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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總說要征戰天下,我對此極度不屑。 征戰天下有個屁用?要是我,我會說我想殺光所有人。 那人睨著眼,用已臻至化境的彷彿看見神經病的目光掃向我,疑問:所有人是否包括你自 己? 我拍桌大笑,一發不可收拾。 你問到重點了,將軍大人。我看向他,笑得一臉睥睨,可惜我不喜歡告訴你。 * * * 這事要從大皇兄欠了我一份比天要高的人情開始說起。 我救了他一命,而正直無比的大皇兄竟也惦記著這個人情,直至坐上至尊之位也不曾改 動。 我心想,皇帝且要讓我三分,那我有什麼好客氣的? 於是我大搖大擺地走進御書房,屁股一坐,這麼開口:「我要去邊疆守關,你下旨。」 皇兄面不改色,頭也不抬,只當沒看見我。 「陛下。」我再喚一次,又得到一回沉默。 於是我冷笑,開始細數。 皇兄第一次尿褲子。 皇兄第一次偷掀女官裙子。 皇兄第一次翹掉太傅的課跟我去偷摘柿子。 句句數來,族繁不及備載。 直到我幽幽開口,說起皇兄第一次讓他嬌貴可愛的小皇弟為他擋去一隻冷箭,皇帝陛下終 於屈服。其實他沒有拜託我也沒有威脅我這麼做,可我已經做了,所以我要將效益發揮至 極限。 他將諭旨摔到我身上,劍眉倒豎,聲音卻是冷的。 他說,「朕不管你了。」 我沒有搭理,只歡歡喜喜地捧著諭旨去赴任。 終於,我對著一望無際的塞外風情遠眺,深深吸了口氣。 這地方如此美好,除了一個人。 我自然沒有期待皇兄讓我去邊防中樞,在大哥心中,和智勇兼備又忠誠的威武將軍莫丰霏 一比,對方自然是月亮,我便是深谷底下的一把泥沙。我來到一個不清不重的邊防,也許 因為信用不良的關係,還給安了個優秀的副官,一個優秀的麻煩。 那副官有著清明的眼,對著我的崇敬目光,正直的性子謹慎的思緒,還有非常深厚的耐性 ,那人用兵老練,深得人心,好似他才是這裡的主帥。這些都不打緊,就某方面來說也許 是好,但壞就壞在他神通廣大,每每我尋些樂子的念頭方起,他便如同幽靈般現身,恭恭 敬敬地擋我去路,說著些早已聽膩的老話:王爺不可、請王爺三思云云。幾番想避卻次次 失敗,我只覺得那人什麼都要管,像個過度囉唆的老媽子。 「走開!」 有次我終於發飆,不耐地甩著馬鞭大叫,打算在這次將心中慍怒全數爆發。 然而他不驚不畏,抬頭看我,竟是神情肅穆。 「主帥,敵兵來襲。」 我停頓了幾秒,爆出一陣歡呼。 終於、終於! 「走走走,」我勒馬回頭,「全員迎擊!」 注意到他對我的呼聲擰了眉,不過我才不管那麼多,我期待已久的戰事來臨,除了這個, 其他再也不要緊。 我方整備軍容,敵情回報等動作迅速,不稍片刻,我立馬列在最前陣,腰繫大刀,身姿挺 拔。我的副官在我左側迎風而立,非常虔誠地親吻了他的刀柄。 他說:願吾皇陛下榮光永存。 我只差沒掉下馬去。 如此老套,如此矯情他也講得出來,真是個活生生的化石,該風化的遺跡! 我拋去一個鄙視眼神,重重砸在他臉上。 我道:如果是我,我會說,殲滅敵人。 霎時,那人對著我的崇敬目光劇烈搖動,慢慢破碎,他撇開頭,再不看我。 所以我也不理他。 隨著敵軍軍陣出現在視野裡,狂風獵獵,我心頭升起一股極冷的燙熱。 大刀抽出,於是心中只餘生死。 「鳴戰鼓!!」 「——放箭!」 這場交鋒我軍雖然只是小勝,但損失不大,傷亡也少,總合來講戰績不差,合該辦場慶功 宴,所以我也這麼交代。 但大家熱鬧,而我抱著酒罈,悄悄爬到某棵樹上賞我的月亮。 晚風宜人,酒香薰然,我聽見營區內尋我的聲音,卻不打算回應。 最後,神通廣大的副官依然神通廣大地找到了我,那時我正睡得香甜。 他臉色鐵青地站在樹下,「你以為這樣消失很好玩?眾人奔波了一天還要費心找你,你就 不會愧疚?」他言詞帶怒,咄咄逼人,惹得我失笑。 「原來你也是會生氣的。」我跳下樹,順手將酒罈拋開,「這裡我最大,卻連想一人靜靜 都需報備,韓楊,你說我這主帥做得這般不自在,不如由你來當?……這主意不錯,好, 韓楊,本王命令你明天起就任本守關鎮關將軍,你的副官位子由本王接替。」 韓楊卻是不懂幽默,他雙拳握死,表情因憤怒而扭曲。 「王爺請回營。」他說,語氣很不友善。 我說:那好吧。 隔日我在眾人前正式宣布這件調動,全場靜默,於是我又補了句:「往後有事找韓楊便可 ,任何人不得再干涉本王行動。」 韓楊終於忍無可忍,將頭盔摔在地上大吼:「你到底要胡鬧到什麼時候?」 胡鬧? 我眼神一冷,問:「你不接受是嗎?」 我的前副官瞪著我,咬牙切齒,渾身氣抖。 「那好,你不接受便是違背軍令之罪,來人,將韓楊押下,明日正午處刑。」我的話像一 道擴散緩慢的驚雷,大夥兒從一開始的莫名所以轉為震驚。幾個直性子的軍官已然衝將上 前,為著韓楊的說辭鏗鏗有力,至情至性。而我冷笑,「不從者一體同罪。」 「豈有此理!」畢竟有著戰將的血性,我見韓楊的手幾乎要捏上刀柄,「王爺如此不尊重 隊上的弟兄怎能穩定軍心,共同保衛國家?王爺,眾人為了國家來此,那王爺呢?」 「我麼?我為殺人而來。」我又說,「這不重要,韓楊,最後一次問你,將軍這個位子, 你接是不接?」 自此,韓楊看我的眼神再不復從前,變得好似每一眼都在對我說:你這個瘋子。 「我接。」 「很好。」終於不會再有人管我了,我美孜孜地掏出軍令牌交給韓楊,「對了,我還可以 住我原先那頂帳棚麼?」 「當然可以。」