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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朱雀大道上,來了一名琴師。 琴師帶著一匹馬、一把琴,也或許,一段浪跡天涯的風塵。 夜,不見月色,但見星芒大盛,燦得有些炫目。 朝臣源博雅發出一聲輕讚,儘管夜深,他仍是放緩了腳步。 今日,在安倍邸待得晚了。 只因滿天星斗配著佳釀,醉心勾人。話、少了,人、久留,回神時,已是友人搭上自己 肩頭,笑問:明日不需上朝? 思及此,博雅步伐又緊,摧了數步後,這回不只放緩,而是完完全全停了下。 他聽到一響絃顫,似龍低吟,弱卻綿長。復,又是錚錚數聲,曲若清流,哀而不傷,對 應著絢麗星辰,竟有些孤寂。 是思人的曲子,博雅這麼想著,人已踏上川邊。 岸草豐潤,染著水氣和螢光幾點,青年微步邁邁,朝音源處而行。 忽爾一音拔高,他看見有抹黑影殺父仇人也似地朝他衝來。毛色黑亮、四蹄踏雪,白鬃 飛揚、星痕目間,馬兒勢如破竹衝勁不減,直要撞上青年才硬生生停下。 博雅被迫退幾步。 只聞馬後一人開口:「隔牆有耳,定然絃斷。」對方笑了笑,又道:「但看來,此回是 明長的琴過分緊張了。雲流,來者是客,不可無禮。」 名喚雲流的黑馬聞言瞧了瞧博雅,然後往他臉上重重一噴氣,才讓開道路。 三千青絲比夜色,草草紮起,略顯蒼白的側臉端得是纖細秀雅。那人單薄的指掌撫上琴 面,只六絃,仍奏出一首琴曲悽悽。博雅忽感一股難以言喻的憂愁隨著絃音充塞胸中, 他席地而坐,閉目聽曲。 一曲終了。 「思人。」博雅說。 「知音。」琴師笑。 這一笑,笑得年輕朝臣也跟著納納地笑了。有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樂音亦然。 「我叫源博雅,閣下怎麼稱呼?」語落,那人卻是俯下身,對博雅行禮。 「博雅大人、葉二之主,久仰大名。『閣下』不敢,聶明長只一介無名琴師罷了。」 似乎是對明長行大禮的舉動頗有微詞,博雅不自覺鼓起了面頰,回道:「源博雅也只是 一介愛樂人罷了。」 眼見年輕朝臣有些孩子氣的舉止,琴師愣了下,竟是暢笑出聲。 那笑意似風,博雅是真的感覺突來狂風颯颯,刮面卻不疼。素白指尖有意無意地在琴面 上勾出一聲錚,朱唇含著弧度,輕聲開口,「好漢子,以樂會友,身分何足道哉?」視 線打量了博雅一陣,復,停於年輕朝臣胸口,「博雅,贈明長一曲如何?」 絲毫不介意對方的直接,年輕朝臣甚至是愉悅的。他取出葉二就口,端坐、凝神。 樂少艾,人酒酣,曲摯情。博雅想,或許今晚真的喝多了。 * * * 些微寒意喚醒年輕朝臣的意識,博雅猛起身,驚呼道:「慘了!早朝!」才嚷嚷著,突 來袖上一沉,博雅倒回原處,換來雲流不悅的瞪視。 現下,他正靠著雲流,而雲流正嚼著他的衣袖。 然後,他想起昨夜吹笛時,這匹黑馬蹭著他俯身,而明長笑了笑。 —「牠見你累,想要你歇歇。」 「是麼?」他可沒忘記方才這馬趾高氣揚的模樣。 「博雅果真名不虛傳,只一曲,便收買了明長最難纏的同伴。」 「是嘛?」還是懷疑。不過這馬性子差歸差,靠起來倒真是暖呼呼的。 所以說,他睡著了,而且沒有及時驚醒。 「遲了?」明長緩步而來,一步一頓,似是不良於行。將束髮的帶子重新繫緊,琴師前 髮染著濕意,顯然是方才到河邊梳洗過,「那讓明長送你一程。」 反正橫豎是遲了,還好他先前有交代過若是不及回邸……「不,其實不打緊。」正直青 年有些心虛地笑了笑,道:「我想,就偷閒一日……明長,要不要來我那兒稍坐?