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來參加因格蘭姆的收穫慶典?」
為了達芙妮的一句話,杜塞爾來到卡斯提家距首都有五天路程的領地。
「艾瑞寫信給我,說他會回來參加。」
費南爵士那邊很輕易就得到允許了,這裡的學生因為身份的關係,有時因為
家事、因為公務、因為邀約,原本就常暫離學院。費南爵士或感驚訝,因為杜塞
爾討厭社交是有名的,但並沒有多問,只吩咐了句路上小心便准行了。
其實他不是很確定自己為什麼要來,更不知道來了以後要做什麼。
先見了面再說吧……站在因格蘭姆農莊的大門下,他不太有自信的想著。
想見艾瑞是真的。
無法再一個人待在學院也是真的。
其他的,仍一片混沌。
「你在發什麼呆?」
一同受邀而來的姊姊好奇的看著他,將臉湊近來,那一瞬間她又有了少女時
代的神情,令杜塞爾想起從前的歲月,於是他微微笑了,低聲說:「真是個美麗
的地方。」
和他看慣了的崇山峻嶺完全不一樣。俗話說生長的地方會決定一個人的氣質
,杜塞爾現在完全瞭解了。這片平原位在卡瓦雷洛東南,氣候溫和,土地肥沃,
一條大河從東方的丘陵地帶蜿蜒而下,如神特意贈送的禮物般,滋潤了土地,也
帶來了商人,城市就在河的兩岸發展起來,而且成了南方重要的交易中心和旅站
。自古以來,這裡就是個富饒之地,除了供得它的子民飽足,還有餘力輸出穀物
和羊毛。
城堡位在城外的人工高地上,居高臨下的守護著這片平野,寬廣的河面守住
了它的後門,要進入城內非得經過毫無遮蔽的原野,以及一條易於防守的路不可
,但是,整座城給人「要塞」的印象卻遠不如「農莊」來得強烈。在這夏末的午
後時分,城堡四周的田野籠罩在金色的霧靄中,穿梭在陽光中的風息乾燥且帶著
強烈的香味,已經採收完穀物的農人正忙著捆紮乾草,吆喝聲如花粉般四處飄散
,放牧的牲畜在遠方緩緩移動著,更遠的地方,阻斷了視線的是森林的邊緣,這
已經要眼力好的人才看得到了。
平時城堡從吊橋到大門盡數洞開,人群進進出出,從工匠、旅客到堡中的僕
役都有。廣場上堆著農具和乾草,運送木材的車停在一旁,車主正在跟某個熟人
比手劃腳,拉車的牛等得不耐煩,已經嚼起捆得整整齊齊的草料。一個差役策馬
進門,將馬丟給一個階級比他低的僕人,裝出一副匆匆忙忙的樣子去找伯爵。家
禽互相追逐,城堡裡的的孩子也混在其中。和平的喧囂混著夏日乾燥的氣味飛揚
在空中。但是,只要再往裡面走,經過一道衛兵把守的門,迎面就是馬匹鳴嘶和
士兵操練的聲音,磨利的兵器在陽光下亮得刺眼,方才還捲著袖子幫農民扶正車
子的年輕伯爵,此刻正直挺挺的坐在馬上,嚴厲的發號施令。卡斯提家的生活是
多面的,杜塞爾已經漸漸習慣了。
中午過後,他獨自一人騎馬出城。今晚就是夏日祭典一連串活動的開始,城
內一片忙亂,裝飾用的花朵和烘烤用的食材像被秋風颳落的葉片般到處飛舞,各
種氣味和聲響像酒般在金色的氤氳中發酵冒泡,這一片凌亂得和諧的氣氛構成了
因格蘭姆的整體,當杜塞爾騎著馬經過他們中間時,那種外來者的感覺益發強烈
了,他覺得自己就像一片落進夏日原野中的雪花般不合時宜。他沒辦法下馬去幫
忙推著酒桶的農民,忙著幹活的人們也以驚異的眼光看著這個飄然而過的人,並