我的前副官,現任的將軍大人收下令牌,眸光一閃,突然喝道:「來人, 護送王爺回帳,無我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也請王爺安、份、休、息!」 「你無權、」 「我有。」他晃了晃手中令牌,不友善的一笑,「帶走。」 我中了陷阱,被軟禁在自己的營帳中,營帳被兵衛守得滴水不露,一天三崗哨,竟是像守 什麼洪水猛獸,或被俘虜的敵方大將。 我非常生氣,連皇帝都買我的面子,韓楊算是個什麼東西?! 第一天我大吼大叫,絕計不肯安分。 第二天我把帳內所有看不順眼的東西都砸了出去。 第三天我絕食……但到晚膳時刻體悟到何必跟自己肚子過不去? 第四天,我把帳簾全數掀開綁好,就坐在與外頭僅隔一線的帳內,瞪著所有經過我視線的 東西。 衛兵不勝其擾,「王爺,請回帳。」 「死小子你眼睛瞎啦?我哪隻腳踏出帳了?!」 第五天,我解了簾上裝飾的一串珠子,坐在同昨天的位子,見人就丟。 第六天,我還在想抗議的花招,突然間,我察覺營區內靜得不尋常。 「守帳的,今天是怎麼,營內這般靜?」 「將軍迎敵去了,上回那批敵賊又來。」 我擰緊了眉,「那麼快又來?」話才問完,我促不及防地搶下右側衛兵的刀鞘,一揮一踢 ,三兩下放倒兩人。要把我當洪水猛獸,本王就讓你們知道洪水猛獸可不簡單! 韓楊啊韓楊,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讓我上戰場,這下你我樑子結大! 我搶了匹馬衝出去,正好攔上韓楊。 「王爺!」他正要發難,我先一步打斷。 「給本王閉嘴!韓楊,本王說過是來殺人的,你膽敢不讓我上戰場,回去本王第一個取你 項上人頭,你好生思量!」 「王爺,韓楊無閒陪你玩笑,戰事迫在燃煤,不可兒戲!」 「或許你看我不起,」我冷冷掃向他,「但我可以在三招之內敗你,你信不信?讓我跟去 ,有益無害。」 許是不想再同我爭執,韓楊心不甘情不願地說了聲「隨你」,便扭開頭。 我驅馬向前,走在副官該站的位子。 又是迎風而立的角度,眼前黑壓壓的一片全是敵軍,我神情一凜,心想,這會是場硬戰。 轉頭去看韓楊,只見他吻了刀柄,還未開口就察覺了我的視線——我早已用眼神將他挖出 一個鄙視的大洞。 他剔起眉峰,反手舉刀,換了說辭大吼:「征戰天下!!」 應聲,群情激昂,戰鼓響如雷鳴。 什麼征戰天下?戰爭狂都是瘋子,我竟然跟著一整個營的瘋子一起。 我撇了嘴角,大刀上手,策馬衝出。 這是一場硬戰。 沒有人預料到敵方能在短短數天內重整如此龐大的軍容,我軍雖然佔了地利,卻也搶不了 多少便宜。我聽令行事,衝鋒陷陣,腦中只餘一個念頭:活著!其他再不是我擔心的範 圍。 這種感覺令人著迷,唯有此時此刻,我能全神專注在一件不需煩惱的物事上。 突然,一把斷刃擦過我臉側,我險險一避,朝斷刃飛來的方向看去,只見韓楊被三人圍攻 ,大刀攔腰斷去,避無可避。 當長劍穿過他的肩膀,我正好趕到,我一手斷劍一手拉人,將韓楊拖到我馬上,挺身迎 敵。我幾招敗了那三人,奪過一把劍丟給韓楊,「坐穩了,自己保護自己。」 韓楊幾不可聞地開口:「再撐一會兒、再撐一會兒……」 我實在沒空搭理他,一路上,我不是救人,就是殺敵,我方苦撐已到了極限。我很想問: 為什麼不撤退? 邊塞易守難攻,暫且退入,總還有方法。 我忍無可忍,「韓楊、」 而他突然看向某處,喜道:「來了。」 只見一隊人馬拔雲掃霧,自敵軍右翼衝闖進來,勢態之猛,如同鬼神,攪得敵方一亂,而 那領兵者,不是韓楊的心腹陳明峰卻又是誰? 我見轉機出現,大喝一聲,率先殺向前去。雖不至於一舉逆轉戰事,但能反劣勢為平局, 消耗戰確實是下下之策,然我軍佔有地利,補給線又短,一但進入消耗戰,先撤兵的必是 對方。 終於敵方鳴金收兵,我讓眾人退入關內,無論敵眾是真敗詐敗,我方皆已無力追擊。確認 再也看不見敵方後,我調轉馬頭準備回營,身後那人卻硬生生落下馬去。我不甘不願地跳 下馬去扶他,只見韓楊面色慘白,除了肩上還在流血的傷口,背後又多了兩隻箭。我半拖 半扶將他重新曳上馬,加快腳步回歸。 陳明峰迎了上來,我把韓楊交給他,吩咐幾句,便要去處理戰事後續。陳明峰不放心的表 情非常明顯,而我冷笑一聲,扭頭就走。 ……這群死小子老看不起我,也不想想本王當年可是在比他們小上七、八歲的年紀就已在 沙場來去,韓楊的心腹,果然就跟韓楊一樣惹人厭。 我以最快速度安置傷兵、清點物品庫存以及整理軍情回報京師,請皇兄裁策是否在這守關 增些兵力。接著我回到帳內,稍作擦洗便往榻上倒去,一覺睡到隔日晚膳時刻,隨意吃了 點東西,就跑去探看韓某人。 韓楊血色未復,那時陳明峰正在與他談話,見我入內,兩道視線齊刷刷刺向我,犀利又複 雜,我一時竟看不明白。 於是我把他解讀為不歡迎,「人活著便好,那不打擾了。」我說著退了出去,又走進來, 「方才忘了請教,將軍大人,能看在下官救您一命份上,允我出帳散心麼?」一句話問得 極酸,韓楊臉色翻倍的難看,還是允了我。心情大好,我哼著小調偷了罈軍酒,跑去某棵 樹上我的專屬座位享受。 兩天後,韓楊已能起身處理軍務,我看著他忙東忙西,換了棵樹,繼續喝酒吹風賞月睡 覺。 又兩天,那晚月色不好不壞,視線尚可,我見韓楊拉著陳明峰到一棵樹下喝酒,勾肩搭背 ,笑意橫生,而我正坐在隔壁樹上觀賞。我必須聲明本王並無偷窺等不雅嗜好,不過這地 方既是我先來,便無我先走的道理。 韓楊拋給陳明峰一只酒罈,自己拍開另一只,笑問:「說吧,要跟兄弟分享什麼好事?是 不是小青答應嫁給你了?」 陳明峰未飲酒先臉紅,笑得一臉靦腆。我這才發現那陳明峰生得真好看,乾乾淨淨,五官 端正,英氣勃勃,將這個小青同白蛇傳裡的小青做了聯想加幻想,只覺得郎才女貌,圖畫 一樣。 