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自那天之後的日子,該怎麼陳述心情呢?
君窩在被子裡,愣愣地望著窗外櫻樹新冒的枝葉,一切彷彿會這樣美好下去,
從未有如此順遂的日子,不得不懷疑將會隨時失去一切。
以唇記憶城島的溫度與觸感,以頰熟記他粗糙的掌心及指尖;貼合的胸膛,
心跳彷若合一……君將臉埋在被褥中,羞赧地不敢面對窗外的陽光。
「楊老師,有你的電報!」
外頭並著敲門聲,君認得這是山下雜貨店的小老闆。君匆忙地從被窩中爬起,
會用電報聯絡的,必定是急事,君憂心地開了門便問:「是從哪裡來的?」
「你家裡來的!」
君慌忙地拿過電報,上頭寫著:「家中有急事,速回。」
天寬與淑敏已經不當他是楊家人,會向他求助的,也只有浩了。無法得知詳
情令君更加不安,他拜託著小老闆:「今天有沒有人會去北埔的?能否請你讓他
等我一下,讓我撘個便車?」
「哎啊,知道有老師你的電報後,我們就先準備了啦,就等老師你收好東西,
就可以出發了。」
對村人的貼心,君感到萬分感激,但此時因為擔心著浩,只能勉強地笑著說:
「多謝,等我回來,再答謝大家……」
小老闆搖著手說:「現在還不用說這些啦,快點收東西,早點出發。我幫你
去跟李副訓導說一聲,你只管先到大分林去,有人會送你出去的。」
君簡單收了幾樣東西,特意走經過操場的路,除了想要與城島說一聲外,也
覺得此時很想要見見他的笑容。
城島遠遠見到他的身影時,就放下了球具,小跑步地迎上。
「早安,今天也要來幫忙嘛?」
校隊的練習時間在普通的上課時間前,君有時候會為了想見城島,也會早起
來到操場。但畢竟這時間城島是要訓練他們,有時君會下去幫忙,只是之後覺得
累,君也就比較少來了。
看到城島的笑容,君的心情也平靜了些:「不是,是我家裡來的封電報,要
我趕回去,先來這裡跟你說一聲。」
城島憂心地問:「知道是什麼事嘛?你還好吧?」
聽到他的關心,君滿溢的感動衝動地將化為淚,君低下頭:「沒事的……」
顧慮到操場上的小孩,城島忍住了想要擁住君的衝動:「有什麼我幫得上忙
的,儘管說,我一定會幫你的。」
君輕輕地點點頭,待心理的激動平復後,抬起頭笑著說:「謝謝,我先走了。」
「嗯,路上小心。」
「嗯。」
踏出校園時,君的心裡踏實許多;慶幸著無論家裡發生什麼事,至少還有個
人,願意為他分擔。
* * *
君只想著,家中只有浩會向他求助,卻沒料到,是家人為了浩,而向他尋求
幫助。
淑敏見到他回到屋裡的那一瞬間,便聲淚俱下地拉著君說:「浩他……浩他
被抓去派出所……只有你能幫他……拜託你了……」
淑敏說著便要跪下,君慌忙地拉住她:「別這樣,妳請先跟我說說到底怎麼
回事……」
客廳另一頭,天寬拄著拐杖走進來,不滿地說:「那混小子真是被寵壞了,
竟然私自放了番人,真是丟盡楊家的臉!」
見他們一個只顧著哭,一個只顧著生氣,君的心裡對浩的事更是憂心,但還
是得先安撫他們,便說:「我回來就是要幫忙的,先跟我說是發生什麼事,為了
浩,我一定會盡力。」
淑敏收著淚水說:「這也是……就算你本來對我們有怨,但浩怎麼說也是你
弟弟,你可得要幫幫他啊……」
君將淑敏扶到太師椅上坐下,她便慢慢地將前事說一遍:「前陣子村裡做大
醮,抓了一個來偷東西的番人,沒想到浩他……竟然偷偷把那番人放走,被村人
瞧見……巡查就把他給捉走……」
