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經塔地下五層——
背叛者
從很遠的地方就聽到了黏膩的吸吮聲，夾雜著硬物斷裂的聲音，似乎有人正
心滿意足的在路邊享用大餐。
我走過時，那個伏在路邊的生物抬起頭來，凸出的大眼在黑暗中閃著無機的
光芒，竹節般的身體跨過那堆殘骸，非常不高興我打斷牠用餐似的發出尖銳的咆
哮。沾滿血的手朝我揮來，我慌忙擋住，那隻手臂掃到刃上掉下來，再下一秒身
體就從中斷開。
「好痛苦。好痛苦。」
黑影迎面撲來，我嚇了一跳，一瞬間以為是那被我毀滅的生命發出的哭喊。
我向後倒退，跌進那堆殘骸中，碎肉和血被激起來，濺了我一身。
「好痛苦。好痛苦。」
哀泣縈繞不去，哭喊向上繚昇，但還沒上到雲頂，便撞到堅硬的地殼而被扔
擲回來。
那是生著翅膀的嬰兒，最純潔無暇的天使。
在還沒降生在充滿塵土的世界前，靈魂就是以這個模樣待在神的身邊嗎？
「才不是這個樣子呢！它們永遠都沒有破繭成長的機會，它們不是神所創造
的完美無垢的靈魂，而是污穢人手造出的生命體。它們哭泣是為了被迫看盡天下
苦痛，並且還要利用那苦痛去背叛神，蒙蔽神。」
聲音從高處下來，我嚇了一跳，轉過身。皺巴巴像樹皮一樣的臉俯視著我，
厚重的絨布將她整個人包裹起來，邊角被緊緊攢在手裡，毛邊的下擺一直拖到地
上。
「這怪老太婆是誰？」她面無表情的說，而後得意的笑起來。「這是你心裡的
話吧？呵呵呵。」
「……」
「這是什麼？魔術嗎？讀心術？」她又重複我的想法。「呵呵呵，我知道你在
想什麼，我看得到，聽得到你的心，因為我是神身體的一部份。」
她抓著披肩伸展開來，一瞬間就像大鳥展翅騰飛。我退了一步。老太婆原來
是坐在感覺球上，不，不是坐著，她的下半身都融進感覺球裡去了，看起來倒像
是感覺球長了人身似的。
「大熱波發生的時候，我正站在感覺球附近，呵，還在考慮來日無多，後事
要怎麼安排呢。結果咻的一聲，醒來後就變成這個模樣了。」
「……」
我沒有說話，她已經察覺我想的事情而笑起來。「對，不用吃飯，不用睡覺，
想死都死不成呢。可能得等神死掉，我才能安歇吧。」
「你知道神在哪裡嗎？」
「祂就在腦部啊。」
「腦部？」
「你不知道嗎？這個世界是神的身體呢。感覺球就是神皮膚表面的神經。神
就是藉此得知各地發生的事，並維持世界的運作呢。」
「怎麼樣才能到達那裡？」
「這我不知道，你要去問背上有翅膀的人。」
但他又在那裡呢？
我望著四周迷宮般的建築，它們從四面八方遮斷我的視線，擋住我的去路。
無秩序的道路擾亂了我的方向感，而遇到的人讓我連現實感都喪失了。
我沒有選擇，只能拖著沈重的武器，沿著陰沈沈的路走向黑暗的另一端。
神到底在哪裡？也許我中途就迷失了方向，正離祂愈來愈遠也說不定。
那個人跪在燈柱前，聳著肩膀，曲著背，頭塞在膝蓋間，縮得緊緊的，許久
都不動一下，好像想把自己埋入黑暗中，卻又將自己暴露在幽冷的白光下。當我
走近時，他忙不迭抬頭，四肢著地爬到我面前。
「我，得消失才行。」
「為什麼？」
「我好後悔。」
「後悔什麼？」
「我不該幫助他的。」抬起來的臉形容枯槁，只剩一層皮覆在骨頭上。「我
好後悔。」
「幫助誰？」
「那個男人。他是受神寵愛的天使，美麗崇高的天使。我願意為他做任何事。」
他抱住我的膝蓋啜泣，磨破的手滲出血來。「他說，如果我們幫助他的話，我們也
能瞭解世間的一切，擁有與神匹敵的智慧。」
「你幫他做了什麼？」
他張嘴似乎要說，而後又恐懼的噤聲。「不，我不能說出那個字，那是受詛咒
的！污穢的造物！我好後悔！」