偏了偏視線再看韓楊,再看、再看,最後宣告放棄,我對他的討厭,讓我沒辦法對他的臉 作出客觀評估,是怎麼看怎麼討厭。 他們嘻嘻哈哈,嚷嚷著今夜不醉不歸,卻不知有個第三人在這兒觀賞。韓楊依然神通廣大 ,技巧高超,一招偷天換日渡酒術施得陳明峰半點異樣也沒察覺,怪不得要帶杯子裝優雅 ,韓楊一杯,陳明峰差不多就是兩杯有餘,結果自然是陳明峰生生醉倒,而韓楊接下友人 歪倒的身子,拍著陳明峰的臉笑罵:小子小子這樣就倒,當真沒有用。 烏雲飄過月面,片刻陰暗,韓楊將陳明峰在自己膝上安置好,背倚上樹,深深吸了口氣, 那瞬間笑意退得乾乾淨淨,被酒氣薰得晃動的眸光也在同時沉澱下來,韓某人的演技,當 真令人拜服。 這氣氛不怎麼對,我瞪大眼睛,全神貫注,猜想是否下一刻韓楊就會拔刀朝醉死的陳明峰 身上砍去。 只見韓楊執起陳明峰一綹散落的髮,湊到唇邊,吻上。 縱使少年英雄總迷人,誰喜歡上誰當真也不奇怪,我還是被這一幕驚掉了酒罈。韓楊的殺 人視線立刻刺到我臉上,於是我跳下樹,拍拍屁股拾起酒罈,掃了他一眼便回我的營帳 去。 他人家務事他人自擔,到底不干我的事。 可那勢態發展竟牽連到我身上來,隔夜韓楊來到我帳內,正經危坐,低眉順眼,滿溢著一 種柔軟的氣勢,我眨了眨眼,突然後悔起今夜沒找棵樹喝酒。 「將軍大人有何貴幹?」我問得很不客氣。 「請求王爺將陳明峰調回京師。」 「將軍是你你說了算,求我做什麼?」 「王爺,雖然你口頭上掉換我倆的職位,也將軍令交我,可王爺,你並無將此消息回秉陛 下對吧?」 「你真聰明。」 「請求王爺將陳明峰調回京師。」 「憑什麼?」 「請念在陳明峰此次立下大功,請念在陳明峰新婚在即……」 「真委屈,你喜歡的人要與他人成親,你卻得在此,同一個你討厭的人低聲下氣。」 「請求王爺將陳明峰調回京師。」 「記不記得我救過你一命?」 「韓楊記得。」 「那加上這次你便欠我兩個人情。」 「謝王爺。」 「別謝得那麼快,我還沒說完。你應我三個要求,我就幫你調陳明峰回京。」 「好。」 我失笑,「爽快。那第一個要求,現在陪我喝酒,其他兩個等我想到再說。」我將酒罈咚 地擺上桌,拿出兩只酒器斟滿,「先說好,偷天換日渡酒術對我無效,別做這掃興的 事。」 不等我將酒器遞給他,韓楊就一把搶過,仰頭飲盡。我左手執杯右手又為他添滿,「噯, 你真是苦悶。」 他橫我一眼,酒液又盡,並且示威般朝我倒了倒空杯。 我哈哈大笑,「正好,本王也很苦悶。」 難得有個酒伴,我便把私藏的酒又搬幾罈出來,一面喝一面跟他說明這些酒是如何如何來 歷,要他這也喝喝,那也嚐嚐,然後纏著要他說心得。 韓楊把酒器重重一放,看向我,已有些醉意,他說:我不懂你。 而我說:我不是問你這個。 他搶過酒罈抱在懷裡,開口:「曾經我心目中有個英雄,那人年少得志,英姿煥發,身手 不凡,他把當時年幼的戰後餘生的我抱了起來,用衣袖擦淨我的臉,我知道他是陛下派來 收復失土的領將,我心中崇拜與追逐的對象。可後來我遇見一個人,那人讓我覺悟到自己 不該盲目崇拜。」 嗯嗯,我點頭,給自己添了杯酒,「現實就是這般殘酷又不可愛,早點醒來也好。」 「後來我遇見了明峰,明峰提劍的模樣,笑起來的弧度都和當年的英雄那般相似,卻又更 可親,更暖心……」 「是麼?」 「王爺,你為何來這邊疆守地?我總看不出你有心或無心……」 「這與你何干?我再無心也不至於存著輸掉邊關也無謂的思想,而且我說過,我是來殺人 的。」 韓楊醉倒在桌上,叨叨絮絮,估計現在就算我罵他是個笨蛋,他也聽不見了。 「王爺,你為何來這邊疆守地?」他又問了一次。 我緩緩喝盡杯中酒,輕聲開口:「只因唯有生死存亡關頭,我才能全心全意只關注於『活 著』這件事,而不會分神,去察覺我的寂寞。」 韓楊的酒器滾落地面,他的聲音埋在臂彎裡,悶悶的,竟像是帶了哽咽。 他問:王爺,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韓楊啊韓楊,你當真醉得不輕,憑你一介平民出身的武官,也敢來打探達官顯貴的心裡 事。 我起身走出營帳,跨入另一頂帳棚中。 「陳明峰,」我說,「你的死黨兼換帖兄弟現下行動不便,本王拖不動他,你來吧。」 於是,陳明峰受命回京,啟程那天,韓楊半點異樣也無,同陳明峰的祝福笑鬧,也一如往 常。而那離別的擁抱離情依依,陳明峰很明顯是不捨的,那韓楊卻擺著灑落落的模樣,從 頭到尾笑意不減,只勾著陳明峰的肩,要他好好對待小青。 我在旁邊等著韓楊忍不住哭出來的畫面,可惜我失望了。 「韓楊,」當目送陳明峰背影離去的人只剩韓楊時,我走過去喚他,「第二個要求,你搬 來我的營帳吧。」 他臉色一黑,只差沒大罵加跳開。 「…………好。」 那聲不甘不願,咬牙切齒的應諾,聽得我大樂,於是我滿意的離開,去和我的坐騎聯絡感 情。 他還是名義上的將軍,本王還是名義上的副官。 韓楊的作息良好,除非軍情緊急,他再晚也是回營休息。我則是偏愛外頭樹上,時常徹夜 不歸。 我們共住一個營帳,生活卻越來越沒有交集。他的神通廣大,再也不曾投注在「尋我」這 件事上,而我回到帳內,迎接我的必然是一片黑暗,以及一個睡得無聲無息的人。 我還是一個人喝酒賞月,沒想過改變。 但有天,天降紅雨,下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所以我沒有提防會有怪事發生。 那日我在清晨時刻回歸,遠遠便見帳內有些火光,還在想韓某人良心發現給我留了盞燈, 掀簾入內,才發現韓楊披衣未睡,等在桌旁。 