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著小調，崎路人頭戴竹笠，身倚樹幹於黑湖畔夜釣。
一抹人影無聲無息接近，涼涼開口道：「崎路人，心情不錯麼？」
「好喔，」崎路人搖搖手邊魚簍，笑道：「師尊你看，大豐收！」
見黑髮青年孩子氣地笑著，老者不禁也沾染了些笑意，不過偷偷認為自家徒弟可愛是
一回事，他不是能輕易打發的人，「小子，少用魚來打發吾。」
「怎會？」青年說：「我自然知曉師尊茹素。」
「崎路人、」
「啊，」崎路人忽地一擊掌，起身一付傷腦筋的模樣，「我怎麼給忘了，師尊您請隨
意，我尚需拜訪一頁書前輩，暫別。」語畢扔下魚，一溜煙離開黑湖。
他啊，要把這件事當成秘密。
因為一句「是素某欠他太多」而心情大好，聽來實在不厚道，所以他要把這件事當成
秘密。
他不想說，其實他很開心。
因為，千邪洞前那人冷漠的表徵，或許不只有冷漠而已。
* * *
那夜的風很涼。
當青年踏上雲渡山，僧人正在石桌邊佈一場單人的棋局。僧人的側臉很平和，青年卻
突然覺得僧人的氛圍太過安靜。
太涼的夜，太寧靜的雲渡山，那裡有一種寂寥。
崎路人不禁要想，怎麼就沒有一個應該要有的人坐在棋秤對座，讓僧人可以在這樣的
夜裡也勾著一抹弧彎？
於是他蹬蹬蹬地跑上前。
「前輩，我來叨擾。」
「……崎路人，何事上山？」
「無事，」黑髮青年淺淺一笑，「只是夜涼，想說來雲渡山走走。」
百世經綸拂塵微動，替自己和崎路人添了杯熱茶，「坐吧。」
「多謝。」
一陣沉默後，一頁書低聲道：「別太逼素還真了。」
「崎路人懂得分寸、崎路人懂得分寸……」喃喃重複後，青年舉杯望向星斗，是的，
他失控的向來只有心情，而非行為，「前輩，這樣觀看天象，你有沒有覺得無奈過？」
「是無奈，但無奈無用。」無奈、無奈，苦海何處不無奈？
「也是。」崎路人失笑，「前輩，其實你讓我想起一個人，那人跟我說，他叫做海殤
君。」
黃泉路、冥土坡，青年曾在淚川邊留連久久。
川邊有一座鏡台名為「殘鏡」，此鏡能在川面上映出人世，映照觀者想看的，那部分
人世。
一日，青年在川邊見著一抹湛藍。那個背影獨望川面，笑得豪氣萬千。
……笑盡了沉痛無奈。
不知是否真是英雄惜英雄，待青年察覺時，人已站至那抹湛藍身側，「你是誰？」青
年問：「你的笑聲真奇怪。」
「吾名海殤君，你又是誰？」
「崎路人。海殤君，你笑什麼？」
那人一聳肩，將手中孟婆湯擱置膝上，「觀世如何不笑？」
青年對這句話不置可否，他在海殤君身側坐下，將心愛的布袋往懷裡抱，「湯不喝，
便倒了吧。」
「兄臺見笑了，吾仍在考慮。」
「喔……」青年逕自盯著川面，低問：「猶豫什麼呢？若要笑盡塵世，又怎能不入塵
世？」
「哈，吾不捨啊！」羽扇輕搖間，湛藍人影表情開朗，語氣卻是自嘲，「吾想追，卻
也捨不得與那人共有的回憶。」
「海殤君，其實這沒有那麼難以抉擇。」青年說著取過藍衣人手中湯碗，仰頭一飲而
盡。見藍衣人盯著自己的表情有些傻眼，青年勾起一絲笑，微痞，「喝了湯也忘不了啊，
你看，該忘的不該忘的皆然，而我有預感，你與我是同類。」
「崎路人，這可是執念啊。」海殤君的笑，終於有了純粹的快意。
所以青年也笑出了聲，「是，看我們就知道，怨鬼也是人模人樣。」
啪嚓！
碎裂聲驚斷了崎路人的回想，他楞楞地看向聲音來源，只見百世經綸手中瓷杯已成碎
片。
呃？
「離開吧，雲渡山不歡迎有心人。」拂塵凜凜一甩，一頁書回身，背向他。
「前輩？」
「汝離開吧！」語氣摻了些嚴厲。