且低聲私語著他如精靈般的氣質。這是海斯特家和卡斯提家的差異,事實上也是
杜塞爾和艾瑞靈魂上最根本的差異。
杜塞爾轉離通往城裡的道路,朝河的方向走去。這裡有一條小徑,輕柔的迂
迴進稀疏的樹林中,從石南茂生的程度可以看出這條路很久沒人使用了,杜塞爾
是在閒逛時偶然發現的。陣陣薰風夾著水氣撲上杜塞爾的臉,薔薇和繡線菊的甜
香混合在一起,馥郁有如醇酒。陽光透過稀疏的樹蔭直洩而下,馬每跨一步都踏
在金綠色的海洋中。四周一片靜寂,只有馬蹄規律的敲擊聲和蜜蜂單調的嗡嗡聲,
樹也被催眠似的輕輕搖擺著。
樹林一下子就到了盡頭,杜塞爾跳下馬,牽著牠走到河邊。水面波光粼粼,
有如破碎的銀片,河水在淺灘上激起白色的泡沫,一隻魚狗鳥掠過水面,隨即在
蘆葦叢中消失了蹤影。杜塞爾將馬繫好,走到另一棵樹旁坐下,此時,他聽到規
律的馬蹄聲踏破了流水潺潺,朝這個方向走了過來。
他揚了揚眉,不明白怎麼還會有人知道這條小徑,但卻不再有以往被打擾時
那種不耐的怒氣,察覺到這一點的他無奈地聳了聳肩。
誰教他幾乎已經習慣於被打擾了呢?就算為了這種事跟艾瑞發脾氣也沒用,
他不是充耳不聞就是搬出另一套大道理,說得讓杜塞爾後悔自己發了脾氣。艾瑞
……
想到艾瑞,杜塞爾心頭一緊,不由得站了起來,朝小徑的方向望去。當然不
可能,他不知是要安慰還是潑自己冷水的拼命想著。他來到因格蘭姆也不過三天,
艾瑞還在北行的路上呢!可是除了艾瑞,又有誰能這麼恰到好處的尋找到他的所
在……
「找到了!你果然在這裡!」聲音一如河水般清朗愉悅,連昏昏欲睡的人聽
了也會精神一振。
杜塞爾一時有些失神,茫然的看著來人下馬,朝他走來。他不知是失望還是
放心的嘆了一口氣,禮貌的笑了笑。
「是你啊……達芙妮。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聽康妮姊姊說你出來了,所以也出來看看,剛好看到路邊的灌木枝上掛
著馬尾毛,就跟著轉進這條路來——」她毫不扭怩的笑著,一邊在杜塞爾身邊坐
了下來,蜂蜜色的長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因為比起城裡,你還比較可能到河
邊來,沒想到真的找到你了。」
他微微一笑。「你很瞭解我嘛!」
聽到杜塞爾的稱讚,達芙妮高興的紅了臉,她自己也察覺到了,連忙把頭轉
開。「艾瑞不在,你一個人沒關係吧?真對不住,讓你大老遠到這裡來,軍隊的
行程卻耽擱了。還是要我們差人去叫——」
「不——不必了!」杜塞爾急急忙忙的說,又心虛的打住,他好不容易才憑
著衝動把自己逼到這裡來,隨著艾瑞返家的時刻愈近,他的勇氣卻一點一滴消失
了。「我、我是說,我在這裡過得很愉快,沒必要讓他為這種小事趕回來——」
「怎麼是小事呢?我覺得他很重視你啊。」
杜塞爾大吃一驚。「是、是嗎?」
「對呀,家裡就我跟他最親了,他什麼事都會跟我講,其實我在梅瑟城見到
你之前,就已經聽了很多關於你的事了。」
杜塞爾有些發窘,正想說些什麼敷衍過去,達芙妮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湊過來
,眼睛好奇的睜大了。「這麼說,你一定知道那個女孩的事囉?」
