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心折的定義難解。
那日七色龍與天皇使者會見,他坐鎮城內,正在過濾探子回傳的情報。
驀地,一絲寒意襲上頸背,待他驚覺已刻不容緩,少年側身揚手,就要抓下那殺招…
「別。」
低緩的聲音響在非凡公子耳邊,很近。
他看見他的侍衛以苦無架開飛針,轉瞬間又失了蹤影。飛針勁道凜利,雖被擊偏了
軌道仍直直沒入矮几半截,少年盯著幽綠色的針尾以及、以針尾為中心慢慢發黑燒蝕的
檜木矮几——原本是抓下飛針的他的下場——笑了。
他擁有一條人心,黑衣黑髮,沉冷寡言,還有他遠遠不及的身手,如果……如果哪
天亡命之花對於心折的定義稍動,他將處於最最艱困的情境。
「主人。」
片刻後他的侍衛回到他身前,單膝跪落,並且拎著一個頭顱。
非凡公子的視線掃過血淋淋的屍首,自密函中挑出一張紙。
……鬼祭的手腳真快,他想,將軍府的防備是否出了漏洞?
「辛苦你了亡命之花,下去歇息吧。」
他看著亡命之花恭敬退下,那高高束起的黑髮中摻雜的一綹朱紅,讓他想起夢中紅
衣女子說過:幕府重地將亂。
少年起身步出房內,踏入一片漆黑的後院。
選擇於這個時辰修練,他想,或許他是有些急了。
那夜無星無月,蟲鳴不響,世景揚起幽然滿目,襯著微寒的氣流,有這麼些蕭瑟。
非凡公子穿著汗濕的衣裳返回寢間,途中,犀利目光掃見了屋脊上的異樣。
有一個人,黑衣黑髮,蹲坐在屋脊之上,那人抬頭望著重重雲層蔽掩的夜空,明明
無星無月,卻像是看得全神灌注。
若非髮上那紅,他的侍衛直要變成夜晚的一部分。
少年借力翻上屋頂,走向發現他的到來,正向他行禮的亡命之花身側,坐落。
「免禮,你也坐下吧。」
「是。」
「亡命之花,你在看什麼?」
亡命之花恢復了原本的姿勢,對空瞇了瞇眼,「沒有,只是坐在此處。」
「哈,本公子要你下去歇息,你的『歇息』,便是在這屋頂上吹風?」
「屬下不累。」
「難得空閒,你竟如此虛度。」
他的侍衛偏頭看向他,沉冷的眸子多了些茫然,淡淡的,少年突然覺得名為孤獨的
絲線悄悄接近,纏上亡命之花的四肢,擺脫不去。
他哼了聲,掏出他方讀畢的兵書,遞向亡命之花。
少年沒有說話,只是翻下屋簷,逕自回轉寢間沐浴。
少年很快就遺忘了這件事,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掛心,例如說鬼祭漸展的勢力,
例如說他的忍法以及……黑流派的動向。
「非凡,你的反向殺法修習得如何?」
渾厚有力的話語自長廊另側傳來,少年起身相迎,帶著他鮮少露出的,眉飛色舞的
愉悅。
「父親!您何時回歸,怎不讓孩兒遣人相迎?」
「天皇那邊沒什麼好說的,我便提早回來。權門宗矩說你正在修練反向殺法,非
凡。」
「反向殺法,近日必有所成。」
聞言,七色龍豪邁大笑,「很好!非凡吾兒,陪為父敘敘,等會兒吾可要試驗你的
武學。」
他讓七色龍那厚實的大掌親暱地停落自己肩頭拍著,他想,他定要助他的義父權掌
天下。
那夜明月當空,他結束與七色龍的長談,方才踏入寢間,叩門聲便輕輕響起。
「何人?」非凡公子停下寬衣的動作。
「亡命之花。」
「入內吧。」他將外袍披於矮几之上,並且燃起了燈。
「主人,請原諒屬下深夜打擾。」亡命之花恭敬的身影停在拉門邊的陰暗處,他雙
手捧著一個東西,遞向非凡公子,「亡命之花欲歸還此書。」
少年想起他曾經借給他的侍衛一冊兵書,他嗯了聲接過,隨口問著:「感覺如何?」
「很有用。」
「可還有趣?」
「嗯。」
少年笑了,他自書櫃上取下另一本書冊,「此兵書一部三卷,卷之二,你拿去吧。」
「謝主人,屬下告退。」
於是,少年與他的侍衛開始了非言語的交流。
少年時常在庭樹下閱讀,而他知道,他的侍衛就隱身在附近。
有時他會興起叫喚亡命之花現身的念頭,不過也只是想想未曾實行。
他們是主僕而非朋友,少年心底總有堅持。
其實少年只是好奇,亡命之花能如廝專注地凝視空無一物的夜空,不知在閱覽書冊
時會有何種表情?
