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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猛地襲來,拉長了遠處狼群的嚎叫,樹林頂稍一陣刮擦晃動,帶起海潮 般的聲浪,掩去了馬蹄聲和鋼鐵相撞的聲音。白日的熱度已經散去,水氣從地面 升起,帶著強烈的泥土氣味。空中有雲飄過,遮滅了原本微弱的月光,光線陡然 暗下,只剩一落落比夜還濃的黑影。 「暴風雨就要來了。」卡謬喃喃的說。「風裡有血的味道。」 他轉過頭,身邊同伴坐在馬上,直直望著前方,頭髮和眼睛融入夜的顏色, 剛硬的側臉線條卻一點也沒柔軟幾分。 「麥克羅?」他試探的叫道。 「什麼事?」刻意壓低的聲音顯得有些僵硬。 「你在想什麼?」 「什麼都沒想。我們正在待命不是嗎?」 「別太緊張。能參與這次任務,就幾乎等於成為騎士了。」 「我不是在擔心這種事。」麥克羅皺了皺眉。「這次任務非同小可——」 前頭突然起了騷動,黑暗中只看得到兩條人影迅速逼近,想是先前派出去的 斥候。帶隊的三位騎士低聲商量了一會兒,便高舉右手,無聲的下達了開拔令。 約五十人的隊伍在幽暗無光的林間行進,暴風帶起的枝葉摩娑掩蓋了可能會 讓他們被發現的噪音。今晚的目的地是謬斯市東北方的一座小村。三天前騎士團 得到報告,指出有數十個海蘭德的逃兵竄進了都市同盟的邊境,一路燒殺擄掠, 由於人數眾多,戰力又高,地方警備隊無法處理,只得向謬斯市求援。安娜貝兒 深怕海蘭德會以追捕逃兵的藉口出動軍隊,立刻向騎士團發出了緊急出擊令。 卡謬、麥克羅和其他幾位騎士候補也參與了這次行動,這是馬其爾塔騎士團 的傳統,若在任務期間表現良好,便能升格為正式騎士。事實上只要能被選派, 騎士位置就等於已經到手了,至於參加了好幾次卻老被除名的卡謬當然是個例外。 這次隨卡謬出行,麥克羅倒是明白了幾分狀況。卡謬並沒有犯什麼特別嚴重 的過失,卻是小動作不斷,如夜中紮營的時候喝酒,在行進的時候聊天,拿小隊 長開玩笑等,難怪有些特別嚴謹的騎士看到卡謬,臉色無論如何也好不起來。 出了樹林,高地下方便是一望無際的平野,深淺不一的影子勾勒出田地的形 狀,中央火光閃動的村莊在黑暗中特別明顯,有如盛開的花朵。令人不快的臭味 隨風飄了過來,盜匪在劫掠時,可能也燒了一部份的村莊和田地。 小隊人馬在風聲和夜色的掩護下,越過收割過的田地,悄悄包圍了村莊。低 垂的雲層遮住了月光,村中火光仍熾,廣場和道路上橫七豎八的躺了不少人,有 些人仍執著武器四處巡視,但幾個派在崗哨的人已經忍不住坐下來,抱著武器, 呆滯的望著前方。午夜已過,再怎麼頑強的盜匪也該精神不濟,正是突擊的好時 機。 確認情況無誤後,隊長一聲令下,村前村後兩路人馬立即展開攻擊。天崩地 裂的馬蹄聲帶著鋼鐵的閃光襲進村莊,有如黑暗中突然出現的巨大怪獸。還在崗 哨上的人連忙吹響號角,但已經來不及了。 喊叫聲從四面八方揚起,軍隊來得突然,盜匪連弓箭都來不及使用,便匆匆 從屋中,從路上提著劍衝來。整個村莊瞬間變成活生生的地獄,鋼鐵的光芒和鮮 血的色彩交織在一起,狂暴的咆哮和嘶啞的哀哭混合成恐怖的聲浪。混亂中村子 東北角的穀倉著了火,立刻燒成一炬火塔,烈焰用躍動的光線籠罩了一切,濃烈 的黑煙聚成長龍直竄高空,灰燼粉塵漫天飛舞,空氣間瀰漫著刺鼻的焦臭味和血 腥味。 卡謬和麥克羅跟著衝鋒,身為候補,他們只能待在較不重要的地方。前頭騎 士毫不猶豫的突進,斬殺所有執著武器衝上來的人,劍鋒帶出的血弧在火光照射 下怵目驚心。他們的任務是肅清這裡,雖然在黑暗中根本分不清盜匪和村民的差 別。 