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經塔地下九層——
天使與神
下樓時,發現了天使。
他坐在窗邊,陽光透過玻璃,將他的頭髮照耀得閃亮如金,純白的,巨大的
羽翼在陰暗處依然閃爍光芒,長袍上的寬帶縫邊卻紅得怵目驚心,有如血痕。
咖啡的香味溢滿全室,桌上的杯中繚繞煙氣,他的側臉也顯得朦朦朧朧,一
如昨夜未完成的夢。
城市甦醒的聲音微微震動了玻璃窗,好像想叫我放它們進來,但那些聲音變
得這樣微弱,好像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一樣。
腳步聲驚動了他,他抬起頭望過來,我頓時忘了呼吸。
我從沒見過如此美麗,如此優雅的造物。
「昨天謝謝你了。」
我張開嘴卻不知道要講什麼,當我找回聲音時,卻吐出笨拙的話語:「你是
誰?」
他微微蹙眉。「你不記得我?」
「我……」我揉著太陽穴,努力想在隱隱作痛的頭中挖出點什麼。「我昨天
跟朋友去喝酒……鬧得很瘋,然後……」接下來只有雜亂的色彩和無意義的字句,
好像黑暗中傳來的囈語。
理智上我知道他是誰,當然知道。誰不認得瑪露肯特教團,那些擁有翅膀,
守護著創造維持神的人?幾乎拖曳到地上的羽翼充分說明他崇高的地位。但是,
我並沒有見過他,教團中的高級份子,也不會到城市的這個區域來。
天使從雲端降到我泥濘的陋屋來,這是活生生的奇蹟。
「是我讓他進來的。」他說。
「你?」
「喝得爛醉是吧?害我還得帶你回來。」他不悅的說。
「對不起……」
「我要開門的時候,他也喝得爛醉擋在那邊,我只好把他一起踢進來了。」
「爛醉?他?……」
帶著漠然表情坐在那邊的人,會做這種事嗎?
「你在跟誰說話?」天使開口,聲音一如他給人的感覺,高傲中帶著優雅,
漠然中帶著無可抗拒的魅力。
「我哥哥。他說是他讓你進來的。我昨天喝醉了,什麼都記不起……」
他微微睜大了眼,酒色的眼瞳醺人欲醉。「你哥哥?」
「嗯。」
他呆了一會兒,突然笑出聲來。
「原來……是這樣?……」
「怎麼了嗎?」
「沒……」他笑得肩膀顫動,小小的羽絲從白翼上飄起來,輕輕盈盈落進杯
中,棲止在咖啡上,完美的凝結了瞬間的永恆。「原來如此……哈哈……這世界真
是無處不瘋啊……哈哈……」
白羽帶著光緩緩飄落。
「來了嗎?你。」
夢中的聲音。
我仰頭看他,有如仰望著神。
他橫在高處,依附在感覺球上,腥紅色的棘刺從身體中央一穿而過,有如異
教祭禮中獻給神的牲禮,那樣無力,卻又更加美麗。
他被穿刺在感覺球上卻無法死去,是神的力量令他永恆痛苦。
「看到了吧?神對我所做的。」
「是因為那件事嗎?」
他沒有回答。「去看看吧。祂已經完全瘋狂,連我們都無法控制祂了。」
「你是否也該負些責任呢?」
「負責?」他似乎被我的愚蠢激怒了。「我當然會負責!我要得到祂的力量,
取代祂,導正這個世界,沒有醜惡歪曲的世界!」
當他說話時,血沿著感覺球一滴滴落到我身上,像淚水一樣。
原來,他也是有血的。他並不是神,是人。
一個想超越神,想成為神的人。
「快去見祂,用你的力量淨化祂,將結晶取來給我!」
走在神的體內,腳步聲化為喃喃自語盪回來,彷彿在斥責我的無禮,竟敢侵
入世界中樞的中樞。
黑暗從四面八方擠壓著我,只能感覺到沈重穩定的脈動,好像直接在體內響
起一般,搖撼著我的內臟。
我現在醒著嗎?
我是在向真實,還是向更深的夢境走去?
當走到夢境盡頭的時候,會發生什麼事呢?
