許是預感 了亂世的來臨,因此加強了之前較為放鬆的武術訓練,杜塞爾自是求之不得。「 也不能稱他為孩子了。也許前任大公死亡,而讓他在這時候繼位,對這個國家反 而是件好事,對康妲爾也是嗎?……我似乎看到命運的齒輪在轉動著……」 「喬康達,你不要一直退啦!」看到喬康達一邊神遊,一邊游刃有餘的閃避 他的攻擊,杜塞爾不禁惱起來。 喬康達回過神來。「遇到攻擊不閃避,難道要迎上去給人砍嗎?」他跳上擱 棄在旁邊的牛車,又急忙向後跳,閃開杜塞爾刺過來的一劍。「別以為淨衝上去 就贏得了,有時候躲比打還容易致勝,就像這樣。」 杜塞爾已經追得氣喘連連,喬康達突然一腳掃過來,他明明看到了,卻沒有 餘裕閃躲,大叫一聲就躺平在地上了。 「喂,喂,倒的時候要注意劍尖啊,可別砍到自己了。」 「可惡!再來!」杜塞爾爬起來,立刻又開始攻擊。喬康達沒有再退,逼得 杜塞爾連連閃躲,金色的髮絲隨著動作躍起,沿著劍刃刮過去,喬康達連忙縮手。 「想把頭髮留長的話,最好綁起來。如果遇到沒品的對手,可能會變成致命 傷喔!」 「現在還不夠長,綁著看起來好蠢!」 「怎麼突然想把頭髮留長?」 「因為你留起來好看啊!所以我也……」 說穿了,也只是希望與喬康達相似的地方能更多吧!好像這樣一來,就能跟 他更接近一些…… 「別以為劍只能用來砍,硬砍是最愚蠢的方法,你要懂得借力制力,用對方 的力來打倒對方。」喬康達閃開幾步,揚起劍,輕而易舉就挑飛了杜塞爾手中的 武器。 「我不行了!」杜塞爾筋疲力竭的癱倒在地上,喬康達仍像剛開始練習時一 樣輕鬆,臉上還掛著笑容。 「喬康達,你是從哪裡學來這些的?居然連武術都這麼強……」 「在我出生的地方,時局一直很亂,每個人都要學著自保。」喬康達彎身把 杜塞爾的劍撿起來。 「對唷,喬康達,你好像都沒有說過呢,你的家鄉到底在哪裡呀?」 「在南方……很遠很遠的南方……」 「在柯羅特蘭南方?」 「不,更遠。」 「更遠?凱洛斯蘭南方嗎?」 「……可以這麼說。」喬康達用劍撐著地,將全身一半的重量都倚在上面, 望著天空的眼光變得遙遠,甚至有些空洞。 「哇!」杜塞爾眼中驚嘆敬佩兼而有之。「旅行了這麼長一段路,一定很辛 苦吧?」 「但是,我也因此學了很多東西。」他低下頭,看著橫躺在地上呈大字型的 少年。「杜塞爾,你一定要去旅行!離開這個牢籠,甚至離開卡瓦雷洛!你的翅 膀太大了,這個地方終有一天容不下你的,就像我……」 杜塞爾不禁失笑。「喬康達,我現在連離開海斯特堡都有問題,還說什麼旅 行呢!」 「那不是你能控制的。時候到了的時候……」 杜塞爾很希望喬康達主動說要帶他去旅行之類的話,但卻失望了,只好怏怏 的轉回原來的話題。「你的家鄉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哦,是一個平凡無奇的小村,每到春天就泛洪水。」 「你會想回去嗎?」 喬康達靜默了一下,很快的說:「即使我想,現在也回不去了吧?要說想念 的話,當然,但有些事不是想就做得到的。更何況我是被趕出來的。」 杜塞爾了解的沈默下來。海斯特堡的人何嘗不畏懼他?只是還沒人敢把他趕 走罷了。 喬康達看著他,笑了。「這些都是陳年往事啦!其實,真正讓我掛心的,也 只有一個人而以吧……只是她大概也不在了……」 「你的戀人嗎?」 喬康達笑了笑,沒有說話,那笑容卻是憂鬱得令人心痛。杜塞爾突然打從心 底泛出一股怒氣,沒來由的對那個素未謀面的女孩產生了強烈的敵意。