我有 不少樂譜想同你討論。」 耳聞有樂譜,琴師漂亮的鳳眸一亮,嗯了聲就要前行。 博雅見狀開口:「你腳不方便,騎馬吧,我不會介意的。」 少年在朱雀大道上轉了幾圈,復,焦急地跺了跺腳。 傳言朱雀大道上來了一名琴師,其人琴藝絕論,而且,堅持著以樂換樂的原則。 他娘親素喜琴樂,如今臥病在床,他想,以樂換樂,說不定負得起請這位琴師的酬勞。 唉,晚些再來尋吧。思及此,少年轉向歸途。 忽爾,傳來一婦人驚呼:「扒手!!捉扒手啊!!」少年頓時一個機伶,他尋聲追去, 只見那逃竄身影漸遠,而前方一騎馬人影竟無追趕的打算。 馬身毛色黑亮、體態優雅結實,就算是外行人也瞧得出是匹良駒。再瞧瞧那引馬人,衣 著樸素,卻是上等材質,連侍從都衣著高雅,那麼馬上人定是非富即貴。 得出這個結論,少年心生不悅,富貴之人見苦不救,算什麼好漢?!哼了聲,未考慮馬 上人若真是個權貴,此舉會惹出怎樣的麻煩,少年飛奔向前,大喝了聲「借馬!!」然 後一腳將馬上人踢落,扯著韁繩朝扒手逃逸的方向急追。 事情來得突然。 年輕朝臣正與琴師一面聊一面緩步而行,忽聞有人驚呼扒手,然後一人深色慌張、飛快 地跑經他倆。 「站住!」博雅喝道。 「博雅,上馬!」 博雅自知腳程不如那扒手,當下返身欲上馬,豈知一位少年急奔而至,一腳踢落了明長。 博雅搶步接下友人,卻不及拉住雲流。 「由得他去吧。」琴師扶著博雅站穩身子,復,拍了拍衣上塵土,「雲流沒有甩下他, 表示那少年沒有惡意。」 「從馬上跌下可非小事!」橫了友人一眼,博雅沒好氣地說。掉下來的是他耶,為什麼 是他在生氣? 「也是。」明長無所謂地笑了笑,開口:「那,等那少年回來,我再說說他。」 事情來得突然。 因為等,所以他倆陷入片刻沉默。 然後,他聽見一聲悶哼。博雅側過頭,只見明長嘔出一口黑血,身形不穩。 「明長?」青年嚇了一跳,伸手欲扶。 「別靠近!」琴師費力躲開,出言警告,「那是瘴氣,會灼傷的……」語方落,那暗色 血漬竟化作一縷黑煙飄散,看得博雅一愣。 聶明長以手撐著牆,又嘔出幾口黑血。他臉色蒼白、額際沁出冷汗,痛苦到十指在土牆 上摳出了血痕而不自知。手指,可是樂師們最寶貝的東西。 年輕朝臣見狀哪裡還顧得了什麼瘴氣不瘴氣,他一把背起明長,朝土御門小路急急而去。 「放我下來,會灼傷的……」 博雅腳步不緩,口中也是自顧自地說著:「琴師的手指可不能受傷,你要痛的話,就抓 我吧。」 土御門小路上,安倍邸。 白色狩衣身影像是早就預料博雅會來訪般,於門口候著。 聶明長不重,然也沒有多輕。 博雅見到晴明,緊繃的神情一鬆懈,足下踉蹌,險些要跌倒。 他看到寬大袍袖掠過視界,然後,他跌入一人懷裡。 晴明看著他,揚高了眉。 ——「博雅,你帶來了不得了的東西。」 (中) 「晴明,他……!」話未盡,被晴明一聲「等等」給打斷。只見陰陽師豎起兩指飛快低 頌,另一手則點向琴師的印堂。明長原先深鎖的雙眉霎時鬆開,人也似脫力般,差點自 博雅肩上滑落。 「明長?!」 「別急。」收起的蝠扇輕搭博雅肩頭,晴明朱唇含著弧度,是慣有的似笑非笑,「他只 是睡著了,隨我入內吧。」 將琴師安頓於一處和室,晴明如往常般轉向面庭長廊。 看著友人曳地的衣襬,耳際布料斯磨、沙聲隱隱,博雅腳步漸停,疑惑地翻看自己雙掌, 再看看衣著。 注意到年輕朝臣沒有跟上,陰陽師半迴身,興味地看青年在自己身上到處觀視。「怎麼? 餓了?」 「嗯……」他還沒用早膳呢……下意識應聲才察覺事態有異,博雅將視線由腳尖移至晴 明臉上,神情有些不滿,「我看起來像在肚子餓?」 