杜塞爾一頭霧水的看著她。「什麼女孩子?」
「那個把艾瑞迷得團團轉的人啊!他從冬天回來以後就魂不守舍的,家裡的
事都不管了,對我也愛理不理的,我覺得他一定是有心上人了!可是不管我怎麼
問,他都不肯說,我看——」
「是嗎?……」杜塞爾不自在的動了一下,想逃避達芙妮的眼光。女孩更好
奇了。
「你知道什麼,對不對?和艾瑞有關?還是那個女人?」
「沒有什麼女人,和艾瑞也沒有關係。」他一急,語氣便不由得強硬起來。
達芙妮嚇了一跳,臉紅起來。「對不起,我不是想探人隱私。」
杜塞爾注視著她山貓般柔軟靈動的身形,艾瑞也常常這樣坐在他前面,不同
的是艾瑞絕不會因一句粗魯的話就退縮了。「你剪短髮會比較好看。」他脫口而
出。
達芙妮甩甩及腰的辮子,困惑的看著他。「頭髮?」
杜塞爾呆了一下,方才的意念在腦中一閃而逝,快得讓他連細細審視的時間
都沒有。他搖搖頭,正視達芙妮。「沒什麼,當我沒說吧!」
女孩直盯著他,那近乎落寞的神情讓杜塞爾有了罪惡感,他用這種尖利的言
詞和冷漠的態度傷了艾瑞多少次呢?只因為艾瑞總是笑著回應,反而使他從沒注
意到自己有多殘酷。
他深吸一口氣,怏怏的轉了話題。「祭典的準備工作如何了?我剛出來的時
候,城裡面熱鬧得很。」
達芙妮笑了。「我媽說過,節日永遠會在我們準備好之前到達,沒有人趕得
及的,所以就別擔心了吧!這幾天會很熱鬧的,城裡有賽羊大會和射箭比賽,堡
裡也有舞會——你今晚會出席吧?」
「我……」他猶豫了一下。他向來討厭人多的場合,偶爾參加宴會,也是出
於父親的威逼脅迫或艾瑞的連拖帶拉。但他無法否認,他之所以對達芙妮的邀約
興趣缺缺,卻是因為艾瑞不在的緣故。「我想——我還是——」再一抬頭,卻見
到那對與艾瑞相仿的眸子期待地看著他,他心一軟,便點頭了。算了,大不了再
中途溜走吧!他暗自盤算著。
達芙妮立即喜形於色,開始談起將在今天抵達的雜耍班子的事。杜塞爾注視
著她,卻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昨天康妮在城堡的花園裡逮到他,趁著四下無人
又跟他談起妻子的事,同時半戲謔的提醒達芙妮對他的情意。他一聽到這種事就
大為反感,不客氣的打斷了康妮的話。
「現在談這種事,不嫌太早了嗎?」
「已經不早了,嘉納得也是在你這個年紀……」她眼睛一暗,聲音便不可抑
制的微微顫抖起來。「你既然成為海斯特家的繼承人,這就是你的責任了……」
幸好此時僕人過來請他們去用午餐,話題便就此中斷了。但康妮說的話已經
烙在他心中,讓他無法不去想這個突然間變得很重要的問題。
但他從來沒想過婚嫁之事,更沒想到有一天這會變成他的責任。他不用想也
可以知道,從現在開始,只要他還是獨身,類似的事就會不斷發生。他覺得很困
擾,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當然最省事的方法,就是聽從康妮的意見,這會是一樁門當戶對的聯姻,連
最挑剔的親戚也應該感到滿意。他也喜歡達芙妮,她爽朗不拘小節的個性,讓他
沒有與人相處時常有的壓迫感。他可以藉此逃避很多麻煩,包括艾瑞……
他嘆了口氣,將眼光從女孩身上移開。河面亮白的反光扎得他眼睛發痛,他