我愣了下,招呼:「你醒得真早。」 他看向我懷中的酒罈,「王爺,你喝太多了。」 「別管,這酒錢可不是你擔。」 「王爺,時序轉涼,你喝酒又偏愛睡在外頭,總有天要凍出病的。」 「這嘛,好,本王會斟酌。」 「……王爺,韓楊還欠你一個要求,你有什麼要求。」 「我還沒想到,想到本王自會告訴你。」 他嘆了口氣,「王爺,從前你不是這樣的……」 「本王從前如何,你自以為知道多少?」 終於,他迎向我的視線,緩緩問了:「王爺,你是否已察覺拉一個寂寞的人作伴,無能排 解你的寂寞?」 我花了數秒才反應過來,一瞬間幾乎要將酒罈摔在地上,我怒極反笑:「好一個韓楊,本 王倒忘了你裝醉的本事爐火純青,無能人敵,是本王疏忽了。」我走進帳內落坐,沒想到 心事被人侵犯的感覺,這般令人震怒,「韓楊啊韓楊,你如此卑鄙。」 「沒想到王爺在震怒時刻,反倒不會拿別人項上人頭玩笑。」 「我是很樂意現在殺你。」 「王爺,你為什麼寂寞?」 「我比你更想知道。」 「王爺,你是否在追求什麼?」 「也許是,也許不是。」 「王爺到底想要什麼?」 「我想要你不要煩我!」 自此他每晚總要問我一次:你到底想要什麼? 也許是興頭起了,也許是中了邪了,韓楊樂此不疲,然我對韓某人將耐心用在逼問我這事 兒上非常不能諒解。 不過,想耗就來耗吧,本王還能當個消遣。 第一天我答:你想要征戰天下,我想要殺光所有人,這不是說過了麼? 第二天我問:莫非將軍大人竟是大羅天仙下凡,要幫本王實現願望來著? 第三天我笑:你現在給我白銀三千兩,我立馬告訴你答案。 第四天我怒:你誰啊你?我不認識你,不要跟你說話! 第五天我說:本王累了,有事明日再秉。 於是,日復一日的邊關生活,日復一日韓楊同一個問題,我開始,想避開他。 * * * 我想,定是韓楊帶來了楣運。 若不,怎地自韓楊隨我到任,這不輕不重的邊防變得愈加吃緊。 當我看清此次帶軍壓境的敵方領將者誰時,我忍不住酸了韓楊幾句:「韓楊啊韓楊,你幾 時變成敵國眼中的紅人了?」那位領將,正是一年前與威武將軍莫丰霏三招挑成平局的季 南天,莫丰霏難得表示敬佩其武藝的高手。 韓楊橫我一眼,「三招能敗我的你在此,人家不衝著你來又是為誰?」 「韓楊你說,如果包圍網要成,我們得擋下季南天帶領的前鋒多長時間?」 「想這個又能如何?」 「不能如何。」 「那就對了。」 「韓楊,你覺得我們兩個加在一起,可以打得贏季南天嘛?」 「一試便知。」 於是,他喊他的征戰天下,我繼續我殺光所有人的反駁。 韓楊要指揮陣形,我領著前鋒與他分開,同季南天正面交鋒。策馬與季南天錯身而過,兩 人刀面互擊,僅只一回,便震得我弧口發麻,季南天笑了,而我勒馬回頭,也跟著勾起了 唇彎。 說實在話,憑實力我絕非季南天對手,要不是之前巴著莫丰霏討教過把個月,現下也僵持 不了這麼久。季南天刀勢快、狠、沉、穩,力足千斤,竟像是包含所有刀者夢寐以求的想 望,而其下坐騎也非凡物,威武靈敏,與季南天默契十足。我沒有心思叫苦,儘管我非常 有此類衝動,不稍片刻,我身上已有六、七個見血的創口,一刀還傷在頸側,然而我的刀 刃,卻不曾碰觸到他。 但,就算我殺不了他,也必須拖得住他,我肩上負的,可不只是我自個兒的性命。 季南天的刀鋒又逼到我頸側,被我用刀險險攔下,變數,發生在這一瞬間。 我忠貞的刀,斷了。 避無可避,我生生一個偏頭扭身避開頸項,季南天的刀勢沒入我左肩骨,因而稍緩,我不 顧一切,將手中大刀殘刃往季南天腰腹一送。劇痛和一時的重心不穩讓我差點落馬,我夾 緊馬腹,暫時退開。斷刃不夠鋒利又有戰甲阻擋,我賠上一隻手臂傷了季南天,卻傷不至 要害。 唉,韓楊啊韓楊,你再不來,本王可擋不住了…… 還好老天開眼,畢竟是眷顧我的,當我用牙齒咬著韁繩馭馬,殘存的手死死捏著大刀殘刃 ,準備做十有八九亡的是我的最後殊死戰,季南天察覺被包圍的危機,很乾脆地喊了退 兵。 雖然撿回一條命,但卻再也抵擋不了失血過多的昏花,我掉下馬,落入一片黑暗中。 說,我是被痛醒的,所以心情不是太好,加上睜開眼睛又覺得很餓,心情更是翻倍的惡 劣。 「你醒了。」韓楊的聲音模模糊糊傳來。 我應:「我餓。」 「你想要什麼?」 「食物。」 「食物我已遣人準備。」他拿濕布替我潤了嘴唇,餵了我一些水,「王爺,我在滿目瘡痍 中將你撿回,於你有救命的恩情,而我只要一個答案做回報。」 「剛好,和我前次救你扯平。」 「……你知道嗎,當我終於找到你,並且將你從地上抱起,你拉著我,說『別走』。」 我揚著眉,口氣非常無賴,「喔——真不巧被你撞見,季南天英俊挺拔身手不凡,我對他 一見鍾情,想要留他對他示愛。」 「鬼扯。」 「喔——那好吧,其實是本王在滿目瘡痍中感覺被你英雄救美,春心暗動,想同你示 好。」 韓楊的身子覆了上來,他將手分別撐在我左右臉旁,居高臨下,神色不善,「怕是王爺忘 了韓楊就是個斷袖,如此甚好,只要王爺點頭,從今而後我們可以是一對愛侶。」韓楊冷 笑,而我直視他的雙眼,對這低劣的玩笑無動於衷。 所以我也冷笑:「你知道嗎?男人都是感情騙子,連感情都能騙那還有什麼可信?我不信 你,所以不告訴你。」 他氣紅了眼:「你自己也是男人。」 我點點頭,一時間竟忘了這事,於是我說:說的也是,那本王特別恩準你認為本王是個感 情騙子。 「再不說,就沒機會了。」 「我主動放棄這個機會。」我正色。 他笑了笑,離開我上方,緩道:「王爺,明日一早,我就送你回京城。」 我當場倒抽一口氣,幾乎要跳起來大叫:「你不可以!你不可以!!」 他將我穩當地按回床板上,「我已取得陛下同意,綁也要綁你回京。」 「你不可以!