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薔薇
──沉睡,若這就是你所冀求的永恆,便從我奔流的豔紅中汲取吧,血即生命。
若世上仍有比枯衰的黑薔薇更勝的腐敗之美,那便是我永不止歇的心。
「黑色薔薇」,除此之外黎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詞來稱呼眼前的少年了。消瘦的肩
線撐著樣式繁複但色調冷硬的貴族衣飾,因禮貌性的招呼而向自己伸來的、在雕花翻袖掩
蓋下的蒼白手指乾瘦得彷彿沒有絲毫血液流動。簡直像是死人的手。壓低的禮帽下是被黑
色髮絲半掩的豔紅眼瞳,平靜無波卻能攝人心神的血紅瞳眸正涼涼回瞪著眼前無禮打量自
己的男子,在抽回手之前,黑色薔薇般的少年開口了。
「你好,我是艾倫伯特‧理修爾十四世。」伴隨著毫無情緒起伏的冷硬語調,豔紅的
眼不甚耐煩的越過眼前男子的肩,死硬的盯著牆角。
「你好,理修爾伯爵,我是黎。」並不打算用任何敬稱的語氣來與伯爵交談,名喚黎
的男子只是微微扯開一絲輕浮的笑容。
反正只是形式上的晤面而已,雖然對於每隔數十年當理修爾家族出於必然或偶然舉
辦的爵位繼任儀式早已感到厭煩,但這個伯爵的確不一樣,和之前幾任一見到他的面都要
嚇得半死的伯爵們完全不一樣。也不枉費自己大費周章從遙遠的彼方來到莊園了,黎心想
。
「茶點需要幫您準備一壺雞血或是……您比較偏好豬血呢?黎先生。」少年伯爵對於
黎的無禮打量報以微笑,朝身旁的老管家招了招手。
「少爺!」管家緊張的壓低聲調回視端坐在上位的少主人,只見伯爵那張稚氣未脫的
臉上除了惡意的捉弄外亦雜有一絲發自真心的認真。雞血或是豬血?難道他真的要為貴客
準備如此無禮的飲品嗎?
「無需勞煩,我只喝人血。」尤其是像你這般甜美新鮮的血。黎勾起笑容傾身向前,
亞麻色的髮絲隨動作略略垂落幾縷,碧綠的眼帶著幾不可抑的笑意,執起伯爵的右手背,
略長的齒尖刻意輕輕搔刮過少年伯爵輕顫的肌膚,象徵性的輕吻了一下。
「可能要在貴府叨擾一陣子了,親愛的伯爵。」
§
無來由的感到一陣焦躁與煩悶,艾倫伯特步伐迅速的踩踏在鋪著深藍天鵝絨毯的長廊
上,似是刻意踏出足音般敲響著皮靴的後跟,穿越了客房的門口。
為什麼那男人居然住了下來?本該在繼任儀式上完結的一幕短劇而今竟延伸到日常生
活中了,一個據說是吸血怪物的男人,居然就這麼堂而皇之地住進了自己的城堡?
半掩的客房門扉之後,名喚黎的男人正愜意的坐在雪白的床褥上,與前往服侍的下僕
們談天說笑。那雙總是含著嘲諷笑意的碧綠雙眼、隨和從容的舉止儀態,對艾倫伯特來說
簡直是另一種形式上的諷刺,一個吸血鬼居然活得比自己更像人類。
管家拉上厚重的窗簾,將門戶堵得不留一絲縫隙,而後動作熟練的在伯爵的書桌上安
放銀製的苦艾酒匙,以及透出碧綠熒惑色澤的雕花苦艾酒瓶。長期患有偏頭痛的艾倫伯特
每晚睡前若不飲用苦艾酒是無法成眠的,更遑論在消耗他大量心力的繼任儀式之後。
「雅柏,那男人什麼時候才會走?」伯爵接過酒匙,指尖動作優雅的夾起雪白糖塊放
置於橫架在玻璃杯上的銀酒匙,再沿著銀匙雕花鏤空的刻痕處緩慢注入碧綠的瓊漿,瞇眼
望向隨著糖塊融化而逐漸混濁的酒液。
「少爺,黎先生擁有任意出入莊園的權力,只是他之前不願居住於此而已,嚴格來說
,這裡有一半以上的領地是屬於他的,至少在在下曾經服侍過的期間便是如此了,黎先生
的脾性依舊呢。」
「唔,」艾倫伯特扯開自己鬆脫的領巾甩在一旁的地毯上,闔上眼輕嘆了口氣。「不
記得了,雅柏,你知道的,我對幼年的事一點印象都沒有。」
「少爺只要耐心養傷一定會恢復往日記憶的。」老管家一邊收拾著艾倫伯特堆滿各式
書籍與圖卷的床鋪,一邊應道。
「比起傷,更像是一種詛咒吧。」艾倫伯特執起酒杯輕酌了一口,放任自己陷入微醺
的迷濛感中,左額的猙獰傷疤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自己這件事。
沒有過去的人是很悲哀的。
第二章、 十字
──罪孽,多少人以此命名我所做的一切。
然則禁錮的十字或灌鉛的棺木,究竟是誰持有決斷生死的判筆?
