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經塔地下二層——
瘋狂的人
我在那棟建築物前面停下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就是很自然的停下來，
好像我應該進去一樣。
「先生，來看研究的嗎？好久沒看到您了，近來還好吧？」穿著白色制服，
看起來像守衛的男人對我微笑，擺出了邀請的姿態。
我望向他身後，簡單俐落的線條勾出雙扇門的所在，中間一條縫隙淡得幾乎
看不到，就跟其他的建築一樣，既不特別引人注意，上面也沒有標明其他字樣。
我並沒有很想進去，但他既然這麼說，我也就點點頭，轉過身。就在我碰到
門的時候，他阻住我。
「喂，等等，你不能進去。」
我垂下手，看著他。
「上頭有命令下來，這裡已經被封鎖了。」
「是嗎……」
我聳聳肩，轉身準備離開。
「先生，您不進去嗎？那場異變發生後，得不到您的消息，大家都很擔心呢！
請您無論如何見大家一面吧……」
我猶疑了一下，再度轉身。
他又阻住我。
「對不起，上級天使親自下令，除他以外所有人不得進入，尤其是您……」
我退後幾步遠離那扇門，他急著拉住了我的手。
「大家都在等您呢！請……」
他看起來不像在開我玩笑。
「……不可以讓您進入……您當然有這個權力……命令……您是重要的
人……強行進入者一律清除……嗚啊啊啊啊——」
抓著我的手猛然緊縮，痛徹心肺，我吃了一驚，急忙甩開他。
「請進……禁止……先生……命令……」
他抽搐著跪下來，痙攣的手指抱住了頭，一面痛苦的叫著，一面在地上打滾，
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啃噬他的大腦。而後他受不了痛苦似的站起來，開始狂奔。
我退後一步，但場面的不真實感麻痺了我的情緒，使我連驚訝或害怕的能力
都忘記了，我木然看著他的動作，好像在看不相干的舞台劇一般。他並沒有跑得
太遠，因為一根燈柱阻住了他的去路。
鈍悶的聲音彷彿敲在我的心臟上，細長的柱子受到猛烈的撞擊，搖晃了一下，
那具身軀以充滿彈力的姿態向後仰，一瞬間有如飛越過竿的跳高選手，而後緩緩
墜落。
我猶豫著還要不要進入那棟建築，但門文風不動。
我走過去，他仍橫在路上，好像被丟棄的大型垃圾。那張臉已經血肉模糊，
看不出輪廓，血正要開始凝結，黏黏膩膩的，好像戴了個廉價的面具。頭的一側
凹下去，浸在紅白色交錯的濃稠液體中，左邊的眼睛掉出來，歪歪掛著，好像鬆
脫的零件。
但他看起來很平靜，似乎不再痛苦了。
我聳聳肩，轉身走開。
在路上和爐子形狀的物體交錯而過。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它。它幾乎和人一般高，覆蓋著黃銅色的外殼，還有裝
飾般的小翅膀。
「4—25區，偵測不潔物體，清除。」
當我注意到時，那具屍體已經不見，刺目的紅色也消失了，原地一切如常，
深邃的黑暗溫柔地撫淨了我的視覺。
我鬆了口氣，也許我剛剛是在作夢。
也許只是黑暗讓我看不到而已。
路上的人稍微多起來，但仍安安靜靜，輕輕盈盈，有如走在雲端的天使。沒
有人交談，沒有任何多餘的雜音。空氣清新、冷冽，不含一絲雜質，氤氳著透明
的安靜。
我想找個人問怎樣才能見到神，但他們都各有所思似的，不等我說完便翩然
走開。我試了好幾次，直到撞上那個人。
「啊……啊……對不起。」他禮貌的說，仍低著頭，盯緊手裡的東西，十根
手指緊緊鉗著，膨大的指節像癤瘤般突起，彷彿已經生了根長進去。
那是一個很普通的箱子。
「你在看它對不對？」
「啊，對不起……」
「很漂亮吧？」他把手中的寶貝送到我面前，箱子因長久的擠壓已經有點變
形了。
「是……」