閉上眼,女孩的笑容便在殘影中浮現出來,模模糊糊的,隨即又在黑暗中化成了
艾瑞的臉,線條分明的五官半隱在陰影中,卻清晰得彷彿觸摸得到,湛藍的眼睛
銳利的盯著他,像狼一樣。他打了個寒噤,身旁傳來沙沙的聲音,他睜開眼,迎
上達芙妮關切的神情。
「遇上什麼煩心的事嗎?」
「——啊?」
「從你到因格蘭姆以後,情緒就不太穩定。」
杜塞爾無話可答,只得保持沈默。
「有心事的話,還是說出來比較好啊!」她微微一笑。「自己一個人解死結
,可能會愈纏愈緊呢!我不是在推薦我自己,不過,總有可以讓你傾吐心事的人
吧?」
他愣了一下。「——你說的話跟艾瑞真像。」
她爽朗的笑起來。「我們是兄妹啊。」
「的確。」他低聲說。在她能繼續問下去前,他急急把話題拉回了安全地帶。
「對不起,是我不好,居然分心了。你原本想說什麼?」
「不……沒什麼,沒什麼重要的。我已經忘了。」達芙妮支唔起來。她剛才
本來想問杜塞爾,能不能在今晚的宴會中作她的舞伴,但看杜塞爾一副心不在焉
的樣子,顯然根本沒把心思放在她身上,她也沒興致講了。為了掩飾焦慮,她站
起身來,朝繫馬的樹下走過去。
「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城堡去吧?康妮姊姊一定在找我們了!我答應今晚要
讓她幫我打扮的。」
杜塞爾鬆了一口氣,很高興能逃脫這令人尷尬的處境,但注意力卻不由得落
在最後一句話上。幫達芙妮打扮?康妮是純粹把她當妹妹看,還是別有居心?莫
非她前幾天說的:「希望她能成為我的家人」並不只是在開玩笑,而是在認真的
暗示嗎?
他煩躁的甩甩頭,翻身上馬。他知道康妮關心他,但做到這個地步就有點過
分了。難怪這幾天康妮對他特別關照,達芙妮老在他身邊轉,卡斯提家的人老對
他露出鼓勵的笑容。這更增加了他的不快,他有一種被羅網捕捉住的感覺,卻無
力也不知如何逃脫。
時間的確不早了,滲著涼意的風掠過一望無際的平野,摩挲著被白日陽光燒
烤過的萬物,西邊的天際仍泛金光,其純美的顏色連精工提煉過的金屬都比不上。
一條長長的雲塊橫在粉紅色的空中,形成一塊藍紫色的暗影;遠方的景物已變得
黯淡模糊,就像蒙上了一層面紗;原野上已看不到人跡,大捆的乾草堆寂然不動
的躺著,看起來像是許久以前就被棄置於此一般。但遠處的城堡卻火光沖天,喧
鬧聲宛若春天融化的冰河溢出城堡,直洩而下。城堡的廣場擠滿了人,充滿了食
物、酒、火堆燃燒和人群擠在一起的味道,杜塞爾和達芙妮幾乎很難通過庭院到
達馬廄。沿路一直異常沈默的達芙妮又恢復了平常的樣子,不斷跟認識的人打招
呼,杜塞爾完全沈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對可能響起的致敬聲也充耳不聞。
好不容易通過了廣場,杜塞爾和達芙妮總算能輕鬆策馬走近馬廄。邁森見他
們過來,連忙上前接過韁繩。達芙妮跟著進入廄房,探視幾匹她特別喜愛的馬,
一邊跟邁森聊天。因格蘭姆農莊就像個大家庭,僕人服侍貴族就像在照顧家裡的
孩子一樣,這對杜塞爾來說又是一個新鮮的經驗。
「走吧。」達芙妮拍拍馬的頸脖,轉身對杜塞爾說。「今天晚飯會開得遲,
我們先溜到廚房偷點東西!」
「好——」