君心裡明白,就是淑敏說的都是事實,但浩不可能無緣無故去幫一個番人。
只是問他們多半也不會有結果,君當下決定:「我現在去派出所看看浩。」
「不用了!」天寬厲聲喝止:「你去也看不到,派出所說要他勾結番人,再
湊不出錢保他,就封茶廠!封了茶廠能換他回來倒簡單,卻是封了也不放人?土
匪,明明是台灣人,到底是仗誰的勢、欺壓著誰?真是土匪嗎!」
無論天寬抱怨了多少,君這時明白,他能幫上的,不過就是替他們湊出那筆
錢。畢竟是浩的事情,君果決地說:「錢我會籌的,至少要把浩保出來才行。」
「保出來又如何?我們在這裡還待得下去嘛!」
君明白這是天寬的氣話,並不理會,只說:「現在時間晚了,我想找人幫忙
也沒來不及,還請讓我在這裡住一晚,明早我就出門。」
淑敏此時對君當然是百般照顧,擦著臉上的淚說:「等等,我去替你整理整
理房間,最近天氣涼了,也要拿些被子過去。」
這時與她客氣就更顯得生疏了,君也就由她。雖然答應了要幫忙,而他一定
會幫這個忙,只是如何籌出五千元,君也顯得有點茫然。
躺在床上,眼前隱約浮現城島的臉,但君不願意想起他。雖然早上離開前還
自信滿滿地認為,無論有什麼事情,城島都會是他的依靠;不過錢的問題……總
覺得若是與城島開口說這種事,兩人之間的感情就不再單純。
只是他還能向誰商量呢?邱榮存的錢是為了到日本,君沒辦法向他開口;其
他洪首席、李副訓導,更是不需要考慮。
心思怎麼也轉不出個方法,倒是想起了他第一次見到浩的情景。母親剛入楊
家門,小小的浩被拖給母親照顧,他一點也不怕生,躺在被窩裡,眼睛四處轉著。
母親仔細交代君,小心看看浩有沒有踢被子,怕他著涼;君替他拉上被,浩
的手抓住了他,呵呵地笑著。
說他與母親一樣的傻也無所謂,君從來沒埋怨過自己的處境,若要說他真有
什麼期望,也許就是希望見到浩的笑臉。
君望著自己的手,眼中有了決定,他還有個機會可以試試。
* * *
走在師院的校園裡,君仔細檢視著一草一木。那時,他就在這裡看著城島與
他的朋友們談笑而過;那時,他就在這裡看著城島在操場上打棒球;那時……究
竟是何時開始,眼光不自覺的追逐城島的身影?君不太記得,只知道當自己發覺
這不尋常的在意時,已經沒辦法移開目光。
來到中庭,綠葉開始轉黃的櫻樹,黃葉輕輕飄零。城島說他曾經在這裡看過
他,若是那時候他也回頭,是不是一切就會不一樣呢?無論如何,現在的處境是
不會變的。
君慢慢地走出校園,來到一棟宅院的大門前。洗石子的圍牆間,一扇紅色大
門上,攀著一叢九重葛。君輕推門,一如往常,主人在時,大門不會上鎖。
遲疑該不該踏入大門,在庭園中修剪盆栽的主人,走到門邊看看來的是誰,
驚訝只是一瞬間,他平靜地說:「好久不見,有什麼事,進來再說。」
君突然覺得他不該來的,他想要轉身逃開,但是惦著浩的安危,他咬牙踏進
宅洋宅裡,這是橫田壽的宅邸。
橫田的樣貌沒有太大改變,削瘦的身形,身高比一般日本人高挑;但他的臉
倒是不折不扣透著的日本味。說話的聲音低沉威嚴,除去他的癖好,在練習語言
上,他算得上是好老師。
「你先坐,我去泡茶。」
君想要叫他別忙了,他只希望趕緊把事情說完,不答應最好,這樣就能趕緊
離開這裡。只是他現在卻是緊張得說不出話。
橫田將斟滿紅茶的白瓷杯放在君的面前,而後坐在他的對面說,雖說他是日
本貴族,現在西裝筆挺的他卻比較像是英國仕紳:「說吧,你來找我有什麼事?」
君盯著白瓷杯中深色的茶,像是要將他吸入深淵。橫田並不催促,自顧自地