我不要!」我死死抓著他按我的手,氣得兩眼昏花,傷口疼痛不堪,「韓楊 ,第三個要求,我要留下。」 「恕難從命。」 「韓楊,你如此卑鄙。」 他出了帳棚,而我在等待食物的途中昏沉睡去。 難怪韓楊說得如此穩當,我量他不敢綁我,卻不知他這麼有把握送走我的自信何來,原來 皇兄的兵援已至,其中附帶了一隊人馬,專門運送我這嬌貴的王爺。我坐上馬車,絲毫沒 有發難,也沒有心思再看韓楊一眼。 左側的袖子空盪盪的,在在提醒我一件事實,自己縱橫沙場的排遣寂寞方式,現下不再適 合,但人生很長,我一定能、再找一個方法。 走過顛簸的歸程,於是我回到京師,繼續胡作非為,喝酒吹風賞月睡覺。 皇兄在皇城內給我安排了一個僻靜的院落,庭中一棵梧桐又高又大,樹幹上穩當地安了一 座繩梯。隨身侍女環馨善解人意又彈得一手好琴,最近我也喜歡聽她唱歌。皇兄時常找我 一同用膳,而我常常拿他的反其道而行取笑他:不是說不管我了?這時他會很不雅觀地敲 敲碗,沒好氣地應:吃飯! 除了不見一隻手,我回到從前的生活,竟也像是從未到過邊防。 這麼庸庸碌碌的生活總有度日如年的感嘆,卻又是一轉眼,七年飛逝。 七年。 邊塞種種因時間變成遙遠的過去式,我原以為我可以不必再去想它。 然而那天,環馨跟我說,韓將軍回京,今早方到。 哦~~? 興趣突來,我摘了一袍袖的楊柳葉,等在一處亭台。 七年不見的韓某人身著禮服,繫冠肅容,自下方走過,而我揚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將楊柳 葉一股腦兒往下倒。 韓楊愣了下,輕輕撥開冠上的柳葉,抬起頭來。 那個面容彷若一灘春水,漾開了輕淺溫潤的波瀾。 我撐著頭問:「樓下的,請問你有沒有看見我的柳葉?」 他歪著頭也問:「樓上的,請問韓某能否幫你什麼?」 「我的柳葉掉了,你幫我撿上來。」 他笑了笑,說好。 我看他彎身一片一片拾起,攏在袖內,他的耐心,從來就是一種僵持。 有時我也會有那是一種沉默的抗議的錯覺。 然後,我聽著跫音循階梯而上,那人停在我身後,招呼道:「王爺,久見了。」 我旋過身去,嘻皮笑臉,「是啊韓楊,七年不見,你可有想我?」 「王爺,你到底想要什麼?」他天外飛來老話一句,神色不改。 我用下巴指著桌上茶具,「我想要你替我泡茶。」 「嗯。」 雙雙落座,我還是撐著頭,遠眺亭外。 「韓楊你知道嗎?曾經我為皇兄擋下一隻毒箭,幸運撿回這條命,卻是昏迷數日,高燒不 退,我知道皇兄天天都有來看我,只是我動彈不得,無法央求他留下陪我,可後來,我自 昏迷中轉醒,皇兄卻再也不曾來看我。我不明所以,卻也賭著氣不找皇兄,然而有天我輾 轉難眠,夜半感覺有人進入,那人探了探我的額溫,替我壓齊了被角,我在開門聲再度響 起時偷偷睜眼,那個背影是皇兄,原來他都有來看我,只是不在我醒著的時候來,每每我 都想拉住他的袖子要他別走,我越來越寂寞,想問為什麼,卻又不想問,直到很久以後, 我才在皇兄的眼底,看見了答案。」 韓楊替我續滿茶湯,靜默。 「皇兄很忙碌,他有太多事物需要掛心,皇兄不屬於我,他屬於這個國家,皇兄比我更寂 寞,所以,他沒有心力再來承擔我的寂寞。」我頓了下,續道:「韓楊你呢?你屬於我嗎 ?你也不屬於我。或許你屬於皇兄、屬於這個國家,但是不屬於我。韓楊,我回答了你的 問題,你往後不可以再問了,你的問題,總是很惱人很惱人。」 「韓楊屬於這個國家,也屬於韓楊自己。」 「也是。」 「王爺既然知曉陛下寂寞,總有一天,可以換你承擔陛下的寂寞。」 「也許你說得對。」 「王爺想要韓楊嗎?」 「並不想。比起你,我比較想要季南天。」 他哈哈大笑,又飲盡一杯茶。 「王爺,記得你救過韓楊一命嗎?」 「記得你那日遭三人圍攻,刀斷還差點兒人亡,真真笨得要死。」 他笑,笑意卻沒有到達眼底,「不是那次,是在更久以前,那時你跳下馬,將年幼的戰後 餘生的我抱了起來,用衣袖擦淨我的臉,我一直在想,總有一天我可以為你出生入死,報 答恩情。王爺,韓楊欠你一個要求。」 我還是撐著頭,遠眺亭外,心不在焉,「那,陪我去騎馬。」 「我忘了帶我的馬來,」他睜眼說瞎話,絲毫不臉紅,「或許王爺願意載我一程。」 皺了眉,我哼聲,「也許你可以用跑的。」 「我考慮考慮。」 於是我們雙雙到了馬廄,我跳上我的愛馬,居高臨下,正想招呼韓楊可以開始跑了,然下 一刻,韓某人不請自來,迅速跳上我的馬,手由後方搭上我的肩膀,開口:走吧。 「……真是放肆。」我哼了聲,扯動韁繩,朝獵場而去。 馬兒撒了腿盡情在跑,那上下起伏的頻率不快不慢,長風迎面,吹得人神輕氣爽又快意, 我直要將身後沉默的韓楊給忘記。 就在我只差臨門一腳便進入神遊物外境界的那個關鍵時刻,韓楊自背後環住了我的腰,收 緊。 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做什麼?」回答的是一顆腦袋撞上我肩頭的悶響。突然我覺得七年過去,這傢伙虛長歲 數,還像當年一樣是個臭小子,「怎麼著怎麼著,要到遙遠的天涯海角去,所以捨不得本 王了?」我嗤笑,「什麼時候回邊關?我讓環馨請陳明峰給你送行去。」 「不回去了,我已向陛下辭官,準備回鄉。」 「也是,縱使大漠風情再美,七年還是要膩的。」 「膩是不膩,可我的手筋受傷,握不穩刀了。」 突然間我無言以對,環著我的腰的手臂輕輕顫抖,被倚靠著的肩頭有一點溫熱蔓延。 是濕意,也是失意。 「……王爺,原本我以為就算不當你的副官,為這國家出生入死,也算得上為你出生入死 ,可如今、」 馬兒越過一圮土堆,韓楊矜持的防線霎時潰堤,他抓著我痛哭失聲,我卻不明白那是為著 我多一點,還是為著他的手多一點。 