馳近的馬蹄聲蓋過了杜塞爾的聲音,邁森連忙迎出去,隨即驚喜的叫起來。
「唉呀,少爺,您回來啦?」
「邁森,好久不見。」
太過熟悉的聲音衝入耳中,杜塞爾倒抽一口氣,身體就僵住不動了。
「哥哥!」達芙妮看清了門外的人,興奮的尖叫一聲,衝出廄房。「你應該
——你不是——不是說還要幾天才能回來嗎?我好想你——」
「啊,原本是這樣的,不過反正那邊也沒什麼事了,貝因將軍就讓我先脫隊
回來……」
那聲音既熟悉又遙遠,杜塞爾耳邊嗡嗡作響,腳好像縛著鐵塊般無法動彈。
想到不能一直站在這裡,他緩緩鬆開緊握的拳頭,用盡全身的力氣轉身,眼光隔
著門檻和艾瑞對上。
只是這樣望著而已,就讓杜塞爾全身發熱。隔了一個月的再見,杜塞爾此時
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念他。他風塵僕僕的一路趕回來,衣服和頭髮都沾著沙土,凌
亂不堪,袖口露出纏裹的繃帶。腰間配的不是平時防身用的細劍,而是沈重的寬
劍。他臉上冷硬的線條刻深了,這是剛從軍隊下來的人常有的神情,竟令杜塞爾
覺得有些陌生。
看到出現在廄門邊的人,還抱著妹妹的艾瑞一下子愣住了,他直起身來,盯著
杜塞爾,似乎在懷疑自己的眼睛。沈浸在興奮中的達芙妮沒察覺到怪異的氣氛,
只顧摟著艾瑞的脖子,話說得又急又快。
「看我給你請到什麼人來了,杜塞爾‧海斯特,沒想到吧?原本我還擔心你
趕不回來——」
「你怎麼會在這裡?」艾瑞傾身將達芙妮放回地上,眼睛仍盯著杜塞爾。
我是來找你的……他想這麼說,卻聽到自己的聲音:「我是被達芙妮邀來的。」
「達芙妮……?」艾瑞看著妹妹,揚起一邊眉毛,似乎在斟酌這句話的意思,
而後突然想起還有別人在場,爽朗的笑容頓時又回到臉上。
「來吧,先進屋裡去。」他一邊說一邊拂亂了達芙妮的頭髮。「我趕了一天
的路,肚子餓死了!」
醞釀中的節慶氣氛因艾瑞的歸來而提早沸騰了,廚娘看到艾瑞,高興得像自
己的兒子回了家一樣,火上的肉也不管了,先忙著招呼他們吃喝,沒過多久,艾
瑞的父親、前任伯爵克里曼就大步踏進廚房,一拳敲在艾瑞頭上。
「好小子,回來也不打聲招呼,先溜來這裡啊?」
「我肚子餓了嘛!」艾瑞一臉無辜。「反正你們也會在晚飯前溜過來……」
「哦哦,我聞到豬肉餡餅的味道了!」現任伯爵狄洛跑進來,後面跟著艾瑞
的二哥。「哈哈,你這小子真幸運,一回來就遇上梅莉的大餐!」
「艾瑞,艾瑞,不要顧著吃啦,你這回有沒有遇上什麼好玩的事?」
「貝因將軍的訓練很紮實吧?」
「差點沒被操死!中途又在多恩郡停留了五天……啊——泰羅!你竟然偷吃!」
隨著艾瑞的家人一個接一個進來,杜塞爾不覺被冷落在一旁,他感到再待下
去是不適宜的,便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走了出去。
漸涼的晚風帶著孤寂感襲上來,他靠在冰冷的牆上,輕輕吁了一口氣。在黑
暗中,那種孑然一身的失落感更為強烈,幾乎讓人無法承受。他雖不願意承認,
但他格外討厭這種闔家歡聚的場面,那是他從小到大都無緣嘗過的滋味。
他終於知道為什麼艾瑞對因格蘭姆有這麼深的眷戀,家族對他不是一個名詞
,而是一個可以歸屬的地方。
哪裡才是他可以歸屬的地方呢……?