沉默數刻後，崎路人靜靜開口：「今日我先行離去，若哪天前輩願意給我一個解釋，
請務必告知崎路人。」
布袋青年旋身而走，而僧人終究是耐不住心底的歉然，喚聲：「崎路人。」
青年停下腳步。
「真不住，不因為你，只、此時此刻，請給一頁書空間。」
「無妨。」青年揮了下手，再度邁開步伐。
回頭目送黑髮青年離去的背影，僧者嘆出一口氣……他不是刻意如此，只是，有些
事、有些深藏心底的事，他禁不起被人察覺分毫。
海殤君……
僧者艱難地閉上雙眼。
於是青年在晚風裡，二度踏上了夜路。
他左晃右晃，晃到了水月兩相忘。
然後，很開心地發現葉小釵在。
黑髮青年蹦蹦跳跳地來到劍者身畔，同樣沉默站著。
劍者關切的視線一直未從青年身上移開，崎路人回眸一笑，道：「我沒事，不過是有
些寂寞。」
劍者溫暖的大掌搭上他肩膀，輕輕拍著。
崎路人苦笑了下，他想，他可是費盡全力才沒去抓那隻手。
嘿，搶人家的好友，可是會變身成腹黑人的……話說回來，素還真實在幸運，識得朋
友如葉小釵。
然而，就是太過溫暖了。
「葉小釵，你識得『竹魂』麼？」
「啊……」劍者身不動，眼神卻掀起了波瀾。
接著劍者沉沉點頭。
崎路人目光飄遠，又道：「那竹魂的死和一刀起程的身分，何者更令你傷心？」
痛苦低喃自薄唇洩出，葉小釵不住搖頭，復，提手欲在沙土上寫字。
崎路人先一步攔下他，視線凝著一種柔和的力道，望進劍者眼底。
「別寫了，我明白。」
他明白，劍客是多情的。
就說是物以類聚，淚川邊那位戀竹人也是沉穩復沉穩，而眼底混雜的波動，同樣悲
傷、同樣多情。
當他慘遭淚川滅頂……講好聽些是被帶回人世時，戀竹人立於川畔，喃喃問著：你會
遇見葉小釵嗎？
你會遇見葉小釵嗎？
明知青年來不及回應他任何答案。
那低沉的、幽然的嗓音，在午夜夢迴時分，他彷彿還會聽見。
無情劍、多情人，向來如此。
「我該走了……」
青年說罷起身，被劍者一把拉住了衣袖。劍者搖頭，接著是詢問的眼神。
拍拍他，崎路人說得雲淡風輕：「莫愁歸只是莫愁歸，請。」
* * *
日日在武林道上跑跳的三口組，這次仍是熱熱鬧鬧地四處走動。
途中忽聞人語，秦假仙意示眾人噤聲，一群人躲至樹叢後。只見兩條人影立在隱蔽處
低聲交談，那兩人黑髮披肩，布袋隨身，一模一樣的打扮，一模一樣的臉面。
正是崎路人。
樹叢後的眾人忍不住同時揉了揉眼，怎麼……有兩個崎路人？
「就是明天了。」一名崎路人低聲說。
「那傢伙會出現吧？那個叫莫愁歸的。」另一個崎路人開口。
「他沒有乾坤大布袋，正好能以假冒身分為由架走他。」
「嗯，怪就怪他的皮相如此吧，用他向東西南北交差去！」
* * *
滾滾十丈紅塵，足踏歸路，莫愁、莫愁。
* * *
秦假仙忠實地，將消息捎給了素還真。
掃了眼一旁正和一線生拉拉扯扯的莫愁歸，修道人突然覺得頭很痛。
「糖啦！不夠甜啦一線生！」
「放手！素還真不喜甜！」
「甜糕不甜像什麼樣？！素還真味覺有問題你還管他？！」
「什麼話！一頁書也不喜甜！」千辛萬苦奪回自己衣袖後，一線生瞪著眼睛說。
「是噢，那好吧。」
對話聽到此，某修道人不禁繞高了眉。
怎麼，一頁書比較重要是吧？
…………………………………………一頁書前輩確實比較重要。
素還真搖搖頭甩去方才奇怪的不滿，拂塵輕揮，開口：「愁歸，你留在琉璃仙境。」
莫愁歸橫了他一眼，抱怨道：「素還真，有沒有人像你那麼傻？」
「怎說？」
「你替人排解事情，都不需當事人在場的、」語尾未盡，莫愁歸突兀地啊了一聲，他
扔下素還真，匆匆跑向一線生，「先等等、先等等，那一半甜些，一半不甜如何？」
