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夜幕的淡去,整個謬斯市正開始悄悄的甦醒,先是幾隻麻雀快速溜過,
丟下一串鳴囀,降在覆著紅瓦的屋頂上,主婦隨著打開大門,裹著斗篷出來取水
,趕早進城的農夫擔著蔬菜經過,學徒在師傅的吆喝下忙著打理店面,街上充滿
了細瑣的聲音。天空呈現透明的藍色,襯著雲朵的亮白特別明顯,剛探出地平線
的陽光透過薄霧,將地面的霜照得閃閃發亮,從街道頂端的市長公館望出去,整
條街好像都發著光一般。但這只是表象,空氣冷得像冰,只要一走動,裸露在外
的肌膚立刻感受到刀割般的疼痛。
「這種天氣應該讓我們躺在屋裡烤火喝酒,幹嘛陪著他們在會議室裡浪費時
間!」
卡謬在大廳中踱來踱去,不斷嘮叨,全副武裝的身體倒是挺得一絲不苟。
「卡謬——」站在他對面的麥克羅哭笑不得。「你居然說同盟會議是浪費時
間?」
「難道不是嗎?每年花十天在這裡吃喝吵架,最後還不是所有事情都推到安
娜貝兒身上,什麼決定都不作就解散?」
麥克羅一時語塞。「這……」
「昨天還讓我們枯坐到半夜,我餓死的話誰來負責?」
兩人身後的門突然打開,安娜貝兒走了出來。「所謂的聯盟就是那麼悲哀,
這些因為恐懼海蘭德的力量才聚在一起的都市,個個都心懷鬼胎,以自己的利益
為重,所以雖是浪費時間的儀式,起碼可以讓我有機會用危機恐嚇他們,用武力
威脅他們,同時又讓他們以為自己受到重視,在來年間稍微收斂一點。」她一邊
經過他們一邊說。簡單的禮服將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展露無遺,紅色的長髮盤在頭
頂,露出白皙的頸子,脂粉未施卻依然風姿動人。光看外表的話,實在很難將她
和那個以強硬聞名的市長聯想在一起。卡謬一邊看她的背影一邊想,如果她多作
這種打扮,而不是一年到頭穿著男人的衣服,追求者可能早繞城牆一圈了。
市長直走到門邊才又回頭,露出嘲弄卻迷人的笑容。「雖然只有十天,擔任
貼身護衛又要參與會議的你們也辛苦了,今天我會盡快結束會程,讓卡謬好好補
充體力的。你是我們重要的騎士團長,要是餓死了,我可擔當不起。」
被糗了一道,卡謬也只能搔搔頭,不好意思的傻笑。麥克羅則投去一個白眼
,跟在安娜貝兒身後走出市長公館。
同盟會議每年在謬斯市西北方的喬斯頓之丘舉行,所有都市同盟的重要人物
都會參加,但正如卡謬所抱怨的,這個會議其實作不成任何決定,只是讓大家確
認同盟還在運作而已,尤其這層關係只是因應海蘭德王國的威脅而形成的,城市
之間又有各自的利益衝突,為了維繫這個組織,作為主導人的安娜貝兒也很頭痛。
身為騎士團長的卡謬和麥克羅自然也是與會者之一,這段時間便借近住在市
長公館,哥魯特為了接應一批軍用品,昨晚先回要塞去了。在會議期間,會場和
主要街道上到處可見馬其爾塔騎士的蹤影,不只為了保護與會的重要人士,更為
了展示謬斯市和騎士團的武力,提醒盟國收斂野心,少輕舉妄動。
市長公館離會議廳有五條街的距離,兩名騎士團長和市長同乘一輛馬車,七
個侍衛則隨行在側。為了避開趕早上市場的人潮,隊伍特地繞往比較僻靜的街道
,轉過皮革街角時,一直支著下巴注視窗外的安娜貝兒突然開口:
「兩位騎士團長年紀也不算小了,難道沒有成家的打算嗎?」
接到突如其來的問題,卡謬先是一愣,隨即笑了開來。
「市長怎麼突然關心起這種事來了?難道您聽到了什麼謠傳嗎?」
「風言風語倒是聽到不少,但似乎沒有哪家姑娘能得到您的歡心啊。」
「男人不談婚事的理由只有兩個,一是單身漢有拈花惹草的優勢,二就是有