他慢慢走出花園,天色已經徹底暗下來,像一方黑色的帳篷,把人們圍在一
起狂歡作樂。各種形狀、大小的火盆都被搬了出來,熊熊燃燒的火焰有如要吞噬
黑暗般直衝蒼穹,令杜塞爾想起傳說中因無法與神並駕齊驅而憤恨抑死的巨人。
愈來愈多人湧進城堡,附近的農民、城裡的富人和工匠,還有從外地趕來的旅客
和商人。杜塞爾下意識的閃到一邊,不想和他們擠來撞去的。他從來就沒有習慣
過人群,而這個傾向在面對平民時更加明顯。他沒辦法跟卡斯提家的人一樣,可
以跟三教九流的人同坐一桌,更無法想像離開馬鞍下田幫忙是什麼滋味。
他走進大廳,把愈發高昂的喧鬧聲留在厚重的石牆外,在輕聲的談話和高雅
的微笑中得到暫時的庇護——在他眼中這也不過是兩害取其輕罷了,他害怕下人
的粗鄙,又厭惡上層人士的勾心鬥角。大廳四壁插著火炬,牆上掛著以神話和慶
典為主題的織錦,從花園和附近森林得來的裝飾恰到好處的散布四處,食物和醇
酒的香味從長桌上散發出來,輕快而有節奏感的音符像是觸摸得到的在空氣中迴
旋著,杜塞爾皺了下眉,挑剔的朝豎琴手的方向望了一眼。廳中多是受邀而來的
賓客,康妮和韓諾在人群中間,已經開始跳起舞來了。
「杜塞爾,可以陪我跳舞嗎?」
聲音突然在背後響起,把杜塞爾嚇了一跳。他轉過身,達芙妮已經換過衣服,
包裹在一襲可愛的紅色長裙中,她大概剛從外頭進來,湛藍的眼睛還留著狂放的
光芒,精心整理過的頭髮有些凌亂,身上沾著零碎的花瓣和燒過的木屑。
「你不是跟艾瑞在一起嗎?」
「他呀,早不知玩到那裡去了,別管他,我們去跳舞吧!」
杜塞爾還沒回答,她已經挽住他的手,往大廳中央走去。先前的曲子已經結
束了,接下來的是群體的雙人舞。康妮和韓諾似乎不覺得累似的,興致勃勃的準
備再跳。男女面對面轉圈,分開,和身邊的人換舞伴,再繞回來——幾輪過後,
康妮成了他的舞伴,看著她捉狹的笑容,杜塞爾只覺得一陣無奈。
「進行得還順利嗎?」她果然抓住機會問了。
惡作劇的念頭突然閃進他心中,他湊近康妮,像在洩漏重大秘密般的低聲說:
「我被甩了。」
「咦?」康妮瞪大了眼,抓住他想問個清楚,但交換舞伴的時間已經到了,
杜塞爾愉快的對她笑笑,將她交給下一位男士,回頭接住達芙妮的手。
舞曲進行到一半,艾瑞跟著幾個朋友進了宴會廳,杜塞爾遠遠看到他站在門
邊,跟熟識的人打著招呼,他全身一緊,突然很想拋下達芙妮走過去。好不容易
見了面,卻是這樣可望而不可即,從黃昏到現在,他們甚至還沒好好說過一句話。
而後艾瑞轉過頭,眼光捕捉到了人群中的杜塞爾,便定住不動了。杜塞爾匆匆低
頭,彷彿做了壞事被逮到一樣,突然就鼓不起勇氣去攬達芙妮的腰了。等他再度
抬頭,艾瑞已經不見了。
一曲結束,杜塞爾將達芙妮送回場邊,正想離去,衣袖卻被抓住了。
「還有事嗎?」杜塞爾停下腳步,詢問的看著她。
「啊。」發現自己做了失禮的事,女孩連忙放開他。「對、對不起。」
「沒關係。」
「我——」她欲言又止,臉顯得更紅,但並不全是因為跳舞的緣故。猶豫半
晌後,她終於下定決心般的抬起頭來。「我——」
杜塞爾已經猜到她要說什麼,很快抬起手,阻止了她即將說出口的話。
「咦?」
杜塞爾注視著那雙美麗的棕色眸子,感到自己的決心又開始動搖。說出這句
話後,就等於把那扇機會之門關上了。他可以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順從的走向別
人為他安排好的道路,只要他留在這裡,接受這個可人的女孩,而不是拿自己的
感情和身份,去作這不知成敗的賭博——