喬康達到 現在都還掛心著她嗎?她是怎麼和喬康達相處的?也和他們一樣形影不離嗎? 「後來呢?」 「後來?」 「你出來旅行了,那她呢?她為什麼不跟你走?」他撐起上半身,粗魯的冒 出一連串的問題,這是他第一次逼問得這麼緊迫。以前,只要喬康達稍稍迴避一 下,他也就不再問下去,但隨著年紀增長,他卻愈來愈想知道喬康達的一切。他 不只要擁有喬康達的現在,還想分享他已經無法觸及的過去。 「好奇心害死貓喔,杜塞爾。」喬康達似乎沒注意到他的尖銳,溫和的笑容 依然不變。「她是個好女孩。但是,現在提她又有什麼意義呢?她在我生命中佔 的空間實在太小了,而且愈來愈小……隨著時間過去,總有一天我會連她的容貌 都忘記吧……」最後一句話化成了嘆息,剛出口就被風吹散了。「……希望如此 ……」 「你為什麼出來旅行?」 「發生了很多事……」喬康達聳聳肩。「人們本來就對我有疑慮,那一段時 間又發生瘟疫,我差點被燒死……」 「燒、燒死?」杜塞爾一下子坐起來。 「激動什麼,我不是好好的站在這裡嗎?」 杜塞爾深吸一口氣,想像著那個畫面,他幾乎整個心都揪起來。 「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我沒有逃……」他垂下眼。「是蒼鷹把我救出來的。」 「蒼鷹?他怎麼會在那裡?」 「你自己不也說,蒼鷹是居無定所遊戲人間的神嗎?那時候,他剛好漫遊到 我家鄉附近,然後……」他的神色動搖了一下,很快的說:「然後就順手救了一 個快被處以私刑的可憐蟲啦!從那以後,我就一直流浪到現在。」 杜塞爾仍撐著半身坐在地上,睜大了眼睛望著喬康達,連他都感覺得到,這 段故事被省略了太多細節,但他還來不及問,喬康達一劍已掃了過來,他無法閃 躲,只得跳起身迎戰。 「別偷懶了!快起來!」 「等一下……哇,可惡,你偷襲!……」 原來我的人生可以簡化成這麼幾句話,喬康達微微笑了,卻帶著淒涼。 他還記得他的家鄉,一片貧瘠的土地,餓不死吃不飽的居民,一個繼承家業 的藥草師,以及青梅竹馬的戀人。原本是平凡如地上沙礫般的人生,如果不提他 的長相,以及總會有的疑慮和畏懼的低語…… 日子仍然算平靜,直到從天而降的鷹爪帶著火扯裂他。 喬康達閉了閉眼,背後彷彿又掠過一陣痛楚,那個清晰如火紋的傷痕,同時 也烙在他的心上。蒼鷹,火與力之王,一旦他看上的東西,就毫不留情的攫為己 有。說攫是不正確的,任何活物都無法抗拒那無與倫比的力量,都飛蛾撲火般的 被他吸引,即使被燒得屍骨無存也甘心。 他仍聽得到那女孩哀切的低語,蒼鷹不容拒絕的命令,要不是那場瘟疫的來 襲,無解的糾纏可能永遠不停…… 那個村莊還存在著嗎? 他有時候會懷疑,儘管他為那些無知的人民求了又求,蒼鷹是否會放過他們, 畢竟對他而言,將這些螻蟻捺死,甚至動不到一根指頭。 但他沒有勇氣回頭。 「喂……喂!喬康達!」 他回過神來,迎上少年警覺帶著疑惑的眼睛。杜塞爾早就發現他的失神了。 「你又神遊到哪裡去啦?你要想事情就專心想,別打啦!」杜塞爾一躍上前,想 打掉他手中的武器。 也許這拋棄了一切的流浪,就是對自己的懲罰,但無論他自放多遠多久,折 磨都不會有結束的一天…… 喬康達動了一下,不是閃避,卻突然迎上去,那一瞬間聽到劍鋒劃開空氣的 聲音,然後又被硬生生擋住。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是要藉痛來打斷回憶呢?