蝠扇適時掩去一笑,然遮得了朱唇弧度,藏不住早已笑彎了的眉眼,晴明的反問,很刻 意。「難道不是麼?」 索性不理會友人調侃,年輕朝臣哼聲道:「我在想……你說我帶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 「是天狗。」收起折扇,陰陽師說得雲淡風清,「走吧,我讓蜜蟲烤了蘑菇。」 * * * 少年立於安倍邸前,被自動敞開的門扉嚇退一步。 將錢袋交還失主後,少年是要還馬的,可回到原處卻不見博雅與明長。那時,他第一次 見著雲流彷若嘲笑的眼神。 片刻後少年被黑馬拖帶至這座宅前,他才退步,後背就被頂了下。 此時,雲流燦星般的眼底,嘲笑意味更濃。 少年見狀有些氣鼓,「我沒有要逃!」他橫了馬兒一眼,接著大步跨入晴明居所。背後 彩蝶翩飛而至,化作一嬌俏少女。 正是蜜蟲。 對著少年背影笑罵了句「愣小子」,蜜蟲將門密掩,復,旋身失了蹤影。 門扇閉闔,無聲摧起結界三重。軟榻上的明長,頓時睜開眼。 博雅正好將事情始末說了個大概,正等著友人接話,此時,陰陽師對博雅比出噤聲手勢, 接著望向庭院一角揚聲,「出來吧,莫要踩壞了夏草。」見少年同黑馬一齊走出,晴明 眨眨眼,笑問:「你就是奪馬的少年?」 「是『借』!我來還馬!」少年說得理直氣壯,投向晴明的視線更是明明白白顯著不悅。 見狀,陰陽師柳眉一剔,刷地展開蝙蝠。 「少年,你可知道這位是誰?」比了比博雅,晴明問。 「素不相識!」 「這位是殿上人的博雅中將。少年,你認為夠身分讓博雅大人為其引馬之人,會是誰?」 他哪裡知道是誰,他只曉得那個狩衣男人似笑非笑的表情讓他全身發毛。不過,為了他 的正義,他不想退讓。「權貴之人見苦不救,算什麼好漢?!我同他借馬是替他積善 德!」 「呵,少年,你叫什麼名字?」 「實次。」濃眉擰起,少年瞪著烏溜大眼,有些像是豎起毛的貓咪。 「實次,那馬主不良於行無法快騎,如此,你怎麼說?」晴明語調清清淺淺,卻仍是讓 博雅聽出某人逗弄人的老毛病又犯。 張牙舞爪的貓咪頓失氣焰,大眼染上愧色,連帶逼落了實次挺起的胸膛,「真不住…我 不知曉……請問我可以見他麼?我想當面向他道歉。」 晴明正要回話,忽聞友人半響驚呼,飛羽破空而來、勁道凜冽,陰陽師頂上烏帽,竟讓 一根羽毛打落。 長廊另端,人影緩步,烏髮隨步起波瀾,極近無風自動的錯覺。 纖秀容顏冷凝著,些些不染凡塵、更多的飄邈虛幻,一時間,實次竟看失了神。 琴師清冷的語調沉沉,質問:「陰陽師,你想收我?」 收扇端坐起,晴明道:「不敢。」 「房門結界一重、長廊結界又一重,不收我,卻要關我?」 語方落,博雅已攔身至兩人間,「是我帶你來的。」 「明長無意刁難。」 「……他快死了。」 從容地將四只杯注滿茶湯,晴明續道:「請用茶,各位。」 久久沉默,被琴師的笑聲打斷。 「你是安倍晴明?果真名不虛傳。」復,他轉向實次,笑問:「少年,你有事不妨先 說。」 實次這才回神,訥訥開口道:「我、我來還馬……」 「嗯。」 見明長眼底無有不悅,實次暗自鬆了口氣,語句流暢起來,「我想為我的冒犯道歉,請 你原諒。」 「不打緊,只是小事。」 「……還有一事,」少年這回是恭恭敬敬拜下了,「先生便是琴師聶明長吧?恕實次冒 昧,想向先生求曲……」 薄唇揚起清淺的弧,明長抬手指著一個方向,「去門外候著吧,你有誠意的話,就去門 外等我。」 稚氣未脫的臉龐聞言綻開笑靨,少年難掩欣喜地點點頭,依言離去。欣喜至忘了他曾想 要問那位快死了的「他」,是指誰。 沒來由地,博雅就是知道那句話,晴明是對著他說。 