「不只筋脈,本王連手都丟了,卻也不覺得有必要這般傷心。」 「我只想為你做點什麼,可如今連唯一能做的都不成了,王爺,我辭官回鄉,你還會記得 我麼?」 我還會記得他麼?我沒有回答。 雖然一個七年我沒忘,但這不能保證每一個七年之後,我都記得。 馬兒在繞完獵場一圈後緩下速度,悠悠回到馬廄,這期間花費多少時間,我們就沉默了多 久。終於,四蹄停落,馬兒穩當站好,這時韓楊優雅落地,神色無異,竟像是什麼都不曾 發生。 我說:「聽著韓楊,天下不會因為少了你,或者少了我就不轉動,誰活誰死太陽一樣升落 ,有沒有你,本王一樣喝酒吹風賞月睡覺,而沒有我你一樣做你的韓楊,所以沒必要想著 要為我做些什麼,或者去想要為誰出生入死,沒有必要,我不會感謝你,你又何必?」 韓楊沒有回應,他背過身子,只說:我走了。 我仍坐在馬背上,看那身影繞過廊角,竟有些茫然。 風吹過承載淚水的衣料,一陣涼意湧上心頭,然後,莫名地坐立難安。 我闖入御書房劫了韓楊的辭書,勢態風風火火,萬千磅礡,這是一種無法解釋的詭異的瘋 了的衝動,很可能就是人家說的中邪。韓楊對我投注的「你這個瘋子」的視線,果然就是 一種詛咒。 「皇弟?」 緊捏著辭書,我腦筋空白,激動萬分,然而皇兄一聲訝然的呼喚將我打回了神,我看看皇 兄,再看看手中皺巴巴的辭書,然後窘迫起來。片刻後我佯作鎮定,將書信攤平,恭恭敬 敬地還給皇兄,「無事,一時失常。」 「是麼?」皇兄起身繞過桌案,抱住我拍了拍,「如果累便回去歇下,環馨說給你做了酒 釀梅子。」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不太舒坦。 而那個不舒坦在五天後我於校場上看見韓楊時轉成不悅,並且放大了五倍。 「本王以為韓某人的家鄉遠在天涯海角,沒想到近在京師就在皇城校場,真是——好奇妙 的一件事,為了這麼近的距離,韓某人離情依依,來找本王哭訴,是否因為韓某人迷戀本 王,已到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般地步?」 韓某人停下手邊正演練的兵陣,看著我不輕不重地回答:「陛下退回我的辭書,命我於皇 城訓練新兵。」 「哦?」 「反正有沒有韓楊於王爺沒有不同,不勞王爺費心。軍務繁忙,王爺自便吧。」 我點點頭,旋身就走,絲毫沒有猶豫。也許是我太過冷酷絕決,太過沒有猶豫,在我走出 校場走過一個廳堂拐過兩個廊角那一刻,放話說軍務繁忙的某人趕了上來,一把扯住我的 手腕。 我睨著他,「又如何?」 韓楊陷入天人交戰,最終,把一件外衣披在我身上,嘆氣,「罷了,一切是韓楊自 找……」 他放開我,回去他的校場,而我也走向我的院落。 韓楊的態度莫名其妙,我想了下不懂便不再去想,反正在他眼中本王就是個瘋子,這瘋子 和正常人,哪兒還能有什麼交集? 是說在那之後的某天,我又開始懷疑天降紅雨,二度落在我不知曉的處所,這事兒說來奇 怪。 那天我帶著環馨的酒釀梅子去找皇兄鬼扯,回來時,我的前廳端端正正地坐著一抹喝茶身 影,正是韓楊……主人不在而登堂入室,我們什麼時候有了不必計較禮數的交情? 「韓楊啊韓楊,你當真禮數周到,誰允許你等在這裡?」 「環馨姑娘說我可以在此處等你。」 環馨那個丫頭!「……那你有何貴幹?」 他塞給我一個小甕,「茶梅也很好吃,王爺,酒多傷身。」他說罷不等我發難,旋身邁步 ,走得彷若逃難。 我也不理他。 抱著小甕,我蹬蹬蹬地找到了環馨質問:「環馨丫頭好大膽,誰讓你給韓某人入內的?」 環馨水靈的眼睛霎時瞪了過來,「王爺可沒有交代環馨說不許韓將軍入內,啊,想是王爺 諸事繁忙無閒交代,這樣好了,不如王爺在院前立個牌子,牌上就寫『韓楊與樑上君子非 請勿入』,這樣環馨就不會忘記了。」 嗯?這丫頭怎地火氣恁大? 「環馨你心情不好?大姨媽來了?」 她把取酒的木杓扔向我,氣道:「說什麼渾話?!王爺你給我從實招來!是不是你偷換了 我釀梅的酒?!」 「絕無此事。」我答得飛快。 「若無此事,怎麼幾罈釀梅,你就知道挑上那罈換過酒底的去請皇上?不必搖頭,方才皇 上來抱怨,要環馨下回別用那麼烈的酒釀梅、」 「本王是好意幫妳開發新口味。」 「哦?這樣吧,既然王爺吃膩了環馨的手藝,那環馨從此不再做酒釀梅子!」 我大驚失色,「好環馨萬萬不可,這不是要了本王的命麼?環馨環馨莫要生氣,我以後會 乖乖聽話,來來這個茶梅非常好吃,給妳賠禮啦。」 「王爺,」環馨嘆了口氣,「你喝多了,大家都很擔心你。」 「放心,」我笑,「本王一向有所節制。」 語落,她橫了我一眼沒再說話,而我把木杓還給她,快樂地數起自己將擁有幾罈酒釀梅子 ,卻不知環馨丫頭當真狠心,自那天起再不做酒釀梅子。 她做了茶梅補償我,我一面吃一面嚴正抗議,環馨卻視我為無物,只顧著同不知哪兒冒出 來的韓楊做心得交流。自環馨開始做茶梅,韓某人便開始頻繁拜訪我的地盤,並且和環馨 成為同一陣線——茶梅瘋子戰線。原本這沒什麼,可有天我靈光乍現,驚覺大事不妙。 我將韓楊一路拖進房裡,關門上鎖,叉腰質問,氣勢直逼潑婦罵街,「你喜歡環馨對不 對?!我就知道!你怎麼可以?!」 韓楊似乎是覺得好笑,眼底甚至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愉悅,「王爺、」 我並不想聽他辯解,「停!你很可惡,本王警告你,要是你讓環馨從此不為本王唱歌,或 不只為本王唱歌,我跟你沒完!」 