「對不起。」
達芙妮驚愕的睜大眼,好半晌說不出話來,臉上出現與方才不同的紅暈,杜
塞爾想他大概要挨巴掌了,但過了一會兒,她卻突然放鬆下來,唇邊現出一抹笑
意。
「也許這樣說很奇怪,但你看起來有精神多了。是下了什麼決心嗎?」
「可以這麼說。」
「也更有魅力了。幸好我還沒成為你的俘虜。」她微微一笑,卻掩不了落寞。
「我可以知道那個幸運兒是誰嗎?」
杜塞爾微笑著搖了搖頭,又說了一次:「對不起。」
「那我只能祝你幸運啦。」
「我也希望如此。」杜塞爾對她行禮,轉身離開。
大廳中四處不見艾瑞的身影,八成是到廣場上去了。杜塞爾走出大門,立即
又停下腳步,畏怯的看著階梯下頭的陣仗。外頭的人似乎比剛才更多了,要在當
中找人根本是難如登天。他正想掉頭回去,火盆邊卻映出了他的目標,他猶豫了
一會兒,終於帶著壯烈的決心走下去。
他行進得很慢,在人群中開出一條道路比原先想像的困難得多。吵雜的舞曲
震得他頭腦發脹,他痛苦的皺起眉,無法理解為什麼其他人能在這種噪音中笑得
如此開心。不出所料,他還沒接近那裡,艾瑞就不見了。他不死心的走了一圈,
不時停下腳步張望,仍是徒勞無功。廣場中央,幾個小丑正在互拋麵粉球,準頭
一偏就砸了杜塞爾一身,圍觀的人一陣鼓掌大笑,紛紛舉杯祝他好運,但杜塞爾
可笑不出來,這個小意外徹底磨光了他的耐心,偏偏此時又有一隊跳舞的人經過,
挾著他一路到了中庭邊緣。他使盡最後一點力氣才擠出去,跌進樹叢後方,在暗
影中暫時得到了庇護。他不禁埋怨起自己的愚蠢,就算艾瑞真的在外面的人群中,
明天再見他也不遲啊!
他拉平身上的衣服,舉步朝外走,打算回主屋去,卻撞上一個高大的身影。
「杜塞爾?」驚訝的聲音傳入耳際,艾瑞看著他狼狽的模樣,無法克制的揚
起了嘴角。「真難得,你竟然會參加這種活動。」
「我才不想參加,我是在找——」發覺自己差點說了什麼,他連忙打住,不
禁生氣起來,今天真是丟夠臉了!
「找什麼?」
「沒什麼!」
艾瑞沒再說什麼,他靠在樹籬邊,注視著廣場上的人群,不經意般的擋住了
外頭的聲音和光線。火光清晰描出他的側臉線條,也將他的眼睛映得閃閃發亮。
他已經洗過澡換過衣服,但手上還纏著繃帶。
「你受傷了嗎?」他忍不住問道。
「啊?」他疑惑的看了杜塞爾一眼,而後才想起來似的抬起手。「啊,你說
這個?沒什麼,還比不上被德雷斯揍的痛呢。」
看繃帶纏繞的面積,杜塞爾知道事情絕沒他說的這麼簡單,但艾瑞仍一副不
在乎的樣子。「這點小傷都受不了的話,還做得了什麼事情?」
他說話的時候,掉下來的瀏海蓋住了眼睛,這段時間他的頭髮長了不少,艾
瑞不耐煩的把它撥上去。杜塞爾不自覺盯著他的手,像是被那單純的動作蠱惑了
一般。感受到他的視線,艾瑞停下動作,回過頭來,兩人四目相對,杜塞爾猛然
醒覺,連忙移開目光,不禁慶幸暗影掩住了他漲紅的臉。
「聽狄洛說……你和達芙妮走得很近?」
原來事情已經傳到他耳裡去了,杜塞爾一陣無奈,正猶豫著要不要說明,脫
口而出的卻是:「你很在意?」
艾瑞轉頭看了他一眼,臉上的表情被暗影掩住,看不出他在想什麼。杜塞爾
知道自己又說錯了話,不禁驚慌起來,他怎麼老改不掉這種習慣?但辯解更不是
他擅長的事,他只得低頭等著風暴降臨,艾瑞會生氣的吧?任誰聽到這種話都會
生氣的。
「是啊,我很在意。」聽到的卻是慢條斯理的聲音。艾瑞雙手抱胸,靠在樹
籬上。「我是個爛人,連自己的妹妹都會嫉妒。」
杜塞爾感到喘不過氣來,連抬起頭的勇氣都消失了。為什麼他就不能像這個
人一樣,坦率的把心裡的話說出來呢?