有人吼叫著朝他們衝來,但還沒接近,麥克羅的劍就掃了過去,他是聽到而 不是感受到骨頭阻住劍刃後斷開,那人臉上的表情和激越噴出的液體令他渾身一 震。他第一次正式披甲上陣,而遇到的場面和學院裡的經驗相差太遠了!身在這 巨大的漩渦中,一切正常的知覺都被打亂,連情緒也變得亢奮,根本沒有辦法思 考,只能行動。教科書、手冊和前輩當然不會告訴他,倒在身上的屍體會這樣沈 重,濃重的血腥味會讓人想吐,震耳的哀嚎會令人心煩意亂! 他還沒從震撼中完全恢復過來,第一波的攻擊行動已經算是結束了,剩下的 就是處理善後的工作。被捕獲的盜匪,不論死活都被集中到廣場上,殘存的村人 暫時安置在一處穀倉內。赫根隊長帶了一些人馬追擊逃往森林的漏網之魚,救火 的工作由另一個小隊進行,卡謬和麥克羅則被派往西側作最後的視察。 村莊已經滿目瘡痍,到處都是被破壞的痕跡,地上血跡四濺,燒過的麥楷飛 得到處都是。沈重的空氣像濕黏的毛毯一樣阻著麥克羅的呼吸,轉頭又看到牆角 下有隻被砍斷的手,連忙撇開視線。剛才亢奮的情緒已經過去,留下的竟只有空 虛的罪惡感。 卡謬一直沈默的走在他身邊,此時才突然開口。 「你呀,對殺人這種事有覺悟了嗎?」 「——!」麥克羅一驚,不知如何回答。 「當然你也知道,騎士不是只有那身軍服和徽章而已,但你今天才真正體會 到了吧?」 「是……」 「我們存在的目的就是作為都市同盟的武力,沒錯,我們是軍隊,是國家的 機器,只要接到命令,我們就必須剿匪,肅亂,作戰。像遇到今天這種場面,即 使誤殺了無辜的人,我們也不會受到責備。」卡謬頓了一下。「這是染滿了血的 光榮啊!」 「只有……這兩種選擇嗎?」麥克羅猛然停下,握緊了拳,直直瞪著卡謬。 「……啊?」 「為什麼一定要極端的選擇恣意妄為或心懷罪惡呢?不管接受了什麼樣的權 力,不管殺了多少敵人,要怎麼走那條路,難道不是應該由自己決定嗎?只要還 記得自己,就可以不走偏的!」 卡謬似乎吃了一驚,他注視著那雙澄澈的眼睛,而後低下頭,沈默的跟著麥 克羅的腳步。當他再度抬頭,臉上終於出現了釋然的表情。「原來……是可以這 樣的啊。真是謝謝你了。」 「你……」麥克羅猶疑著,終究還是問道:「是因為這樣才不想當騎士的嗎?」 「你在說什麼啊?」卡謬笑了,又恢復成嘻皮笑臉的態度。「你看我是這麼 有良心的人嗎?」 「你……」 卡謬加快腳步,直走到用土塊搭起來的村牆邊,似乎有意把麥克羅丟在後方。 「看起來應該沒事了。我們回去吧。」 「等等。」麥克羅突然停步,手警覺的放在劍柄上。「有聲音!——」 細微的哭聲響了一下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懼的尖叫。麥克羅朝聲音來 處跑去,一個女孩衝出路邊的殘屋,沒幾步就絆倒在地上,麥克羅連忙上前。 「等等!麥克羅!不要輕舉——」 來不及了! 就著彎身的姿勢瞥見寒芒一閃,麥克羅心中一凜,持劍的手正要揚起,驀地 黑影襲來,將他和小女孩撲倒在地,溫熱的液體濺到麥克羅的手上,是血。 「卡謬!」他驚恐的大吼,一躍而起,那個男人無暇確認自己的戰果,立刻 就要逃跑,麥克羅趕上他,兩三下就打掉對方的劍,準確的刺穿他的心臟。 命令中沒有提到要將敵方全數正法,麥克羅也搞不清自己是在執行任務還是 洩憤了。他趕回原地,女孩蜷成一團,哭得全身顫抖,卡謬面朝下倒在地上,手 裡還緊抓著劍,那一擊的力道非常之大,砍穿他的鎖子甲直入右肩,血流個不停 ,麥克羅覺得心臟被恐懼和憤怒揪緊,連氣都透不過來了。 「卡謬……卡謬!」 「聽到啦。別叫這麼大聲。」卡謬發出微弱的聲音。「扶我一把。」 麥克羅叫女孩走在前面,攙著卡謬回到集合地,卡謬咬緊了唇一語不發,臉 色愈來愈白,只是勉力撐著不倒下來。隊長看到他的傷勢時不禁瞪大了眼,脫口 而出:「卡謬你又幹了什麼?」 