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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一故事,一步一塵風。 只要看著青年,刀客時不時便有這般感觸,儘管青年從不談自己的故事。 只要看著刀客,青年時不時便有這般感觸,儘管刀客從不談自己的過去。 其實青年是喜歡笑的。 而那笑似晨曦暖面,若水溫柔,卻有掩不去的憂愁。 * * * 他覺得青年有很多秘密,然而他關心青年本人,卻不覺得該要關心青年的秘密。 他一開始便知曉青年口不能言,但刀客並非一開始就知道青年目不能視,儘管青年 兩眼無光,焦距總是渙散的,但青年行動自如,甚至能讀字。 然而那日,他們正立於岔路之前,研究著草叢中半傾斜的路標,青年才要上前探那 標示,便被刀客一把拉回,「當心蛇,站這兒看就好。」 皇甫笑禪扭頭望向刀客,無奈一笑,「可,我看不見。」 至此,刀客終於明白青年並不是能「讀」字,而是透過指尖「碰觸」字。 青年溫柔和善,可對人卻是有些疏離的。 青年總是溫溫地說謝、說好,不要求什麼,也不特別堅持什麼。不過,刀客想,這 並不代表青年沒有脾氣,而比較像是青年心事的份量太過龐大,消減了青年原本應有的, 風華年歲的嘻笑怒罵。 青年喜歡在微風吹撫的午後坐在樹蔭下。 青年喜歡在飄著細雨的日子,於雨中望天。 青年喜歡在朝陽升起時,迎面感受那一份暖。 溫和的純然的氛圍環繞在青年周身,有很多個瞬間都像是退去了成長套加在每個人 身上的世故。 刀客當然知道,以年歲來看,青年早已不是個孩子,可他卻無法不將他當個孩子看 待。 常常他們在擁擠的市集裡走散,刀客最後會在某處僻靜的角落尋得青年,刀客不曾 提起的是,每當他看見青年垂眼等待的模樣,他都覺得就該要有這麼一個青年正在等待 的人,快些、快些出現在青年面前。 申屠東流覺得那個人不是他,可卻只有他在而已。每當這個時候申屠東流就會想起 青年有一份疏離,而那份疏離,也許因為曾經太過寂寞。 所以有夜,刀客撥動著柴火,忍不住問:「我好像還沒問過,笑禪,一個人的行旅 你要去哪裡?只是尋仇而已麼?」 然後青年笑著告訴他,想要四處走走。 四處走走當然好,申屠東流想,他知道很多地方值得走走。 說,那是他們行旅途中的第一年冬。 刺骨寒夜,他們及時趕入小鎮,風塵僕僕地要到了客棧裡最後一間房。 刀客請人備好熱水,催著青年清洗。他說:「笑禪你手不方便,我幫你洗頭吧。今 夜天寒,不宜洗久,我幫你會快些。」 聞言,青年神情一僵,「這……不必勞煩,我可以自理。」 「不麻煩,快吧,當心染了風寒。」刀客一邊說一邊去解青年的衣衫。 青年的推拒並不激烈,所以他也沒察覺其實自己的舉動很有些唐突。待他將青年最 後一件單衣在自己臂上挽好,刀客才發覺青年的神色有異。 青年面色紅黑交雜,緊咬下唇顫抖著。 申屠東流這才驚覺青年不是阿鸞,青年甚至不是個孩子,而自己卻忽略了身有障礙 之人心中可能會有的芥蒂。 「對不住,」他一步向前,輕輕攬住青年,「不要緊的……」 那晚,他正為青年擦乾濕漉的髮時,青年終於低聲回應,「嗯,不要緊了。」 「……那些傷,還疼麼?」 「皆是舊傷。」 「還會疼麼?」刀客近乎固執地又問,「有時我見你的神情,似是疼痛難耐,還會 疼麼?」 「……修練途中,有時……」 「嗯,夜已深,就寢吧。」 「嗯。」 又那日,月色朦朧。 突然他被爆衝的真氣給驚醒,抽刀抵擋,卻是不及。 然後,他看見神色混亂的皇甫笑禪死死捏著拳頭,以顫抖的聲線低喃:為什麼都沒 有人?來人、來人…… 驀然,申屠東流覺得胸口抽疼起來,他靠上前,青年卻向是見著什麼令人驚恐的物 件般,掌勁當胸襲來。 刀客硬是接下了這一掌,並且牢牢揪住那隻手。 