「那個男人姓聶,」明長緩緩落座,捧茶輕啜後又道:「是自唐土而來的琴師。許久之 前,他攜琴、騎著雲流迷失在我的山中。而他的遺骨,現在正埋在我的杉樹下。」皎好 唇線揚起一朵笑花,眉飛色舞,形容當下正貼切,「那個人,是明長的知音人。」 眼見琴師愉悅,默不作聲的博雅依舊沉默,他在想,所謂的「快」有多快?是促不及防? 還是燃眉的時限? 又,明長知道麼?將死之人,如何能這般神色飛揚? 他們才初識,他不想讓「一見如故」成就更難解的心傷。 將博雅的表情盡收眼底,晴明擰了一瞬眉,「怨氣成瘴氣,你那知音早已化作厲鬼,因 何不拔除?」 「陰陽師,」鳳眸看向狩衣男子,是一片清明,「怨靈厲鬼只有存在與否,沒有樂土或 無間。」停了停,琴師再一次說了:「那人,是明長的知音。」 不需說破,語意已明。折扇一開半掩面,晴明垂落眼簾,「你會死。」 「我明白。」 「有人會難過。」 「是明長對不住他。」 蝙蝠翻飛,讓嘆息溢出,「結界留不住你呢,天狗大人。」陰陽師說。 「哈,言重了。」明長放下茶杯,「留得住明長,攔不下瘴氣也屬枉然,陰陽師的美意, 我心領了。」語畢,行禮道:「那少年還在門外候著,容明長先行告辭。」 晴明回禮,「望君珍重。」 ——「明長!」 沉默許久的博雅似是突然發難,他一把拉住琴師的袖襬,接著在喚聲後不語。 琴師笑了。 「博雅,」修長指掌端起那隻適合吹笛的手,於其間置上一柄扇,「送你吧,你是我們 的知音,所以送你吧。」他說完拍了拍青年,便旋身離開。 目送那緩步的身影漸離,年輕朝臣喃喃問道:「不能救了嗎?」 「他不想得救。」 「可,我希望他得救……」手無意識地將掌中蝠扇攤開,鞠塵色沿著扇緣渲染,隱隱散 著氣息若芝蘭,難以言喻。 蜜蟲不知何時端上了酒。 晴明將酒液斟滿酒具,帶出香氣清甜,「有法有破,博雅,人雖不能斷言所有事物,卻 可以去為任何事情努力。」他將其中一杯推向博雅,並執起另一只觴器,「珍釀解千愁, 博雅,晴明敬你一杯。」 * * * ——先生,以曲換曲,唱首歌行不行呀? 那夜,少年安頓好歇下的母親後,睜著恁大的眼眸有些窘促地問了。 少年很直接很有趣,那兩潭秋水,總會先一步洩漏主人的心事。 他還記得當時他是答非所問。 「叫我明長便可,實次,你的眼睛很漂亮。」 才說完,少年粉撲的臉蛋刷上紅霞,頭飛快垂落,結巴道:「先、先生不要逗我呀,我 會被雲流笑話的……」 ……生、先生…… 嗯? 「——先生,明長先生,我們到了。」 羽睫顫了下,應聲緩掀,霎時漫天螢火奪目,少年的笑意近在臉側。 實次將琴師小心放下,歉然道:「先生近日好似很疲倦,本該讓先生多睡會兒的,可是 夜深露重……」 「無妨。」明長站穩身子,笑應:「多謝你負我上山。」疲倦染身趕也趕不走,看來, 大限將至了。 早些時辰,少年萬分興奮地說要帶他上山賞螢,山逕不便騎馬,他本想拒絕,又不忍見 到實次失望的模樣,想想也就答應下來。 「別客氣,先生不重的。」 「呵,不重卻也不輕呀。」 「很輕的,」少年在空中比了個大概,語調認真,「不及我扛的一捆柴薪。」 「小子,盡是聽你胡說。」笑罵後,他將散落的髮絲瞬回耳後,又道:「唱歌吧實次, 我想聽。」 少年的歌喉並非出類拔萃,然清澈乾淨,聽著聽著,瘴氣造成的灼燒感,似乎就能舒坦 些。 每夜,他會撫琴一曲助少年的母親入睡。而每朝,少年會清唱一首小調回禮。 不知道為什麼,他喜歡這個模式、喜歡這種感覺。紅塵末途能享愜意,虛無何懼? 「明長先生,你在笑耶。」 「嗯,我在等上天給我一份大禮。」 (下) 其實那句話他只是隨口說著,畢竟,將死亡形容成「上天所賜的禮物」,多半帶點自我 嘲解,些些戲謔。 