「打擾了,伯爵。」亞麻髮色的男人半倚在通往地下書庫的唯一一道螺旋梯旁,一臉
玩味的盯著四周牆櫃上高達數層樓的藏書。
艾倫伯特頭也不抬的隱身在被書冊圍繞遮蔽的桌前,執著鵝毛筆規律的書寫著,書庫
中除了黎爽朗的招呼聲之外,便只迴盪著筆尖摩擦紙頁的聲響以及偶爾翻閱書頁的聲音。
就像是個勤奮不懈的判官正在撰寫書狀一般,伯爵正在他自己用書本堆疊起來的危
城中忙碌的搖晃著筆桿。
多麼無趣的人啊。黎用手指輕輕點著桃木書櫃上陳列著的厚重書背,喃喃自語了起來
「一個人的一生不過如此短暫,卻貪婪地想擁有一切知識?比起這個,何不出去透透氣,
鎮日窩在這裡不會發霉嗎?」
「我以為你不喜歡太陽。」
正當黎以為自己又是在和一團空氣對話時,少年伯爵終於有了回應,操著貴族冷淡而
嚴肅的用字遣詞,但語調卻顯露出一股許久不曾與人對話般的拘謹和拙氣。有些可愛呢。
黎沒有回答,只是含笑瞥了對方一眼, 轉而埋首在書櫃裡尋找著什麼。
「你若想找與吸血鬼有關的書,在左邊數來第四櫃。」艾倫伯特頭也不抬的指著一旁
的摺疊梯。
「你還會讀心術?」黎笑得更燦爛了,俯身爬上摺疊梯,隨意繫起的腰帶垂落在半
空中,鬆垮垮的單衣袖口半透著牆上的油燈光暈。就像是隻白色的蝙蝠,艾倫伯特想著想
著便在紙上畫出一隻歪著嘴頭下腳上撲騰著的蝙蝠圖樣。
「你大概很想知道是誰灌輸人類『吸血鬼畏懼陽光』這種愚蠢的觀念吧?那本書或許
對你理解人類的愚笨想像很有助益。」艾倫伯特半撐著頭,仰視著黎忙碌的背影,深紅的
眼閃過一絲戲謔的光影。
「對剛死的傢伙來說的確是如此,但像我這種上了年紀的老頭可就沒差啦,不瞞你說
,我的興趣之一可是曬日光浴喔。」黎拿起一本惡魔圖鑑,隨意的翻了翻,驚訝地發現書
頁空白處皆填滿了密密麻麻的註記。
「第七章,有吸血鬼。」艾倫伯特在方才畫的小蝙蝠上頭打了個叉,隨意的哼了一句
權充回應。和黎對話的時光似乎並沒有自己所想的難受,即便是無意義的閒聊也好過貴族
們寒暄問安的做作和愚昧。
「艾倫……」黎不知何時繞到了伯爵的身後,俯撐在對方頸間喃喃問道「我說你啊,
該不會真的把這間房裡的書都看過了?」
「那還用說!」艾倫伯特急忙用袖口試圖遮蓋住自己剛才畫的小蠢蝙蝠,紙頁卻早已
被黎抽了起來,一臉饒富趣味的欣賞著。方才那人還直呼了自己的名諱?艾倫伯特感到一
陣彆扭,刻意站起身來試圖拉開與對方的距離。
「居然看完了整個書庫的藏書,你可真有毅力啊。」
「不,只是這座城堡裡太無聊了,並不是每天都有像你這樣……」
「像我這樣?」
「像你這樣無禮的訪客!」
「哈哈。」
「你笑什麼?」
黎按著艾倫伯特的肩,一副笑到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應道「你果然是該出門走走了,
而不是像隻老鼠鎮日窩在這地洞裡。」
「老鼠?」
「順帶一提,」黎瞇著眼伸手撥弄著伯爵白皙頸項上晃動著的銀亮十字架,「吸血鬼
也不怕十字架喔。」
「謝謝你提醒我的徒勞無功。」艾倫伯特不甘示弱般的抬起臉,動作優雅的將手搭上
對方的手心,「或許你在我的莊園之外會是位很好的帶路者。」
「往地獄的話,的確是很熟悉。」黎接過對方的手,燦爛笑開了。
「少爺!」老管家推開書庫門扉,略顯驚訝的望著眼前的兩人,黎一邊摩娑著艾倫伯
特仍放在自己掌中的指尖,一邊朝著老管家眨了眨眼,當然是在伯爵沒注意到的時候。
「什麼事,雅柏?」艾倫伯特按下黎的手,端坐身子,語調又回復為往昔的冷淡。
「轄區探長現在人在大廳求見。」雅柏來回望著一臉輕浮的吸血鬼以及似乎不知何時
開始居然與吸血鬼相處融洽的少主人,略感困窘的報告著。
「探長?他什麼時候想搬進我的城堡其實可以不用客氣,假如他把這裡錯當成警局的