「這是我的女兒。」
「你的女兒？」
「我把她分成很多塊，裝在裡面，塞得滿滿的。這樣的話，就可以把她最美
麗的模樣保存下來了。」他無限憐愛的把箱面貼在臉上。「這個世界太瘋狂了，不
小心的話，她也會受到污染的……」
喃喃自語的聲音沒有重量感的飄過去，他的步伐很慢，好像每走一步都要考
慮一下，也許是怕震動了心愛的女兒。
在街角，我聽到哭泣聲。
小男孩被阻在牆邊，與他一般高的紅色異形發出尖銳的，類似笑聲的雜音，
伸出細長的手臂戲弄他，海馬形狀的蜷曲下肢一蹦一跳，廔管般的鼻子甩來甩去，
黃色突出的眼睛像昆蟲一般。
我走過去想把牠趕開，牠生氣了，發出好戰的聲音朝我衝來，衝擊的力道大
得出乎意料，我站立不穩連退幾步，牠尖聲笑著再度攻擊。
我抽出背後的武器，熟練得好像我以前常做一般。武器撞擊到地板，發出清
脆的聲音，中間好像沒遇到任何阻礙一樣，那隻怪物裂成兩半，在落地前便化為
發著光的粉塵，消逝在空氣中。
清澈的結晶落進我的手心，在沒來得及看清前便煙消雲散，好像是我的身體
將它吸收了一般。
我是這樣活過來的嗎？以牠們的生命，餵養我的血肉？
「謝謝，謝謝你，大哥哥。」他一邊抽噎一邊道謝。
他穿著高級的衣服，露出袖子外的手臂卻骨瘦如柴。
「你怎麼瘦成這樣？」
「我沒吃東西。」
「為什麼？」
「我不敢吃。」他抬起水汪汪的眼睛，像是在洩漏重大秘密般膽怯的說。「你
知道嗎？這裡的食物有毒。」
「有毒？」
「因為我是瑪莉亞財團唯一的繼承人，他們都想殺我。所以我不吃東西，這
樣的話，他們就沒辦法毒死我了。」
他跑開，羸弱的身體似乎隨時會被黑暗所吞噬。
在晚春薰香的風中，風鈴也響得很優雅。
「這是個可愛的地方。」天使將下巴支在手上，很感興趣的瞧著四周。嵌著
彩色玻璃的牆壁將我們隔離在小小的空間中，午後的陽光斜射進來，在桌上圈出
一方圖案，窗邊的瓷偶鋪著一層薄薄的金粉，架上的琉璃飾品被映成一片飛光亂
影，從天花板垂下的吊飾亮成純金，好像它本身正在發光一樣。
這地方有了你才變得如此可愛，我想著，因白袍上反射的光芒而瞇起眼。「謝
謝。」
「我要糖。」他伸出手。
我將牧女形狀的罐子遞給他。他像個好奇心重的孩子一樣，很喜歡玩咖啡，
不斷往裡面添東加西，加糖加奶油加肉桂加牛奶，也和孩子一樣，味道弄糟了便
棄之不顧。但我並不在意，花少許咖啡豆的代價就能逗他開心，我覺得很值得。
「喂，告訴我，你為什麼開這家店？」
「我也不知道，心血來潮吧。」我聳聳肩。「我反正不是靠這個維生的，所以
客人多寡並不重要。」
「生意很好吧。」
「起先只有一些人，後來就多起來了。現在人們不是很需要這種服務嗎？」
「其實是你需要他們吧？呵呵呵……」他在杯中攪出小小的漩渦，得意的笑
著。
「什麼意思？」
「你安心的把自己隔離在小小的世界中，敞開大門讓那些瘋狂的人進來訴說
他們的妄想，挖掘他們的內心，難道不是想藉此證明你的正常嗎？呵……」
我愣了一下。「我沒這樣想——」
他沒理會我，狡黠的笑容依舊。「……搞不好在這當中，你也受到影響而變瘋
了呢。」
我想維持淡然的語氣，聲音卻不受控制的揚高了。「我沒瘋！瘋的是他們！是
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不正是由你的心創造出來的嗎？它在你眼中是什麼樣子，你的心
就是什麼樣子。難道不是因為你瘋了，你眼中的世界才如此歪曲嗎？」
我想我的臉一定變白了。「我才沒有！我很正常！」
「好了，好了，別生氣。」他的手越過桌面，輕輕拍著我的臉頰，好像在安
撫不聽話的孩子。我知道我又輸了。「不過講了幾句玩笑就這麼激動，多跟你哥哥
學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