可憐,他想,這個江湖竟是這樣對待一個孩子。 「放過我娘……!」青年的哀鳴虛弱而絕望,刀客按上了青年的肩膀。 皇甫笑禪掙動起來,而他撥開他汗濕的髮,呼喚:「笑禪,醒來吧。」 * * * 他覺得刀客有很多秘密,但刀客不說,他也不說,這很公平。 說,自他們同行,青年就靜靜在觀察著刀客。 一開始是擔心刀客因為心裡的糾結而「妄動」,他知曉有些傷痛並不是那麼好渡過。 後來,是想要多了解那個人,他們是行旅的夥伴,然也是程度上的陌生人。 而現在,皇甫笑禪想,這樣的觀察好似成為了一種習慣。 當他乘著惜風(這是刀客自小村帶出的馬),申屠東流會在左前方引馬,由於他對四 周的感悟並不依賴雙眼,久而久之,他便習慣將視線垂成一個固定的角度,似是而非地 對著申屠東流引馬的側臉。 刀客很靜,雖不至惜字如金的地步,但他們的相處往往在沉默中渡過。 有時他們走過市集,刀客會對著販賣童玩的攤子出神,或者突然稍上兩串糖葫蘆問 他要不要。 有時他們走過樹林,刀客遙望天際時,會捻上一片葉,細細吹著幾首童謠。 時常申屠東流突然想到,就會對他說:小孩子應當如何如何。其實這句話並非一開 始就在他們之間出現,曾經刀客對他非常客氣,客氣而生疏。 他不確切地記得這種情況是怎樣改變的,青年只知道,常常他們在擁擠的市集裡走 散,青年會尋一處僻靜的角落等待。而隨著刀客一次次找到他,刀客的神態也一次次變 得軟化,終於有天,刀客來到青年面情溫溫一嘆,伸手拍了拍他的頭髮。 然後,又一次,他往勾欄走去(當年他並不知曉所謂煙花之地),刀客一把拖住他的 衣袖,首次對他說:小孩子應當如何如何。 至此,一發不可收拾。 偶爾他也會很想反駁,他年過雙十,早已不是個孩子,可轉念一想,堅持著「不是 孩子」的信念,不正是孩童的表現?思及此,青年往往只是笑著依刀者所說去做,例如 乖巧地吃完手中的食物,例如不要拒絕刀客任何時候遞過來的薄毯。他知道這些都是懷 想、都是宣洩,有時候,人當真需要做些事情避免被寂寞與疼痛淹沒。 有夜,申屠東流往火堆裡拋入幾塊柴,突然問了:「我好像沒有問過你,笑禪,一 個人的行旅你要去哪裡?只是找刀瘟患劍報仇麼?」 青年愣了下,笑應:「我想四處走走。」 「嗯。」 「我好像也還沒提過,申屠東流,其實你的刀很討厭我。」 聞言,刀客解下腰間的悲嚎刀遞向青年,他伸手接下,刀身傳出震盪,似是微弱的 反動,然後刀客也握上了刀。 震動漸趨微弱,而後止息,刀客緩聲開口:「悲嚎只是不習慣太無戾氣之人。」 突然,皇甫笑禪想起曾經有天,刀客帶著渾身殺氣戾氣退不去的腥赭黏膩,抓著他 痛哭失聲。 又一夜,當青年自走火入魔的惡夜裡清醒,帶繭的大掌撫過他額際,撥開汗濕的髮。 「你醒了。」 雲淡風清的語句響在晨光裡,刀客低垂的眉眼深邃而安穩,語調平靜,如同荷塘無 波,映著月色。 而他從未如此希望能夠看見。 刀客淡然的聲調裡壓有一絲紊亂,空中,腥赭薄薄刷上一層氣息,他將指掌探向刀 客卻被從中握住,牽引著貼上刀客自己發涼的臉側。 我在。刀客說。 「申屠東流,我替你療傷。」 「無妨之事。」 霎時一股難以言喻的感受順著指尖蔓延,皇甫笑禪睜著眼,突然開口:「其實我正 在等一個人,」青年可以感受到申屠東流明知他看不見卻仍慷慨對著他的視線,他說得 很急,「我不知道他在哪裡。」 他們之間並不談從前,可一整夜、那一整夜他都在講他的故事他的過去他的擔心受 怕及他的想望,不知道是青年太過需要傾吐,還是說在那樣的夜色裡,人心都會顯得脆 弱。 勾著他右手的左手一直不輕不緊地牽著,刀客將火燒得更旺,傾聽著。 「所以申屠東流,我必須獨自前往一個地方。」皇甫笑禪頓了下,又道:「你不必 等我。」 「無妨,」而刀客說,「我就在此處等你。」 「……好。」 