「我……」閉上眼睛,豁出去般的一口氣說了出來:「我是來找你的——」
沈默一瞬,聲音訝異似的微微上揚了。「找我?」
「……我本來沒打算來的……不,我來這裡是因為達芙妮說你會回來,你走
了以後,我想了很久,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很想見你,好不容易才下定
決心,可是還沒有很——我可能會逃走……所以……總之,別讓我逃……」他狼
狽的停下來,為自己脫口說出的話而震驚。他實在不應該在這時候採取行動的!
艾瑞回來得太突然,他連自己的想法都還沒釐清,更別提要把話說明白了!
艾瑞維持著抱胸斜倚的姿勢,沒有說話也沒有移動,要不是那雙眼睛正灼灼
盯著他,杜塞爾真會以為他什麼都沒聽到。「當……當我沒說吧!等我想清楚……」
他絕望的說,想越過艾瑞身邊。「我明天再……」
但橫在出口的身軀卻完全沒有移動的意思,杜塞爾焦躁的示意他讓開,艾瑞
卻伸出手來抓住了他。杜塞爾嚇了一跳,反射性的想抽回手,兩人在狹窄的空間
中拉拉扯扯,艾瑞的表情逐漸險峻起來,先前勉強維持著的漠然面具正像土牆般
瓦解崩落,一個使勁,他猛然將杜塞爾拉向前,緊緊抱住了他。
杜塞爾摒住了氣,他並不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或接下來將要發生什麼,但
唇落下來時他沒有反抗,也許他一直是在期待的,期待艾瑞的強硬能打破他的猶
疑。
溫暖的觸感輕輕拂過,像羽毛一樣,艾瑞遲疑了一下,見他沒有生氣,便再
度吻上來。
淺觸變成了深吻,在被遮斷了視野的黑暗中,只感受得到血脈沈重的跳動,
身體相貼的熱度,以及從心底慢慢擴向全身,又溫柔,又激烈的情感。杜塞爾閉
上了眼睛,火的氣味和酒的甜香毫不保留的襲過來,他沒有喝酒,卻覺得醺了。
兩人在黑暗中安靜的擁吻著。狂歡的人們陸續經過,但誰也沒注意到這裡。
不知過了多久才拉開彼此的距離,兩人的身影在樹叢掩映下交疊,沒有移動
也沒有開口。寂靜在閃動不定的喧囂中擴大開來,凝聚成令人窒息的壓迫感。艾
瑞的手仍擱在他的頸間,表情卻隱在陰影中看不清楚,杜塞爾突然緊張起來,剛
才的衝動已經過去,留下的是更強烈的羞恥,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做出了這種事
,艾瑞又會怎麼想呢……
「我說……」艾瑞輕輕開口,側過臉來,杜塞爾慌得閉上眼睛,只聽到低沈
的聲音掠過耳際,撩得他的頸後一陣麻癢。
「我們去跳舞吧。」
杜塞爾猛然睜開眼,帶著笑意的湛藍雙眸近在眼前,充滿了侵略性,同時又
如此溫柔。他長長吁出一口氣,感到僵硬的身軀逐漸緩和下來。
「嗯,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