他想知道。
輕微觸感拉回非凡公子的思緒,一葉楓紅趁著秋意搔過他的髮,停於紙面上。非凡
公子小心翼翼將之夾入書頁中,他想,總有一天他將不再需要亡命之花時時刻刻的保護,
而那天,不會太遠。
* * *
時序推移,少年長成青年。
非凡公子會看見那個畫面,其實是個偶然。
那日停留於京城的冷夫人預定回轉,非凡公子比平日早起,打算提前將權門宗矩交
代的早課練完。
或許因為太過專注,當他步出寢間,他匿身於廊柱上的侍衛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落至
他身前行禮。青年抬頭尋去,只見亡命之花蹲跪在橫樑角落,手持一葉紅楓,就著晨曦
輕轉。
時值春末,何來楓?
青年想起曾經他在書頁中夾入一片秋紅。
非凡公子注視著那個畫面,沒有發聲。
亡命之花的表情乍看是冷,但再細觀,雖然平緩唇彎仍是唇彎,亡命之花向來沉冷
的瞳眸內閃動著一些他看不清的情感,真真切切。
青年察覺一件他早知曉卻從未與亡命之花做上聯想的事實。
那是一名忍者,他的侍衛是一名忍者。
忍者所需,喜怒哀樂不顯於形。
他是從何時開始好奇亡命之花的表情?
青年側過身子佯作甫出寢間,並且刻意將拉門帶出聲響。黑影飄落他的跟前,「亡
命之花,」他說,「今日我將陪同母親至神社參拜,你不必隨行。」
「主人,」亡命之花道:「近日鬼祭動作頻頻,請主人讓屬下隨行。」
「亡命之花,你的意思是本公子無能自保?」
「屬下不敢!」
「下去吧。」
亡命之花的眉眼與他的視線對上,停留數秒,歛下。
「下去吧。」非凡公子逕自往校場而去,又重複了一次。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
非凡公子策馬隨行於牛車側,冷夫人是伊賀停留在京城的勢力及接應,所以鮮少回
歸,他們母子已許久不見。
倏爾,一抹白衣覆面身影攔下牛車,身姿凜然,不帶殺意。
那人逕自對著牛車開口:「鬼祭將軍近日將策動親皇派忍者圍剿伊賀派,慎防。告
辭!」語落腳步一閃,以極快的身法離去。
「且慢!」非凡公子大喝一聲,立馬追去。
「非凡莫追!」冷夫人出聲攔阻,青年的背影卻已遙遙。
牛車內,幾不可聞地溢出一口嘆。
白衣人功基深不可測,非凡公子運足了十成真氣卻仍追得吃力。白衣人詭幻的身法
忽隱忽現,青年知道這個人要擺脫他輕而易舉。
然而,對方卻像是刻意引領著他一般,每每在非凡公子幾乎以為他已失了白衣人蹤
跡的同時,再度現身於他的前方。
他追至一座樹林,林木深深,內中卻藏著一方天地。
湧泉、清潭,以及閃過青年腦海的一絲印象,太快太快,快到青年來不及發現。
有一個人等在那裡,身著白衣,立姿端雅。那人輕輕解下覆面罩,挑起腳邊酒罈這
麼說了:「我以為,你該知道這是適合獨飲的酒,非凡公子。」
「果真是你,神鶴佐木!」青年揚起眉鋒,視線冷冷,「天皇養的狗卻在人前反咬
天皇一口,這戲,真真可笑。」
神鶴佐木罈緣就口,一喝便是半罈有餘。
「有人打攪,適合獨飲的酒便走味了。」那向來溫雅的人影突然摔開了酒罈,旋身
朝樹林另一邊走,「非凡公子,神鶴佐木效忠天皇陛下,而非鬼祭將軍。」
那日他在黃昏時回到七色龍邸,青年總覺得體內有東西在鼓動喧囂,靜不下來。
青年招來他的侍衛,領著他前往校場。
「亡命之花,同我過招。」
「是。」
他已不記得自何時起,他同亡命之花切磋,再不需要亡命之花讓手。
最終,青年一掌按在亡命之花胸前,只用了三成力,他的侍衛卻是連退數步化去衝
擊,臉色微變。
「亡命之花?」疑問。
「……亡命之花無事,主人,恕屬下先行告退。」他的侍衛恭恭敬敬地行過禮,快
步離去。
莫非亡命之花負傷?
他覺得很可疑,所以他擰了眉,消匿氣息,尾隨而上。
只見亡命之花停在屋後無風的角落,自懷中掏出一本書,小心翻開。
乾燥的葉片易碎,非凡公子自然知道。
當青年看見點點褐紅自書頁中掉出,他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的掌勁沒有傷到
他的侍衛,但卻擊碎了書頁裡脆弱的秋楓。
青年笑了,笑著看亡命之花用棉紙包好破碎的紅葉收入懷中。
他靜靜離開,心想,他還有一枚火色飛羽以及用和紙襯上的殘葉脈絡。
下回,就夾在書中拿給亡命之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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