「為什麼？」
「他瘋了，他自以為是神，不，他自以為比神還偉大。他想知道世間的一切，
這是驕傲，最不可原諒的罪。我們怎能與神相提並論？祂才是世界的源頭，所有
觸犯祂的人都要遭到懲罰！」他鬆開我，抱著頭縮成一團。「我沒有臉面對神，
我一定得消失，雷火就要降下來了——」
我想走開，但他撲過來，抱住我的腳不放。
「你做什麼？」
「求求你，赦免我吧！」
最需要被赦免的，不正是我嗎？「我不能赦免你，我不是神。」
「那麼，請你殺了我，殺了我，讓我消失吧！」
我想踢開他，但他的手纏得緊緊的，不肯放開。
我只好握住了劍柄。
擊碎頭顱的一瞬間，腦漿和血噴到我身上，雖然馬上就化成細細的塵埃消失
了，但那尖銳的顏色卻牢牢燒印在我的視網膜上。
只有神可以給予的生命，卻連我這種人也能輕易抹滅。
我發現到，劍在手中愈來愈順手了，揮砍這件事好像也變得稀鬆平常起來。
我正在變成惡魔嗎？
或者，我只是變回了原本的樣子？
「我見到他了。」
「誰？」
「上級天使。」
「怎麼——？」男人猛然站起，血色自臉上褪去。「他發現了什麼？——」
「沒事的，只是偶然而已，我想。」
「是嗎——？」他仍然猶疑著。「他是個很可怕的人，誰也不知道他會做出什
麼事來……」
「為什麼這樣說？」
他乾笑一聲。「二十五歲成為瑪露肯特教團的最高領導者，你說他可不可怕？
媽的，靠裙帶關係也沒人升得這麼快過，你不知道他的那些手段——」
「他是個很有魅力的人。」我沈思的說。
他警覺起來。「你不會後悔了吧？」
「怎麼可能。」
「你看看這個世界。」他砰的一聲把窗戶打開，喧囂的鬧聲和渾濁的光線洶
湧而入，尖銳得令人無法承受。
「都瘋了。」他喃喃自語。「如此歪曲，如此恐怖。想到自己置身在這樣的世
界中，難道不會覺得害怕嗎？」
窗外行人如水中魚群般流過，我似乎正窺伺著一個巨大的水族箱。一對情侶
在餐廳前擁吻，一個孩子追著狗橫越街道，一個老人在對街的燈下望進這個方向。
視線相對。
被觀察的反過來觀察我了，我感覺到莫名的恐怖。
「請把窗戶關上好嗎？」
視線和聲音被阻絕，封閉的空間回復了靜謐。我鬆了一口氣。
「這個世界已經歪曲了，都是因為他的緣故。他使神失去了苦痛的能力，控
制祂，甚至想取代祂！他根本是個瘋子！」他坐下來，留得很長的黑色頭髮掃過
桌面，發出清爽的聲音。「我要讓教團、讓世界回復以往的面貌。如果神有了言
語的能力，我們就可以與祂直接溝通，瞭解世界的真相，也不必靠上級天使來傳
達所謂的神諭了！」
「為什麼選上我？」
「我一直在觀察你，你對哥哥的欠疚感和苦痛感，比我知道的任何人都深、
都強烈！你絕對可以彌補神所失去的力量！」擱在吧台上的手緊握成拳，他傾身
向前，熱切的說：「所以我需要你！幫助我！拯救這個世界！」
「你說謊。」哥哥蓋過中級天使滔滔不絕的演講，輕柔卻很清晰的在我耳邊
說。
「我沒有。」
「你其實後悔了吧？你不是喜歡那個上級天使嗎？」
我避重就輕的說：「跟神融合的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你不怕嗎？」
「會比現在更糟嗎？」
「……」
「想嘗試嗎……失去心臟的感覺？」他靠得更近，臉上一抹比冰還冷的微笑。
「你不要忘了，那個時候，是我把生存的機會讓給你的……」
這是我的罪。
無法痊癒的罪。
「決定好的話，就到神經塔來找我。」中級天使站了起來。
「我要怎麼找到你？」
「中央區域153號的管理室，口令是：克利艾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