於是天明時,青年回去他的故園等待一個歸人,三日又過,他拍拍身子自殘亭下起 身。 他想,起碼還有一個人,願意等他。 然而,當他回到約定之處,卻不見申屠東流的身影。 他說不上那是當時當刻心頭湧上的是怎樣的感覺,很是失望又好像不該失望,一切 場景都像是理所當然,彷若刀客站在那裡才是一種錯。 青年長長呼出一口氣,心想,其實有沒有一個人在等自己,好像也是無妨的…… 「笑禪。」 一聲呼喚,青年霎時扭過頭,還來不及變換表情便被刀客拉住了手,申屠東流說: 「來,我發現了一座湖,來。」刀客好似迫不及待,邁開的步伐越來越快。湖水所反射 的日光亮了青年灰黑的視界,林中視野豁然開朗之處,發涼的水氣迎面而來,刀客說: 「我跟著一頭受傷的白鹿發現的,此湖湖水對於傷體甚有奇效,你不妨一試。」說罷不 待青年回應,便將青年往湖水處輕推。 「且慢,申屠東流……等等!」 青年掙扎起來,而刀客啊了聲,語帶歉意地停手,「真不住,我太心急。」 「無妨。」青年緩聲:「申屠東流,我身上皆是舊傷,早已無礙。」 「可,會疼的吧。」 「申屠東流、」 刀客打斷他,「水寒當心,我去他處走走,你不妨一試。」刀客說罷當真往林外走 去。 面向刀客離開的方向,青年突然覺得一陣彆扭,所以他急急撇開了頭,轉向那發光 湖面。青年伸手探入湖水之中。 水很冷,可他卻覺得今天的日陽很暖很暖。 後來,這座湖被青年與刀客命名為水晶湖,並且於此處建立了殘林,收容庇護身有 殘疾之人。 無奈江湖人擺脫不了江湖,來到殘林,便也讓殘林染上了江湖。 水晶湖,武林途,這座湖便是拉他們入江湖的開端。 再後來,有這麼一天。 青年為護殘林而出手,五殘神功威震武林,也震撼了刀客的心神。 並非因為此招殘毒,而是因為青年對著自己所傷之人的背影搖搖欲墜,連風沙帶起 的髮梢,都像是在哭泣。 不該啊,申屠東流想,青年不適合戾氣,不適合的。 悲嚎刀在血氣之中鳴動,刀客捏住自己的刀柄,突然察覺一件事。 他自己,也是戾氣來源之一。 青年的身影還在原處沒有動彈,而刀客走上前,沒有呼喚青年的名字。 他說:「林主,回去吧。」 皇甫笑禪似乎沉陷在自己的情緒之中不得脫身,因此也沒有察覺刀客稱謂的改變, 他只是在沉默了許久之後,輕輕點了一下頭。 「回風波亭吧。」刀客又說了一次。 而青年這才開始挪動身子,往林間的涼亭邁步,片刻後青年停下腳步,語帶困惑地 回身,「申屠東流,你不走嗎?」 刀客看著青年,緩聲一笑:「殘林林規非殘疾者不得進入,林主,我便為你守在林 外吧。」 其實皇甫笑禪覺得生氣,當刀客提說要守在殘林之外,理所當然,他立刻反對,他 說:申屠東流,殘林林規從不針對你。 「林主,」而刀客這樣回答(他聽見申屠東流如此稱呼自己又更生氣了一點):「回 風波亭吧。」語落,刀客帶著刀客心愛的悲嚎刀,當真往林外走去。 沒有回答的回答。 皇甫笑禪覺得又更更生氣了一點……好吧,其實不只一點點。 他賭氣回轉風波亭,悶頭喝了幾壺茶。 幾個日夜過去,申屠東流沒有一次踏入殘林,青年這下不只生氣,還覺得整個人犯 悶犯得無從發洩。所以他獨自出了殘林,隨便選個方向就走。 * * * 說,那時他正在一家不知名的茶館歇腳。 「喂、喂,小兄弟,這兒有人坐麼?」只見一名眼帶笑意,揮著一柄蒲扇的老者靠 了過來,不等青年回應,便在長凳一端落坐,「小兄弟多謝啦,老人家在等人,正愁沒 位子坐呢,啊,真不好意思,你不會介意老人家聒噪吧?」 「無妨。」 老者向小二點了壺涼茶,又道:「老人家叫金包銀,不知小兄弟怎麼稱呼?」 其實皇甫笑禪並不習慣這般熱情的陌生人,所以他愣了下,又頓了頓,才回答:「皇 甫笑禪。」 「喔~你叫做笑禪呀。啊、」金包銀突然跳起身朝一個方向揮手,「老兄弟,這邊、 這邊啦!」 又一名老者走近方桌,這名老者仙風道骨,氣質不俗,唇畔懸著溫和的笑意,親切 非常。