還是藉自殘來舒緩罪惡 感?不管是哪一種,他都成功了,但也立即後悔了。 「——喬康達!」杜塞爾猛地丟開劍,撲了上來。 喬康達讓劍落到地上,壓住左手跪了下來,血從指縫中緩緩滲出,在白色的 衣服上格外刺眼。「痛……要命,好久沒受傷了……」 「對不起,對不起——」杜塞爾都不知道自己是在說話還是慘叫了,平常他 就算練習得鼻青臉腫也不會吭一聲,現在卻急得連眼淚都迸出來了。 「沒事的,傷口不深。」 「血……可是你流血了!」他慌得連最基本的急救法都忘得一乾二淨,眼前 只看得到喬康達淌血的手臂,血……喬康達身上流出來的血! 「小子,受傷的是我,怎麼是你在哭啊!」 「你還笑!」 「好,好,你別在我耳朵旁邊叫。先止血……」 「喂?受傷了嗎?我能幫得上忙嗎?」聲音從他們頭上落下,他們連有人過 來都沒注意到。 「——誰?」杜塞爾抬起頭,見是一個黑髮黑眼,年約三十的陌生人,馬上 充滿戒心。「不必了,我們可以——」 「別扭扭捏捏的!就算是小傷,不處理好的話,可是會死人的!」那個一臉 嚴峻的人竟然劈頭罵下來。 「杜塞爾,別這麼沒禮貌。」喬康達微笑著接受了對方的好意。「麻煩你了。」 他止血、包紮的動作十分熟練,看得出是常做這種事的人,但又不像醫生, 杜塞爾困惑的眨著眼,極力回想堡內可曾有過這樣一號人物,顯然沒有,對了, 今天早上的確來了一批客人…… 「好了,請原諒我的唐突,軍人對這種事總是特別敏感。」他點點頭,還是 沒說他是誰,便自顧自走了。 「嗯,處理得真不錯,可以跟我比了,看這樣子,大概得敷幾天的藥……杜 塞爾,陪我回房裡去吧!不過,他到底是誰啊?」 「誰知道?」杜塞爾聳聳肩。「可能是早上來的客人之一吧!」 「啊,我想起來了,他就是韓諾。」 「韓諾?哦……對了,聽說伯爵有意把康妮嫁過去是嗎?」 「小子,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要叫你的父親『伯爵』!」 「……對不起。」又說溜嘴了,杜塞爾暗暗咋舌。對稱謂的問題,他一向是 能避就避,喬康達一直為這件事責備他,但…… 從「那天」以來,他再也叫不出「父親」這個字了。 「韓諾會來,就表示這件事已經說定了吧?」 「可憐的康妮。」 「說什麼話!你應該祝福她才是啊!」 「祝福?別說這種你都不相信的話了。」杜塞爾輕蔑的說。「你又不是沒看 到康妮多緊張,她還說,只要對方不是殘暴下流之徒,她就謝天謝地了,要說感 情那些的,想都不敢想!」 「看他剛才的樣子,你覺得他是那種人嗎?」 「那又不關我的事。反正,連康妮也要走了……」 「還有我啊!」 「當然!你是絕對不可以離開我的!」聲音突然加重了,杜塞爾猛然停步, 直直盯著喬康達。「說好了唷,你留在這,我就留在這,哪天你要走的時候,我 也跟你一起走!我要永遠跟你在一起!」 那雙眸子專注、熱情得令人心痛。喬康達感到不安,他是否真如蒼鷹說的, 正在把這孩子拖向萬劫不復的深淵?蒼鷹加諸給他的痛苦,難道他也要加諸在杜 塞爾的身上嗎? 「怎麼了?」杜塞爾急急問道:「手很痛嗎?」 「別說『永遠』這個字,杜塞爾。」聲音低得有如嘆息。「你不了解這個字 的意思。永遠,就是永劫,想結束都結束不了的苦難與悔恨……」 「——喬康達?」杜塞爾不解的望著他,但喬康達什麼都不再說了,只是望 著天空,好像在看那永遠觸摸不到的過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