停屍房的話。」艾倫伯特從鼻子輕哼了一聲,身旁的黎卻忽然雙眼一亮推了推艾倫的肩。
「你居然還頗有幽默感的嘛!」
第三章、 墓地
──生與死,人們所知的起點與終點,倘若只是莫比烏斯帶的兩端;
那我的獠牙便是斬斷一切的突破口,賜予汝等自由的唯一契機。
腐肉的氣味從滿布血汙的大理石平台上漸漸往四周擴散,而後被吸入混濁的白色濃霧
中消融而盡,形成一股籠罩在墓園周圍的天然屏障,凡是活物皆不想接近的禁忌之地。但
這對艾倫伯特來說,比華美的宮廷廳堂或是雜亂的庶民街道更具生機,這也是他之所以異
於常人的唯一之處。
他熱愛研究屍體,嚴格來說是對一切曾經活過的死物極感興趣。
「爵爺,感謝您的協助。」身穿青色短披風的矮個子探長一邊用顯然不怎麼乾淨的手
帕遮著自己的嘴鼻,一邊口齒不清叨叨絮絮的說著「第七具遭到破壞的屍體!天哪,這個
城市到底是怎麼了,簡直成了豺狼橫行的野蠻之地!連睡在地下的人都不得安生!」
「你對我的領地貌似頗有微詞,探長?」艾倫伯特放下正在檢視斷肢殘面的放大鏡,
脫下自己的手套遞給一旁的管家。
「給我鑷子,雅柏。」
「是的少爺。」
「不不,爵爺!我沒有那個意思……我!」
正在東張西望的黎順手推開了那顯然焦慮不已漲紅了臉的可憐探長,踱步到伯爵的身
邊,伸出手指沾了沾斷肢上的紅黑色液體毫不遲疑的放進自己嘴裡嚐了嚐,除了艾倫伯特
之外的所有人皆大抽了一口氣,站在探長身後的年輕的小警察甚至衝到一旁吐了起來。
「唔,艾倫,我期待你的結論是否和我相同呢。」黎滿不在乎的一邊咬著手指一邊四
處瀏覽了起來。
「這具屍體已經下葬一陣子了,從腐壞的程度和蛆蟲生長的速度來看最少已有三個月
,斷面上的齒痕因為肉太過軟爛的關係所以無法確切判定是何種生物,但明顯是死後造成
的,這點不需多說,唯一可確定的是,齒距並非犬科動物,你大可不必急著對這附近的野
狗進行逮捕的動作,探長。」更有可能的,應該是擁有極長犬齒的人類,抑或吸血鬼的齒
痕,艾倫伯特心想。
探長仍舊漲紅著臉呆立在原地,隔了良久才發現自己已被眼前的貴族少年嘲弄了一番
,只能動作僵硬的脫下帽子彎腰行禮之後便開始吆喝著手下收拾屍塊。
「說實話,艾倫,你的推理能力讓我有些小小失望。」在墓園閒晃過一圈的黎悄然無
聲的來到伯爵的身旁,攤開手心,掌中躺著幾枚沾滿泥土的銀製袖扣和綴著寶石花飾的銀
製別針。「這些是遺落在屍體身旁和墓園柵門口的,顯然是從土裡挖出來的東西。」
艾倫伯特望向黎手心中的小玩意,淡淡說道「很抱歉,在欠缺關鍵證據的情況下我的
確無法做出準確的判斷,多虧了你搶先在探長之前偷走了物證。」
「我是在幫助你思考啊,況且人類應該並不樂見你的推理結論。」
「你怕我出賣你的族人?」艾倫伯特捏起一顆銀色的袖扣,「純銀,對你們族中比較
低階的伙伴來說應該擁有致命的殺傷力才是吧。」
「如你所說。而今唯一的問題是,我的族人……這些傢伙為何要冒著生命危險到墓園
來竊取這些對低階吸血鬼來說顯然致命的銀製品,不用我說,這些屍體身上本來應該還有
一些銀項鍊和銀手鐲已經不知所終。」
艾倫伯特凝視著眼前顯然是發自真心感到困惑的吸血鬼,安慰似的拍了拍黎的手背,
淡淡說道「我們可以派人埋伏在此等待下一個被拖出的屍體,屆時再由你來拷問那個犯行
的吸血鬼,如何?」
「你認為還有下一次?」
「當然,除非他們已經取得足量的銀器,不過七具屍體身上能戴有多少條銀項鍊呢,
我並不認為。『盜取銀器的吸血鬼』,太有趣了不是嗎?」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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