然,就說了無巧不成書,禮物當然能自天上而來。 箭翊從天而至,繫著箭書及一根飛羽——正是打落晴明烏帽的那隻。 紙籤上寥寥數字:明日午時,請至寒舍一敘。安倍晴明。 * * * ——「好箭法。」 朱唇含笑,晴明這麼稱讚,青年卻是連弓也未放下就白了他一眼。 「連靶都沒有,你又看得出好壞了?」 似乎是想了下,陰陽師反問道:「沒有靶不行?」 「不是不行,」博雅將弓放下端坐,頃刻間頗具教書先生的架式,「身段、力道、準度 三者不缺,才是好箭法。」 刷地又是蝠扇掩面,晴明眨眨眼開口:「這種堅持,也是咒呢。」 正坐著的教書先生突然垮下,成了皺起臉的孩子,「是咒麼?」 見狀,晴明不太厚道地衝著友人的表情失笑,「有所堅持,便是咒。」說罷以折扇拍了 下他肩頭,倒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晴明話鋒一轉,笑邀:「博雅,我日前得到一顆夜 明珠,你不妨在此地留宿,等會兒一同觀賞。」 心想反正明早也要來的博雅爽快答應。 忽爾,庭院驚起七色飛鳥朝夜空展翅,博雅驚豔的視線追上那祥雲形影,口中發出讚嘆。 同一時刻,他沒瞧見友人的笑意漸淡、視線愈深,右手捏著扇骨,於袖下出力至指節發 白。 回神時,博雅氣鼓的面容於眼前放大,晴明不避不退,又勾起了笑,「如何?」 「你瞪我麼?」 「沒有呀,我只是在想……」垂落眼,陰陽師下意識地用扇柄在廊面上敲了敲,「晴明 有想要的東西,可沒把握搶贏。」 訥訥地,青年疑問:「什麼東西?」 「噯,我不想告訴你,你猜吧。」 博雅聞言幾乎是直覺性地反問:「為什麼不想告訴我?誰有那個東西?」 「是咒喔,我還是別談吧。」晴明說罷起身,朝友人輕笑,「在此地暫等,我去取夜明 珠。」回過身,陰陽師背對年輕朝臣,唇瓣掀了掀,沒有發出聲。 ——和泰山府君搶東西,談何容易? * * * 那氣氛,說凝重不太貼切,說自在卻又遠遠不及。面庭長廊、香茗四盞,事主及主事, 似乎皆無開口的打算。 實在是悶緊了也擔憂夠了,實次先一步打破沉默,「晴明大人,今日不知何事相邀?」 「……明長大人,沒想到你會帶著少年來。」頓了頓,晴明續道:「我就直說吧,有方 法可以護你性命、保你知音,明長大人可願一試?」 琴師聞言失笑,「數百年來我苦思而不得的結果……安倍晴明真非凡屬,何種方法,願 聞其詳。」 「到『昏地』去,替你那知音人贖罪吧。」晴明嚥下最後一口茶,視線無意識地掃過博 雅,「所謂『昏地』,是測試鬼是否有悔改決心的所在。一入昏地,悔恨立見,使其化 鬼的惡意傷痛會在眼前不斷重現,渡過六十載而不閉目、不生惡念,即便是厲鬼,也能 重生前往淨土。你到他的昏地去,替他贖罪吧。」 「不閉目,不生惡念,倘若違反?」 「不及時睜眼定心,便永生永世困於昏地,囚於夢魘。當然,也救不了他。」 「於我無妨,能助他,一切好說。」正要開口詢問做法,突來臂上一疼,只見實次死死 抓著自己手臂,表情驚惶失措。 「先生!我不很明白……先生無錯,因何要赴險地替他人償罪?」 「……明長的錯,就是救不了明長最想拯救的對象。」纖長指掌撫經少年額際,琴師淡 然開口:「實次,你曉得我因何雲遊四海,到處以樂換樂?那人喜樂,我在想,總有天 可以尋到有能化消他苦痛的樂音,只是,明長沒這麼多時間了。」 「明長,」博雅看著琴師,扯出一抹笑,「我等你一同討論樂譜。」 「那麼,」晴明接話,「十五日後,在天狗的杉樹下一會吧。」 琴師與少年離開時,安倍邸內響起葉二的笛音。 曲調清遠,彷若大雁飛空俯觀千里的豪氣。