「不是他,是我——」麥克羅急著說。 「先送他去醫療站!閒話等會兒再說!」 臨時醫療站就設在村長家,那是村中碩果僅存的幾棟好房子之一了。所有傷 者都被送到裡面,醫護人員忙成一團,渾濁的空氣中充滿了藥味和血腥味,呻吟 咒罵不絕於耳。麥克羅將卡謬送進去後就被趕出來,他只得回隊長那裡報到,協 助善後的工作。 等大小事務告一段落,天邊已經泛出灰白色的光亮了。白霧從地面升起,暫 時掩住了髒污的地面,將人類殘暴的證據抹成純淨的顏色。清冽的水氣中夾帶濃 重的焦味,村子的角落仍在冒煙,絲絲縷縷的在殘跡間徘徊,有如冤抑而死的靈 魂在找尋回天上的路。四下一片安靜,最混亂的時刻已經過了,大部份人都失去 呻吟或哭泣的力氣,昏昏沈沈的相靠坐著,只剩騎士走動時發出的鋼鐵聲,但連 這聲響都被霧包裹住,好像從其他世界傳來的一樣。 麥克羅踏著疲憊的腳步走進醫療站,在橫七豎八的傷患中間,卻不見卡謬的 人影。他嚇了一跳,衝出門外,這才看到卡謬披著衣服坐在樹下,包紮嚴實的繃 帶上仍染著血,栗色的髮上點點晶瑩,看來他已經坐了好一會兒了。 麥克羅先是鬆了口氣,而後又生氣起來。「你怎麼不好好休息?」 「裡面又熱又吵,我哪睡得著。」 他臉上泛著不自然的紅暈,麥克羅用手一探,額頭熱度高得嚇人。 「沒事的啦。」卡謬撥開他的手。「這種受傷引起的熱度,馬上就會退了。」 「對……對不起。」麥克羅咬緊了牙。「這都是我的錯。我回去後馬上自請 處分——」 「你在說什麼鬼話?」卡謬煩躁似的撿起石子,丟得遠遠的。「要說處分的 話,也該是我才對。」 「怎——?」 「你只是做了該做的事,而我就是感情用事了。」 「什麼意思?」 「你不懂嗎?與其讓你受傷,我寧可自己挨刀。」卡謬向後靠,終於抬起頭 來。麥克羅突然領悟他剛才一直左顧右盼,就是不想正視他的眼睛。「因為我喜 歡你。」 「這我知道,但——」 「你果然不懂。」卡謬苦笑。「也許我不應該說喜歡的,這個字眼太空泛了 。我要說的是,我愛你。」 「你在說什——」聲音突然哽住,一向嚴肅的臉先是不解,而後漲得通紅。 「還要我說得更清楚嗎?」視線在麥克羅身上遊移,久久不去。「你可知道 當我這樣看著你時,心裡都在想什麼嗎?」 「我——」麥克羅退後一步,現在,那通紅轉成了明顯的尷尬之色。 「兩年了呢,時間過得真快。你什麼都沒有察覺到嗎?有時候,我都不知道 該感激你的遲鈍,還是該痛恨你的無知。」霧飄進他們之間,卡謬的聲音也清冽 得像水一樣。他平靜的說著,好像在談別人的事。「等一下,你別逃,既然我說 了,你好歹也聽一聽吧。」 麥克羅握緊了拳,現在他腦中一片混亂,比昨夜的殺伐帶來的衝擊還大。如 果可以,他很想立刻轉身逃跑,但卡謬說出的話,連同身上染血的繃帶都把他釘 在原地,無法動作。他移開視線,卡謬的聲音融著水氣輕飄飄的迴盪在他耳邊, 聽起來很不真實。 「本來我沒打算說的,可是經過昨晚的事,我改變主意了。身為執劍之人, 根本不應該有明天這種僥倖的想法。誰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現在不說的話 ,搞不好我突然掛掉,連訴說心意的機會都沒了,這樣不是更遺憾嗎?不,你不 用回答我,我不是為了得到答覆才說這些話的,只是想告訴你而已。」他微微笑 了,卻帶著自嘲。「不過,挑這關頭跟你告白的我,也許更卑鄙也說不定。」 他站起來,因牽動傷口而皺起眉頭,麥克羅上前一步想扶他,卻被他揮開了 。「不必啦,我要回去睡了,吹了這麼久的冷風,身體也舒服多了。該出發的時 候再來叫我吧。」 將慌亂的友伴拋在身後,卡謬唇邊浮出了淡淡的苦笑。他終究還是親手毀了 那道牆,至於崩潰的石塊是會完全封死他們的關係,還是讓出一條可以通過的空 間?