心上人了。」
「團長是哪種情況呢?」
「這個嘛……」卡謬仍是笑,但麥克羅知道他已經開始不耐煩了,不禁緊張
起來,深怕他說出什麼不得體的話。
巨大的聲響打斷了卡謬,四周人馬一陣嘶喊,馬車像受到猛烈撞擊般的晃動
起來。麥克羅不假思索的撲向安娜貝兒,抱住她倒進座位間的空隙。
「麥克羅!保護市長!」
卡謬踢開車門,跳了出去,數支箭以些微之差擦過他的身體,釘進車板中。
剛才的叫聲是車夫發出的,他頸部中箭,從車座上掉下來,兩匹馬也接連中箭,
驚慌的人立起來,正要奔逃,另一邊有人趕上來砍斷了馬腳,馬匹暴嘶掙扎,拖
著車一起摔倒了。
另一邊的侍衛正與刺客纏鬥,路人嚇得奔跑喊叫,街上一陣混亂。卡謬還沒
站穩就受到攻擊,他來不及拔劍,背側狠狠挨了一記,差點跌倒,他暗叫不妙,
就著劍鞘勉強擋住另一記攻擊,劍柄跟著滑進右手,對方緊追不放,他伏低身體
砍中對方大腿,轉身再打飛另一個人的武器。另一邊又有兩個人衝上來,但他已
經有時間調好態勢,儘管動作比平常遲鈍很多,仍不出幾回就把對方解決乾淨了。
動作一停頓下來卡謬才感覺到痛,身側的傷帶著潮濕的灼熱感,每走一步都
牽動著更劇烈的疼痛,但卡謬根本無暇關注,急著回頭視察狼藉的街道。另一邊
的戰鬥也結束了,一個侍衛殉職,刺客不是被殺就是被俘,麥克羅已經護著市長
從車中出來,混亂中他的手被玻璃割破,但比起卡謬就微不足道了。市長沒有受
傷,只是長髮披散,衣服也被扯破,顯得有些狼狽。
「卡謬,傷得嚴重嗎?」看到被血染紅了一大片的軍服,安娜貝兒也不禁白
了臉色。
卡謬用劍撐住身體,迸出一句:「死不了!」
麥克羅急著去扶他,卻被他揮開了。「別弄髒你的衣服,我們兩個都帶血進
會議廳的話,那些人不嚇死才怪!」
「你回去療傷。」安娜貝兒在後面說。「今天你不要去會場了。」
「但——」
「不管那些人是誰,失敗了一次,應該暫時不會再行動了。何況還有麥克羅
跟著我,不會有事的。」
「你不覺得你才應該回市長公館嗎?」
「我得去開會,這是我的責任。」安娜貝兒堅決的說。「看,警備隊已經來
了,這邊的事就交給他們處理,審問犯人不是你們的工作。」
卡謬只得接受了命令,在數名警衛的護送下回市長公館去了。麥克羅和安娜
貝兒換了馬車,仍舊朝議場行去。
大議場每年只有這段時間才開放,原本冷清的建築因擁擠著各色人種和旗幟
而五彩繽紛,空氣也因充斥著各種語言而浮動。在謬斯市、南窗市、多利巴市和
馬其爾塔騎士團交換協議時,喬斯頓之丘只是高地上一個較為醒目的地標,但多
年前謬斯市就將它納入城牆的範圍內,丘上的蘋果樹也為大理石建造的議場所取
代。時過境遷,如今都市同盟的規模擴大了,事務變多了,問題也更繁雜了。南
窗市長還算以大局為重,長久以來幫了安娜貝兒不少忙。格林希爾市自詡為文化
重鎮,對所有軍事行動都抱持反對態度,亞雷克市長從前也是個有理想的人,近
年卻因病魔纏身,那份銳氣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多利巴市光擺平境內的種族問題
都來不及,沒對都市同盟做出什麼貢獻,倒三不五時就要求騎士團的軍事協助,
此刻全權大使馬凱正縮在座位上,眼神不斷飄移。工業城迪恩特市的市長是個衝
動激進的男人,粗魯的言詞常常搞壞整個議場的氣氛。就連馬其爾塔最高領導人
哥魯特也只以自身利益為重,儘管覺得這種想法有違騎士精神,但麥克羅仍忍不
住偷偷慶幸他今天不在場。
結果當天的會議又開到晚上才結束,麥克羅惦記著卡謬的傷,整天心不在焉
,安娜貝兒也顯得有些煩躁,再怎麼幹練果決的領導者,剛逃過一次暗殺又要面