明長解下琴,隨著雲流緩步,於馬背上撥動 琴絃。 一聲、兩聲,點綴知音人盛情、傾吐受曲人謝意。 那人說:我等你一同討論樂譜。 呵,真是好溫暖的人呀。六十歲月於人類,豈是小數目? ——「先生笑,當真是因為開心?」 看向引馬的少年,琴師揚眉反問,「不然呢?我笑起來有難看到不似開心?」 難得的,實次沒有應答。 明長倒也不介意,撥了一聲「鏗」,又道:「十五日後,你別跟來。」 那場術,深刻非常。 他忘不了他們的表情,不論是明長、實次,或者是他以為至少有些懂的晴明。 起陣當天,晴明塞給他一張符咒,要他「站遠點,被捲入說不定就出不來了」,他也依 言退離數步。 晴明笑了笑,正色低頌起。忽爾幽藍色的光暈沿著地脈繪成一張法陣,天狗杉根部溢出 一縷黑煙,包圍立於陣眼的琴師。 那感覺難以形容,明明是不見五指的霧色,然琴師那一襲青杉,卻分外清楚。 然後,他看見晴明額際滾落斗大的汗珠。 然後,他看見明長平靜的神色在某個瞬間凝凍。 撐大的水眸、顫抖身軀及汨汨而流的眼淚。 他不曾見過有人以如廝難以名狀的痛苦姿態靜靜落淚,也不知道在哀慟之下所勾出的弧 度,竟也可以這樣真切。 然後,如是。 天狗,將眼簾覆上了曾經銳利的瞳眸。 「明長!!」 博雅想也不想,直覺就是要入陣救人,突地袖上一沉,晴明看著他,一字一句問了。 「源博雅,你有多愛那個男人?」 當下,年輕朝臣可以說是氣惱的,「人命關天!晴明!你別在這時候逗我了!」 「但是,」陰陽師語調不改,表情依舊,只,星眸募地掀起波瀾,「我不能去啊,我若 離開則前功盡棄。」筆直視線鎖著博雅,瞬也不瞬,「我不能去啊博雅,六十年,你明 白那代表什麼嗎?」 頃刻間,青年覺得自己似乎懂了些什麼,卻又好像沒這麼真切。 就在這片刻猶豫間,褐衣人影掠經二人撲入法陣之中,實次自背後緊攬明長,聲聲是悲 怒交集的控訴。 「聶明長你看看我!!你睜開眼睛看我!!」少年揪緊天狗的衣衫,吼聲脫力般轉成悽 悽哀求,「看看我,一眼就好……然後你就會知道,我很痛、我很痛啊……」 天際劃過一道電閃,晴明口中低頌愈快。他掏出一紙桔梗五芒星符咒,朝地脈按下。 驚雷起、白芒炙,轟然巨響直襲天狗杉。 霎時山林亮如白晝,刺得眾人閉目。 片刻後,光退、聲靜。 只見殘木邊實次抱著明長,搖著低喚著。 輕輕,親親。 晴明望向雷霆擊落的方向,對揚長而去的玄黑形影擰起了眉。 「……鞠塵色…………啊,原來是麒麟。」 * * * 焦味隨風撲面,想發聲,喉頭卻硬是擠不出聲響。 博雅沒發現有東西自眼角滿溢而出。 略顯單薄的指掌此刻按上青年肩頭,拍了拍,撤下。晴明道:「隨我來。」他說著拉過 友人,指向殘木中初探頭的新芽,笑了,「看,博雅,多虧有不得了的東西相助,不算 太失敗。」 語落,陰陽師拔下一片嫩葉,以其撫過實次懷中人的眉眼,然後貼上印堂。 強風驟起,天狗睜眸。 那人在實次驚喜的目光下緩坐起,環顧四週後,冷聲開口:「吾乃北山天狗明長,人類, 喚吾何事?」 「……新木代表重生,杉木重生,天狗也等於死過一次。」晴明在兩道困惑的目光下開 口解釋,「記憶不存,但,那還是同一個靈魂。」 少年笑了,同時,也在哭泣。 他自稍遠的樹底抱來一座琴,恭敬欠身。「明長大人,」實次又哭又笑,行大禮的動作 卻是半點也不含糊,他將琴向前一呈,說道:「實次……實次想贈您一把琴,請收下。」 天狗遲疑了一會兒仍是接過琴,那銳利的眉眼深處,有藏不住的喜愛之情滲出,「無功 不受祿,什麼要求,說來吧。」 少年仰起頭,奮力擦去臉上濕意。 「只求大人能在實次上山時,為實次撫琴一曲……」 晴明和博雅悄聲離去,將空間留給那對「初次見面的故友」。 