粗大的神經盤結交錯,匯集到感覺球上,再向四方延伸出去,形成巨大的,
牢不可破的網絡。走在當中,好像整個人都縮小了,我只是侵入神的中樞的一個
病毒,隨時有可能被吞噬。
神經叢漸漸集中,匯往同一個方向。
看到了脊柱。
從不可見的黑暗深處向上伸起,延展至不可知的黑暗中,有如支撐整個世界
的柱梁。粗大的神經從中伸出,分裂成較細的枝幹,再分支,再分支,深入地底,
伸入空中,構成綿密不絕的網絡,將世界嚴實包圍起來。
神在那裡。
在腦部。
沿著維持世界的神經向上走,祂就在脊柱之頂,中樞的中樞。這世界就是祂
的身體,我們都在祂的夢中作夢。
「來,過來。」
聲音從四面八方落下,擠壓我的大腦,燒灼我的神經。
我停下腳步,抬起頭,有如仰望著天使一般、
仰望著神。
「幫助我,用你的痛苦補足我。這樣的話,我就能再度掌握世界。」
「這個世界,還能夠被修正嗎?」
「當然可以,只要我有足夠的力量。即使不行也沒關係,我可以把它毀滅,
重新創造。我是創造維持,沒有我不能做的事。」
「毀滅?」
「我曾經做過,沒有理由不再這麼做。」
「……」
「過來,幫助我。」
「殺了祂。」
「哥哥。」
「殺了牠。祂什麼也做不成,只會拖著世界一起毀滅。祂才是世界歪曲的元
凶,核心腐爛的蘋果,即使外表看起來再怎麼甜美,切開來還是臭氣沖天。」
「來,過來。」
我靠得很近了。
「殺了祂。」
我收緊了手。
光迸出來,像利刃般貫穿我,將我撕得粉碎。
「愚蠢的人類!竟敢觸犯我!」
咆哮聲震碎我的耳膜,鑽進我的腦殼,在裡面衝撞炸裂。
四肢好像脫離了身體一般,嘴裡充滿了血的味道,每次呼吸都帶來火燒般的
疼痛。
我沒有辦法再站起來,想著我馬上就要死在這裡了。
「沒有後悔的機會了。」哥哥在我耳邊大吼。「站起來,殺了祂!」
我的眼睛失去了作用,也撐不起自己的身體,只能跪在地上,盲目的朝可能
的方向揮砍。
被截斷的神經脫離中央,像有意志般的擊打在我身上,我痛得連聲音都發不
出來,只感覺身體失了平衡,不斷往下墜落。
風掠過我的耳邊,我望著愈來愈遠的黑暗,不禁感到驚訝。神藉著堅不可摧
的神經塔保護中樞,又有眾多的天使作為防禦系統,然而一旦被侵入了腦部,竟
一點抵抗能力都沒有。
世界的中樞戰慄著,在失去控制的前一刻瘋狂的輸送運轉,徒勞無功的試著
凝聚即將消散的生命。
我掉落在神經支路上,而它們又帶著我鬆脫掉落,我不斷以各種姿勢、各種
角度掉落彈起,身體每一部份都承接過度的重量,這樣總算掉到了底層。
再向上看時,那片黑暗好像暫時靜止了下來。
我喘著氣,半跪在地上,攤開血流不止的手。
光芒迸射出來。
結晶在掌中閃耀光芒,比我看過的任何一個結晶都美麗、耀眼,令人無法逼
視。
這是世界的淚水。
「你做到了。」天使的聲音依然冷澈。「把它給我。」
我抬頭望著他,鮮紅的液體滴落下來,和我的血混在一起。
沒有歪曲,沒有醜惡的世界,是什麼樣子?
「……那個世界會有我存在嗎?……」
「不會的,你不會存在。」
「——哥哥?」
「但是,我會存在,你知道吧?」他輕笑著。「你看這多糟。你為他拼了老命,
他還是比較喜歡我。」
「……」
「不要管那個愚蠢自大的白癡了。」他靠得很近,我可以看到他眼中的倒影。
「好好拿著。結晶在你手上,你可以依你的意志創生新的世界。」
外界傳來隆隆聲,好像暴風雨前雲裡傳出的雷鳴。腳下的地層微微搖晃,到
底是外界的崩潰震撼了這裡,還是這裡的戰慄搖撼了世界?
失去了腦部,中樞被破壞,這個世界馬上就要死滅了。
「創生新的世界?」
「對,有你,有我,也許還有那個傢伙,誰知道呢。」他說。
「……」
「成為神吧。」
「……可以做得到嗎?」
收攏手心,可以感覺到結晶圓潤帶著冰涼的觸感,好像冰塊在手中融化。
意識開始擴散,溫暖的恍惚包圍著我,好像即將入睡前的感覺。
光的洪流湧過來。
色彩的洪流,聲音的洪流,融合成巨大的浪潮,而我就在其中載浮載沈。
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整個世界。
和與神融合時的感覺不同,這次我不是漂浮在世界的子宮中,而是成為它的
創生者。
「在新的世界中,一切都會變得美好吧?」
「也許只有無盡的黑暗而已。」
他在我耳邊輕笑。
「也許會比現在的世界還要歪曲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