對一群可能就是主謀者的人,心情當然不可能平靜得下來。雖然麥克羅覺得她是
另有心事,但也無從猜起。
今天的會程又在吵吵鬧鬧中結束了,護送市長回公館後,麥克羅將宅底巡視
了一遍,確認夜晚的排班無誤後,才回到房間換下軍服,前去探望卡謬。
「請進。」
聽到裡面傳來的聲音,麥克羅不禁一愣。
戰戰兢兢的推開了門,見到房中的景象,又一愣。
終是一板一眼的行了禮。「——市長。」
房中充滿了蘋果木燃燒的味道,夾雜著淡淡的玫瑰花香,爐中火焰正熾,將
光影拋得到處都是。卡謬穿著便服坐在爐前,安娜貝兒站在他前面,微微傾身,
一身絲質長袍流曳著閃著水般的光澤,紅色長髮垂落肩頭,轉向麥克羅的臉因方
才的談話微顯笑意,流露出近乎嫵媚的意味。這和她白天的形象相差太遠,讓麥
克羅幾乎認不出來。此刻的安娜貝兒不是市長,而是女人了。
——夜訪男人房間的女人。
麥克羅陡然脹紅了臉,明白自己做了非常不合時宜的事了。
「有事嗎?」卡謬問道,一面傾身將酒杯放回桌上。
「沒——我只是順道——你沒事就好——夜安!」他慌忙行禮,匆匆退了出
去。
忘了怎麼回到自己房間的,麥克羅背靠著門,卻是失去了思考的力氣,一逕
瞪著前方深不見底的黑暗。
——遭到天譴了。
是神在懲罰他猶豫不決,三心二意。難道他以為憑著那些告白,卡謬就該禁
欲守身,無怨無悔的等他一輩子嗎?從那件事之後到現在,也有三年了,是他一
直表現得曖昧含糊,不肯面對卡謬,也不敢面對自己。
真正自私,卑鄙的人是他。
麥克羅不禁苦笑,撐起身體走進黑暗中,想起還要跟哥魯特報告今天的事,
便點了蠟燭坐下,取來紙筆。但寫了幾行,發現自己只是在塗鴉一些無意義的字
句後,他擲下筆,隨手滅了那細微的火苗,向後沈進椅中,呆然注視著黑暗。
他無法不去想,坐在火光中的卡謬看起來非常性感。
但他也無法不想,安娜貝兒和他坐在一起非常的相配。
不過是想像而已,但他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心情,還有想說的話。
——不要碰他!卡謬是我的!
他向後靠,用手臂蓋住了眼睛。如果,那個時候真的能這樣說出來就好了。
溫度隨著夜的加深而直線下降,但他無意點燈也無意生火,彷彿那冰冷可以
緩和他渾濁的思緒和發熱的身體。
想抱他。
不是兄弟似的擁抱,而是更火熱,更深入,更——
該死!
他猛然站起,椅子向後倒翻,發出爆裂的聲音,在無聲的夜晚聽起來特別突
兀。
鐘敲過了午夜。
他暫停踱步,承認這樣的舉動只會讓他更加焦躁,他在黑暗中摸索到門緣,
走進長廊,直走到卡謬門前才停住。
想到裡面可能上演的繾綣戲碼,麥克羅咬住了唇,匆匆走開,害怕自己破門
而入的衝動。
最後他乾脆下到了中庭。四面建築正深陷在黑暗中,見不到一絲燈光。雪不
知什麼時候降下來了。無數發著微光的羽絲不慌不忙,沒有重量似的緩緩飄落,
好像找不到路回家的靈魂。月亮早已隱進深不見底的天幕,風也沈入睡眠般寂然
不動,幽幽綽綽的樹影重疊交錯,描出深淺不一的影子。一切都死滅了,只剩中
央噴泉的水仍悠悠湧出,濺出細微的聲音,聽起來卻更加寂寞。
他心煩意亂的坐在池邊,沒一會兒又起來踱步,比起發生的事情,他更討厭
這樣失去鎮靜,胡亂嫉妒的自己。在衝動的驅使下,他撐住石緣,將頭浸到池中。
水果然夠冰,這一浸下去,他的腦袋立刻凍得什麼也不能思考,風一吹來,
更是顫得連牙齒都相撞出聲了。
真是個白癡,他罵著自己。頭上突然響起喀答聲,有人推開了窗戶,探頭向
外看。
「麥克羅,你在做什麼?」持著蠟燭的人竟是卡謬。「冬夜的特別訓練嗎?