這就不是他能控制,也不是他能預知的了。 「呿……煩死了。」跟醫護官打過招呼後,卡謬往床上一倒,閉上了眼睛。 「真是無謀到家了我……還是睡覺吧……等熱度退了,可以冷靜思考以後,也許 就能想出解決的方法了……哼,才不可能呢。」長長的嘆了一聲。「我大概只會 後悔得想撞牆吧。」 攀上螺旋形的樓梯,從三樓的窗戶可以俯瞰到一部份的城市,幾棟特別高的 樓在陽光下閃耀光芒,紅色的屋頂襯著夏日清澄的藍空顯得特別鮮明。櫛比鱗次 的建築依偎在洛克阿克斯城下,就像雛兒依偎在母鳥羽翼下一樣。騎士團的每一 名成員,都是這個城市的劍和盾。 麥克羅走過敞向中庭的長廊,幾隻麻雀被驚動,猛然拍翅振向空中,底下傳 來騎士操練的呼喊,以及鋼鐵相撞的清脆鳴聲。他在到達目的地前就停下來,掉 頭,再回轉,猶豫不決的來回走了幾次,終於下定決心抬手敲門。 「進來。」 卡謬的室友不在,這讓麥克羅稍微鬆了口氣。卡謬蹺腳坐在窗邊,正就著山 景享受美酒,看表情很是愜意。其實他的傷仍未痊癒,行動也不太方便,只是從 外表看不出來而已。 「什麼事?」 「哥魯特團長要我通知你,你已經正式晉升為騎士了,編屬赤騎士團長格朗 維克轄下。」 「是嗎……?」聲音不知為何卻是五味雜陳。卡謬放下酒杯,斟了滿滿一盅 。「我終究還是成為騎士了啊……?」 「我也晉級了。隸屬青騎士團長麾下。」 「恭禧。」卡謬傾身,斟滿另一只酒杯。「來。」 「不,我——」 「又不是在值勤,沒關係啦。」卡謬笑了。「而且現在不是正好有理由慶祝嗎?」 除了必要的場合,騎士任何時候都是不能喝酒的,卡謬其實已經違規了,但 這個理由還滿有說服力的,何況為了接下來的對話,麥克羅也需要酒精的幫助。 他接下酒杯,一飲而盡。 冰涼的液體從咽喉一路燒灼而下,他不禁嗆咳起來。卡謬睜大了眼睛。 「喂喂,你怎麼啦?喝這麼猛!」 「我——」他捏著空酒杯,猶豫不決的站著。 「你有話要說?」 「嗯……就是那個……」 「那個?」卡謬向後靠,很感興趣的瞧著他。 「我……」卡謬愈是表現得輕鬆自在,麥克羅就愈是狼狽。「關於你說的那 件事……」 「哪件事?」卡謬佯裝不知,麥克羅生氣的瞪著他。 「我現在沒有辦法回答——」 「我沒有要你回答。」卡謬打斷他。「你可以把這件事忘了。」 「你說你喜歡我兩年,難道是開玩笑嗎?」 「當然不是。」卡謬砰一聲把酒杯撂回桌上。「但那又如何?所以你覺得我 很可憐?」 「不,我——」 「我說過,你就是這一點最令人討厭。太過分的溫柔,有時候只是變相的殘 酷罷了。」 「閉嘴!」麥克羅突然大吼,卡謬嚇了一跳,安靜下來。「該我說了!從頭 到尾都是你一個人在說話!你單方面決定要不要讓我知道你的感情,現在又單方 面推測我的想法,決定我要不要接受,」他喘了一口氣,稍微平靜下來。「這種 事應該由我來決定吧?」 「——你說的對。」卡謬愣了一下,將酒一飲而盡。「真抱歉了。」 「我的決定是我需要時間想。就這樣。」 「你決定得還真輕鬆。」卡謬透過酒杯上緣注視著他。「聽到男人說愛你, 不覺得很怪嗎?」 「我也不知道。起碼,我沒有發毛,也不覺得討厭就是了。」放下了橫在心 中的大石,麥克羅吐了一口氣。「可是,我也不能說這樣就是喜歡。所以,我還 要想。」 「隨便你。這是你的決定。」 麥克羅也坐了下來,兩人面對著遠天,青山,城堡的石牆,以及錯落的城市 屋頂,靜靜的啜著酒。在平靜無事的午後,即使洛克阿克斯城都陷入了昏昏欲睡 的慵懶中。夏日焦炙的風送來庭中騎士的談笑,和森林裡的鳥鳴混在一起。天空 藍得泛著點青,幾片薄雲夢遊般飄盪而過,陽光將城下紅色的瓦板映照得熠耀生 輝,像燃燒的火焰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