霎時愉悅盡退,韓某人黑了一張臉,「環馨不是你的所有物,你無權限制她只能為你唱 歌。」 「她是我的丫環別人憑什麼聽她唱歌?」我叫,「你還說你不喜歡她?!」 「是,」韓楊也叫,「我是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我!環馨姑娘心儀的明明就是御前帶刀 侍衛唐海,又與我何干?!」 我跳腳,「唐海?那個白麵饅頭真是大膽,我要去逼他辭官回鄉!」 他把我抓回來,覺得我不可理喻,「你要是如此,環馨會怨你一輩子。」 「她不會知道,除非你多嘴。」 「王爺敢做,就不要怕我多嘴。」 ……憑他這個韓楊,也來論本王爺敢與不敢? 我冷笑,「你想說便去,也要你手有證據,不然你想環馨信我還信你?」 他不說話,只是深深看我一眼,旋身離開。 七年著實太久,久到讓我忘記曾經韓楊如何神通廣大,該死的七年。 他開始在我身邊頻繁而充滿恰巧地出現,像個若即若離的跟監好手,刻意讓你知道有個人 時時都在監視你。 那日我正掛在御花園那不高不矮的樹上,捅著一個鳥巢。 那鳥巢位子非常刁鑽,人上不去,手勾不著。 韓楊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樹下,用不大不小帶了點鄙視的聲音說:造孽。 我差點掉下樹,於是甩去一個白眼,嗤笑:假道學。 又那日,我在市集上看到一對竹編喜鵲,很是喜歡,於是跟賣家姑娘問了價錢。 三十錢一對,小姑娘脆生生地說。 我在身上翻來掏去,卻只摸出一錠銀子。 「大爺,找不開啊。」 「那妳便全收了吧。」 「萬萬不可!」 「有何不可?」 無奈那姑娘太有商家良心,死活不肯接受,推讓半天,我正不耐,一個人影悠悠踱到我身 邊,正是韓楊。 「不如這樣吧,姑娘,這兩銀子買喜鵲,另外再跟妳訂做一個專門安這喜鵲的方形竹提箱 ,我家大人今日看見這對喜鵲喜歡得緊,還請莫要拒絕我家大人的美意,姑娘收下吧。」 不知韓楊給人下了什麼迷湯,一番話後,那姑娘感激地接受了。 然後我捧著喜鵲拐過街角開始不甘,憑什麼那韓某人說幾句就搞定,本王講到口乾那姑娘 全當耳邊風?當真可惡。 再那日,我同皇兄用過午膳正要回轉自己的院落,唐海迎面而來,左右無人,我大喜,心 想如此機會必不能失,於是喚他。 「唐海你來。」 語方落,唐海恭恭敬敬向我走來,我的視線卻掉到了他身後。 幾乎是我「來」字剛說完,韓楊就從那個廊角轉了出來,直直盯著我。我一陣不自在,將 手中茶梅塞給唐海人就跑了。 終於有天,我放棄了與韓楊的神通廣大對抗。 那日我正縮在樹叢裡偷看御花園裡皇兄孤單的背影,絲毫不驚訝韓楊驀地蹭了出來。 我說:「皇兄今日心情不好,我已聽他嘆過三聲,韓楊,你去討皇兄開心。」 「無能為力。」 「你真沒用。」 擰著矮枝,我正想著下一步怎麼著,韓楊又說:「王爺,我發現一件事,你想聽嗎?」 「說來。」 「陛下喜歡鳥兒,尤其喜鵲。」 「所以?」 「陛下喜歡梅子,不管酒釀或茶製。」 「所以?」 「陛下偶爾會同唐海聊心事。」 「這些算什麼新發現?」我嗤笑,「講重點。」 「王爺做這些事,都是為著陛下,你想陛下不寂寞,卻忘記要先告訴陛下你希望他開心。 王爺要的,應當就是個不寂寞的陛下,那王爺何不直接去問陛下想要什麼?」 這種做法聽來很蠢,所以我看著他,極度地懷疑。 他也望著我,視線溫溫潤潤,認真而專注,「我希望王爺開心,所以我總想問你想要什 麼。」韓楊移開視線,看著樹叢外旋身走入書房的皇兄,喃喃自道:「京城繁華如夢,宮 廷荒涼寂寞……」 語落,我驚跳起身,撞入御書房,皇兄才愕然,我已不顧一切地抱住他大叫:「皇兄、皇 兄,告訴我你想要什麼?不管什麼我都替你拿來,只要你開心!」 皇兄愣了許久許久,最終反手摟住我,輕輕笑了。 「你笑什麼?」我不滿,「本王是認真的!」 「是,朕想你多陪朕用膳、陪朕散心,或許,悄悄幫朕批一些奏章。」 「那有什麼問題!」 「朕想,你現在應該去追韓楊,他麼,又遞了一回辭書。」 「又來?」我鬼叫一聲,想也不想就往外衝。 可那韓某人半點面子也不給本王,看見本王活像是看見有人追殺他,跳上馬逃得飛快。 一路追到東門,我怒極,幾乎想在馬上跳腳。 「韓楊給本王站住!違抗本王命令的都要人頭落地,你小子好生思量……還不站住!」可 韓某人當真吃了秤駝鐵了心,不理就是不理,坐下馬匹越催越快,看得我越來越火大,我 扯開嗓子,像是要吼給全世界聽:「韓楊,再不停本王就要去告訴陳明峰,說某年某月某 夜裡,大漠樹下,你趁他醉倒的時候輕薄——」 「給我停!」他勒馬回頭,氣紅了兩頰,「王爺到底有何貴幹?!」 這招真有效。 我緩下馬步,走近他問:「你三番兩回想著辭官回鄉,皇兄哪裡待你不好?」 「皇恩深重,韓楊無以回報。」 「無以回報仍要有心去報,留在皇城,才有機會為皇兄盡力。」 他將頭埋得很深,「是韓楊無用。」 「你不要盡講些託辭,我看你新兵領得不錯,突生去意,莫非有什麼不能明說的委屈?」 「……我疲倦於每日每日的患得患失,是我自己不能死心。」 「那是什麼意思?」 「王爺,」他抬頭,溫潤的眼神認真而專注,「我辭官回鄉後,你還會記得我麼?」 我當真覺得他不可理喻,「韓楊,你為什麼要堅持回鄉?我調查過,你的故鄉早就沒有你 的親友,那你回去幹什麼?」 「距離可以幫助我忘卻一些不該有的執念。」 「本王不明白你的執念,也不想明白。」我駕馬走離他,在三尺外停步回身,直要看到他 眼裡去,「回來吧韓楊,如果你認識的人都在京城,那為什麼京城不可以是你的故鄉?」 他靜靜望著我,默不作聲。 「回來吧,」我說:「不想本王忘記你,你就不要自己離開。」 那對眉眼對著我波光流轉,似喜似嘆,彷彿有千言萬語必須傾訴,否則將要炸裂而死。 他還沒有開口,而我正在等待。 清風撫面,草木沙沙,我憶起了曾經那人抬眸一笑,面容彷若一灘春水,漾開了輕淺溫潤 的波瀾。 柔柔軟軟,像一張纏綿的網。 那時那刻那瞬間,沒有人知道,我心口雷鳴鼓動,一聲又一聲。 【全文完】 ----------------------------------------------------------------- 拜帖>"<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59.121.122.23