太嚴苛了吧?」
「不,我——」麥克羅窘得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是——」
「瞧你凍得連話都說不清了!上來吧!」
「啊?——」
「上來我房間啊!火正旺著。」
麥克羅還來不及拒絕,窗戶就關上了。
瞪著那一片黑暗,他咬咬牙,只得上樓去。
他在門還猶豫了一下,不敢貿然踏入,房裡和他剛才退出時並無二致,但只
剩卡謬一人,空氣中似乎還飄著花香,桌上的杯中猶有殘酒,在火光的照射下綻
出血色的光芒。
「市長——沒有在這裡嗎?」
「為什麼她會在這裡?」卡謬奇怪的問道。
「她剛才不是——」
「她來跟我交代下幾天的任務,順便來探我的傷啊! 」
「你的傷……沒問題嗎?」
「只是皮肉傷,幾天就好了。結果她還是不打算放我假,真是。」卡謬將他
推進爐前的椅子,遞了件毛巾過去,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不懷好意。「不然你以
為她來做什麼的?」
「我——我以為她——」麥克羅窘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來找你——」
「看來她是有這個意思。」卡謬聳聳肩。「幸虧你跑進來,不然真等她說出
了口,氣氛弄僵了,我花花公子的招牌就要砸啦。」
「你——拒絕她?為什麼?」
卡謬沒有回答,只是站在爐邊看他,眼睛若有所思的瞇細了。
過了好一會兒才突然開口。「你為什麼問?」
麥克羅一驚,低下頭,卻不知如何回答。
卡謬踏著無聲的腳步走過來,站在麥克羅面前。
「你半夜跑去浸冷水是為了這件事嗎?」聲音中有些許嘲弄的意味。「你在
吃醋?」
「——好像是。」
突如其來的答案倒讓卡謬吃了一驚,他退後幾步,靠回爐邊。
「你不解釋清楚的話,我可是會誤解的喔。」他輕輕的說。
「沒什麼好誤解的。」麥克羅的聲音很沈穩,他驚訝的發現,豁出去之後,
心情反而平靜下來了。
卡謬移開了目光,現在反而是他需要讓心情平靜下來了。「要喝酒嗎?還是
你在開會的時候喝夠了?」
麥克羅搖頭。「那是公務場合,不應該喝酒的。」
「真是個一板一眼的傢伙。」卡謬用寵溺多過抱怨的語氣說,倒了滿滿一杯
遞過去。
麥克羅接過了卻沒有喝,只把杯子緊緊握在手裡。「我想了很久。可是總理
不出一個頭緒。我只知道,我喜歡你,這個喜歡到什麼程度,我也不是很清楚,
可是剛才看到安娜貝兒在你這裡,我的確很緊張,很生氣,而且,我的身體很想
抱你。」
沈默。
抬頭看到卡謬的表情,麥克羅緊張起來。「我說錯什麼了嗎?我這樣想,是
不是不夠誠懇?」
「不……不。」卡謬吃了一驚,回過神般的搖頭,將酒杯隨手擱下。「你這
傢伙……」
「我?」
「居然能板著臉,一絲不苟的說出這樣令人臉紅的話來,我真是太低估你了。」
「是……是這樣的嗎?」
空氣又凝結了起來,麥克羅盯緊自己交握的手,窘得不敢抬起頭來,直到沈
重的空氣壓得他快無法呼吸,他才偷偷再把眼光調高,卻正迎上一雙清澈的栗色
眸子。
靠得很近,很近。
麥克羅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只感覺瘦長的手指碰觸到頸側,帶著酒味的冰涼
嘴唇貼了近來。
幾乎是木然的回了這個吻,麥克羅什麼也無法思考,卻很自然的迎合了卡謬
的動作。背後的支撐物滑開了,椅子連同兩個人倒在地毯上。
卡謬的唇又貼了上來,手伸進兩人之間,摸索著解開了麥克羅的衣扣,手拂
過胸膛帶來粗糙的觸感,灼熱的感覺從下腹一路竄升。
同樣是人的軀體,但和抱著女人的感覺相差很多,壓在身上的重量,結實的
線條,抵住自己的灼熱堅硬,都非常清楚的提醒他,懷中的人和他同個性別。麥
克羅有種怪異的感覺,他從來沒想過有天會被一個男人這樣壓倒在地上,但他卻
離討厭的情緒很遠,完全相反。
「喂……這樣可以嗎?」卡謬撐起身體,稍稍拉開兩人的距離,火光清晰描
出他身體的線條,那純淨的橙紅就像他自身散發出來的一樣。在團體生活中看過
無數次的身體,此刻映在眼中卻多了全然不同的味道。麥克羅在目眩神迷中想著
,我把烈火紋章送給你果然是對的,沒有比燒盡天下不潔之物的火焰更適合你了。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一旦跨過了那條線,我們就不可能若無其事的維
持什麼都沒有的關係了。」
「在你向我告白的時候,我們就不可能維持那樣的關係了。」一開口麥克羅
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同樣不穩。「那條線、早就被越過了。」
卡謬瞇起眼,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隨即被一把拉倒,剩下的聲音全化為紊
亂不可遏止的喘息。
房間在閃爍的光中陷入不穩定的靜謐。
只剩、火焰燃燒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