他們並肩而行,乘著月色下山。途中,晴明足下一軟,被眼明手快的博雅給扶下。 「你臉色不好,哪裡不舒服?」 「放心,逆天之行原來是要折壽的,我現在只是腿軟,該偷笑了。」 「折壽?!」青年的音調瞬間拔高好幾度。 眼明手快掩下友人還要質問的嘴,陰陽師「噯」了聲,「折個三十年左右不正好……反 正沒折成。別叫了,博雅,我現在只想回去小酌片刻,歇會兒。」 氣惱地翻了翻眼,博雅拍開某陰陽師的手,背對他蹲下。 ——「上來吧,不是想回去麼?」 於是,如水夜色。 月芒灑在長廊一端,任另一端隱沒於深深玄黑中。 蜜蟲在博雅左側燃起驅避蚊蟲的小燈後,欠身退下。 酒,是唐土的竹葉青,雖說烈了些,卻也芳醇。 晴明移身至燈火照得到的地方——博雅右側——背倚廊柱,輕輕舒了口氣。 「累了?」博雅問。 陰陽師聳了肩,但笑不語。 「晴明,你覺得他們會怎麼樣?」 「呵,博雅啊,無論如何,那還是聶明長。」 含糊給了回應,青年又斟上一杯酒。 於是,兩人無語。 於是,酒又過數巡。 夜空中,一抹雲朵掠經月邊,帶過一道影。 「……晴明,」 「嗯?」 「一個男人,可以愛另一個男人到什麼程度?」 陰陽師沒有回答,只,一個不輕不重的力道於年輕朝臣肩頭停落。 「晴明。」 「嗯。」 「你醉了。」 「嗯……」半夢半醒間,聲調已是呢喃。 「那,睡吧。」 全文完 ------------------ 註解:鞠塵青是青色的一種,據說在中國只有天子的衣服才可以使用鞠塵青。(以上註解 取自逸言齋) 此地暗示聶明長的背景。 註解2:三十年這個數字。遽聞,博雅比晴明早逝三十年。 考期症候群啊......舊文...ORZ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8.167.148.35
watercolor:以前看過還是推。這篇我很喜歡。^///^ 01/10 00:52
感謝再次捧場~~>/////<
Fully:晴明大人~~>////< 寫得很有感覺呢~那種神秘幽靜的氣氛^^ 01/10 00:55
sakuya312108:晴明大人~這篇好棒! 01/10 01:14
lotus7:晴明大人~~~~@///@ 01/10 01:29
zoe3209:晴~明~大~人 01/10 01:36
keepfinding:早逝三十年啊,晴明大人...(淚 01/10 04:54
我想晴明一定有聽見諸位大人愛的呼喊~XDD
clearmoon:很有味道呢,喜歡 (是說,晴明隨君而去的計畫失敗) 01/10 12:56
隨君而去太傻了>//////<,所以失敗才好(奔)
shioumong:超好看!!! 不過來幫晴明的麒麟是? 01/10 17:53
謝謝喜歡~//// 啊,是這樣的,明長的聶姓知音帶著鞠塵色的物件推得他曾 經是唐土的天子,所以他擁有一隻麒麟,化成雲流的樣子。
hyden:好久沒看到這麼有味道的陰陽師文了T_T 01/10 18:50
oxrxaxnxgxe:感人!推推推~~~~ 01/10 20:38
bowllin:好棒>////< 01/10 22:55
看得愉快小作者就很開心了^^,謝謝喜歡喔
weayli:三十年…… 01/10 23:18
嗯,記得應該是30年沒錯>"< ※ 編輯: moonsha 來自: 218.167.149.159 (01/11 0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