lunarrabbits:作者你忘了標"1" XDDDD 11/08 21:06
clearmoon:唔喔王爺的個性超級迷人(喜歡這一型的ˇ) 11/08 21:07
tbsubaru:很喜歡你的作品!! 11/08 21:11
oka:推~王爺好可愛 雖然到最後還不知道王爺叫啥名子 \(′▽`)/♡ 11/08 21:21
swallow0119:我要敲下一集啦~~ 11/08 21:22
picturesque:中間有點心痛... 11/08 21:27
TequilaRain: 作者你忘了標"1" XDDDD 11/08 21:30
berrycat:好棒! 如果有甜蜜蜜番外就更好了XD (得寸進尺!) 11/08 21:32
saiyumu:期待後續或番外Q^Q 11/08 21:34
dcain:好好看,幾乎是喘不過氣(?)來的看完啊xD 11/08 21:34
mayzi200e:好好看!!!!那句全文完太早放了啦~~起碼早了十集XD 11/08 21:41
jingmau:好看!!可以敲下一集嗎? 11/08 21:47
TequilaRain:10集嗎?分明是20集以上的構造啊啊啊王爺我愛你!!! 11/08 21:48
chenor: 作者你忘了標"1" 好看!!! 11/08 21:49
WooMyke:我要甜甜蜜蜜的番外!XDD 11/08 21:54
auroreancat:這兩隻真妙XD 我想敲番外~敲敲敲 11/08 21:56
smi1e:>///< 敲 11/08 22:17
downstar: 作者你忘了標"1" 莫名的想推這句..xddd 11/08 22:17
saraclaire:王爺太有趣了~!!!XDD 11/08 22:29
FANATICA:忘了標1啊 現在補還來得及XDDD 11/08 22:29
looo000:推~~望了標1 11/08 22:50
by216: 作者你忘了標"1"(認真) 11/08 22:59
hhl: 作者你忘了標"1"(認真敲碗) 11/08 23:22
jct:推~在薔薇大家只是敲下集 在這已經敲到20集了XDDDDD 11/08 23:26
abiavenni:怎麼最近又開始出現標題打錯的跡象呢= =" ... 11/08 23:36
lazzier: 作者你忘了標"1"(用力敲碗) 11/09 00:09
belial115: 作者你忘了標"1"(用力敲碗) 我想看後續啊!! 11/09 00:13
hobbitfen:好看XD 11/09 00:15
plutonian:好棒!> < 簡直欲罷不能阿>///< 11/09 00:30
whyukpei:真的是欲罷不能一直看下去~~~(敲阿!) 11/09 00:35
tenlia:好長>////<~ 11/09 00:42
stones12:推這是二十集的架構阿 作者...你不要裝傻壓! 11/09 01:31
FeAm:好好看 orz!! 11/09 09:35
sannty:看的好過癮~~~~大推~~~~王爺真可愛~~~ 11/09 10:09
moonsha:謝謝大家喜歡(羞) 11/09 15:47
moonsha:老實說我一直覺得只要把我那萬惡的後記抽掉,大家就會跟小 11/09 15:48
moonsha:作者一樣看到【全文完】會有一種很圓滿的感覺(毆) 11/09 15:49
moonsha:標:全"1"集 (被巴) 11/09 15:53
shinome:推推!>/////< 11/09 16:51
monfish:後續呢!!!?(敲碗) 好好看>////< 我要看兩人明朗化啊~~~~ 11/09 17:26
damimaple: 作者你忘了標"1"(瘋狂敲碗) 11/09 17:55
bridgeegypty:真好看,好看到我這隻魚都不小心浮上來了呢。 ^^ 11/09 21:18
cr236:作者妳忘了標*楔子*, 敲"1"~~~ 11/10 12:49
hevecnd:好好看~重複看了n次 11/10 16:30
trcaznbbo:推推!! 11/10 20:32
trcaznbbo:對不起 按錯 11/10 20:33
trcaznbbo:推 11/10 20:39
liberating:作者你忘了標"1"(用力敲碗) 11/10 22:59
moonsha:大家都是好人,謝謝大家喜歡(感動) 11/10 23:42
ausiel:幹!!!!!!這麼好看的文要是我以後看不到怎麼辦!!!(抱頭) 11/13 15:34
Phenanthrene:推推推~~好好看 11/14 1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