「不要！」一線生沒好氣地說，「很麻煩！你再吵就別吃了！」
「好啦……」青年撇撇嘴，「我忍耐，我犧牲……」
話語一出，修道人驀然抓住青年肩膀，「崎路人你……你……」
手勁讓莫愁歸肩頭發疼，他皺起眉看向修道人，復， 安撫性地拍拍對方，「等等在不
歸路，你可以找崎路人談清楚。」
時刻將近。
不歸路上，清香白蓮閉目靜待約戰者。
而莫愁歸在一旁半垂眼，同樣等待。
其實，修道人並不喜歡不歸路這個地方。
說，「不歸路上人不歸」，此話亙古不破。
於是素還真動了動拂塵，望天。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
他才在凝望天際，驚呼聲突地打破平靜，修道人猛轉頭，只見一抹布袋身影像抓小貓
似地抄起莫愁歸，足不點地欲離不歸路。
「陰謀家，今日崎路人便要同你清算！」來人揚聲。
「沒你說誰是陰謀家？！還不快放開我！」莫愁歸掙扎加抗議，換得了一聲冷笑。
「扮成我行竊，你很大膽……嗯？！」閃身避開突來掌勁，布袋身影將莫愁歸架在身
前落地。
「你也很大膽。」發掌人壞壞一笑，問得刻意，「不知閣下肩上乾坤袋可是真貨？
哈，崎路人只知道一口乾坤大布袋，而那正巧在我肩上。」
又一名崎路人。
架著莫愁歸的布袋身影見狀擰起眉，虛晃一招，隨即脫離戰圈。
「休走！」兩個聲音同時響起，素還真和發掌人交換了一個視線，朝莫愁歸被架離的
方向急追。
就說，天總是不從人願。
猛然自左側殺出一條人影將素還真震退數步，黑髮青年凜凜立於修道者欲去道路，攔
阻。
又一名崎路人。
來人冷眼盯著素還真，不悅道：「素還真你該赴約，崎路人的約戰並非玩笑。」
「請讓路，素某有急事！」
「先戰。」崎路人撇開頭，擺明不理。
「……得罪了！」他很急，若是追丟，他有預感他會後悔。
左閃右避，只見崎路人幾乎不反擊，獨獨在素還真想抽身時，「碰巧」會挺身擋路…
很明顯是在拖延時間。就在修道人打算將心一橫、下重招時，崎路人突然喊了聲「走」，
隨即跳出戰圈。修道人沒有時間細想，他當下提足真氣，往原來欲行的方向急奔。
所以，修道人沒發現方才同他纏鬥的對手偷偷回頭，在確認他離去後，晃頭晃腦地開
始抱怨。
「崎路人那臭小子，盡會給我找苦差事，真是遇徒不淑、遇徒不淑……呃啊，糟，又
得趕場了……」
這場追逐行至一座山頭告終。
修道人只來得及看見追著被架走的莫愁歸而去的崎路人被擊落山崖。素還真渾身一
冷，張口想喚，卻發不出聲音。
崖邊挾持者將布袋隨意一扔，同被挾持者走向立在一邊的男子。
「南楓谷主，竊賊已然伏法。」莫愁歸甩甩手，頗有鬆了口氣的感覺。
「三十日，你真準時。」
「哎呀，」挾持者上前攬住南楓谷主的肩膀，笑道：「柟雪啊，不過是行竊，你下手
真狠。」
白眼砸出，柟雪推開「崎路人」，「東幽樓主冬雨大人，是共謀，就閉嘴！」
「好好，我閉嘴。」冬雨投降似地攤攤手。
沒有理會他們的嘻鬧，莫愁歸將視線移向怒視自己的素還真，用力看回去。
「你會武功！」修道人咬牙。
莫愁歸挑眉反問：「看起來像？」
「你方才明明、」
笑著打斷素還真，青年自懷中取出一粒金丹，「看，這是向岩燽貝求來的藥丹，治標
不治本，會武功是有時效性的……你看起來很擔心崎路人，快下崖尋人吧，說不定，還來
得及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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