金包銀忙不迭介紹,「老兄弟啊,這位是皇甫笑禪,笑禪,這是號崑崙。」 青年不知怎麼稱呼才好,所以他禮貌地點了點頭。號崑崙落座之後向小二點了些許 素齋,然後笑瞇瞇地問他:「笑禪,你喜歡火鍋嗎?」 「呃?」 「喔,」號崑崙又笑,「那下回大夥兒可以一起去吃,吾有一名友人深諳此道。」 青年還在想怎麼回應才好,又聞一聲嚷嚷:「嘖嘖嘖,你們竟然已經開動了,真是 不夠朋友……」蓄著小鬍子的男人大方坐至皇甫笑禪對案,然後才像是突然發現青年的 存在,「啊,初次見面幸會幸會,我是鹿王泊寒波,兄臺怎麼稱呼?」 於是乎,三個人六隻眼睛溫和地期待地鼓勵地閃閃發亮地對著他……雖然他看不見, 可是他很嚴重地感受到這樣的「善意的壓力」…… 「皇甫笑禪,幸會。」 氣氛莫名凝滯了一瞬,泊寒波哈了聲,笑罵:「原來你們這兩隻老狐狸早有預謀, 將人拐帶至此。」 金包銀喝著他的涼茶:「說什麼預謀,我只是請笑禪分老乞丐一邊桌角,什麼預謀 什麼拐帶?」 號崑崙依舊笑瞇瞇的,「吾只是問笑禪喜不喜歡火鍋。」 「是是是,」鹿王頓了下,又說:「原來你便是殘林之主,五殘之招名動天下,久 仰久仰。」 青年溫溫一笑,「鹿王刀法同樣威震武林,笑禪慕名已久。」 「你們倆別在那邊高來高去啦,」金包銀不耐煩地擺擺手,「什麼時辰了,你們是 吃飯不吃飯?」 「吃、吃,當然吃!」鹿王招來小二,又加點了幾樣菜。 一旁號崑崙則是將竹筷塞進青年手中,說:「吃吧。」 那真的是很熱鬧又很溫暖的一群人。 一場飯局告終,也不見那三人有什麼行程計畫,只一人指著一個方向,鬧騰著要去 東南西北看看當季有什麼美景,然後,理所當然地衝著青年直笑。 他們說:笑禪,快來。 陽光燦爛。 所以他想,為什麼不去? 於是,四個人悠悠慢慢、彎彎曲曲地繞了一大圈去賞那南方的錦繡。 頭一個月才過去,泊寒波便忙不迭開始替金包銀傾訴金包銀對青年的「相思之情」。 笑禪笑禪你實在歹運,出來喝個茶也會被怪老頭盯上。鹿王笑。 泊寒波你這句話有失厚道,那日瞧見笑禪出手幫那位老獵戶,你就站在邊上,兩隻 眼睛亮得像是正在打什麼壞主意,號崑崙,你說是不是?金包銀問。 ……笑禪,喝茶吧。號崑崙只當沒聽到。 青年開懷一笑,也說:各位,喝茶吧。 當晚他們露宿郊外,號崑崙坐在他的身側對他說:笑禪,五殘之招傷人自傷,慎用。 聞言,青年苦笑著垂下了眼,應道:我明白。 嗯。 他們在三個月約定了下次會面的時刻,然後分別。 青年回去他的殘林。 那時刀客於殘林之外現身,輕輕喚了聲:「林主。」 距離感。 霎時青年覺得三個月前那股不滿全數回鍋,他覺得很疲倦。 為什麼呢?為什麼呢?刀客何必如此? ……是了,五殘之招,凶狠毒辣的手段。 原來如此,皇甫笑禪想,申屠東流定是不喜那麼濃厚的戾氣,所以才同他疏遠的吧。 原來如此。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217.35.54
sonicstars:雞蛋挑骨頭「三個月前那鼓不滿」→「三個月前那股不」 02/06 15:03
感謝揪錯~>"< ※ 編輯: moonsha 來自: 59.115.151.195 (02/06 18:12)
monaprincess:快化解他們的誤會吧Q___________Q 02/06 21:30
好,只差下了>"< ※ 編輯: moonsha 來自: 59.115.148.22 (02/07 23:47)
pilione:好看,非常好看..... 02/08 21:22
pilione:樓主有沒有興趣將此文貼至三十六雨呢 02/08 2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