喝著茶,等著君決心開口的時刻。
「我……」沒心情說客套話,君直說:「家裡出了點事,便想到,也許您可
以……」
「錢是吧?」橫田輕啜一口紅茶,君透過氤靄的熱氣看著橫田似笑非笑的臉,
看不出他有鄙視的神情,君心裡依舊滿是懊悔。
橫田放下瓷杯:「為什麼會想到我?你應該沒有忘吧,當時我再次讓你選擇,
請你留下,而你決定離開。」
那是毋庸置疑的決定,從來不覺得後悔,君注意到進來宅邸後,還不曾見到
其他人,問道:「您……沒有請新的人?」
「沒有,託你的福,不少人願意來我這裡幫忙。只是偶爾我也想一個人輕鬆
點,今天沒有請任何人來。你來這裡,不是想要回來吧?說說看你家裡發生什麼
事,也看看我能幫你什麼忙。」
君只大概說了浩被抓到派出所,需要錢將他保出來的事情。聽完他的話,橫
田輕鬆地說:「而這時,你想要以你自己作為代價,換取你弟弟的自由嘛?」
「不是……」君說得心虛:「我只是希望,以朋友的身分請你幫忙……」
「幫?一個你輩子都無法償還的金額,這該是怎樣的交情呢?」
橫田的笑令君背脊發涼,他早就知道會付出什麼,早就知道了啊!
橫田自沙發中站起,對君伸出手說:「也許你不相信,其實我一直都很珍惜
你,所以從來沒有勉強你。但我也承認我有點惡意,喜歡看你為了那些男孩,內
疚難過的模樣。若你真的要我的幫助,就握住我的手……」
沒有退路。
君絕望地問:「我想問一件事,為什麼是我?」
橫田一笑:「不管你相不相信,當我第一次在學校中,看到對著緋寒櫻畫圖
的你,就覺得我想保護你,想要愛你。你就像我心中的緋寒櫻的形象,卻是太像
了,自己沾染上悲劇的色彩。」
君轉頭避開橫田的吻,心宛如被撕裂,君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他想把所有
的感官都關閉,拒絕讓橫田侵入他的回憶,那是他唯一能保留的,一點夢想。
因此沒有聽見橫田笑著說:「我外甥,對你好嗎?」
* * *
派出所沉重的鐵門聲中,浩在兩名巡查的押解下,重新見到天日。君見到消
瘦憔悴的浩,心疼地握住他的手說:「沒事了,我們回去吧。」
浩見到君,激動地想要說些什麼,君連忙制止說:「等等在車上再說。」
兩人上了黃包車,浩拉著君的手說:「媽找你來的吧?你回家時,有沒有見
到一隻小狗?」
浩在信裡提過這隻小狗,君搖頭:「你說阿龍吧,我沒有見到他。你又是怎
麼回事?」
浩激動地說:「我沒有錯,他沒有偷東西,他不該被抓!」
「那個番人?」
浩點點頭:「他們太過分了,他什麼都沒有做,一群人對他又是打、又把他
綁在土地廟的樹邊,他什麼都沒有做啊!他只是……他只是……」浩說著,為了
喀徿的遭遇忿忿不平。
君接著浩沒說完的話:「他只是想來見你?」
浩的臉微紅:「我不記得在信裡有跟你說過這種事。」
君為了他的反應感到有趣,微笑地說:「沒有,我猜的。」
看著君的笑,浩內疚了起來,抓著頸上的玉石說:「我把他放走時,他問我
要不要一起走。我放不下媽,所以留了下來,沒想到卻帶來更大的麻煩……你花
了多少錢來幫我?」
君搖頭:「這些不重要,你以後打算怎麼辦?看是留在村裡,還是乾脆就說
服爺爺,搬到城裡去。」
「城裡啊……」以前浩總嚮往城市,此時他卻只惦著喀徿,還天真的想著,
也許有天他又會偷偷地跑來找他。浩隨即搖搖他說:「我想這主要得看爺爺怎麼
想。對不起,我惹了這麼大的麻煩,以後我會好好照顧他們的。」
見他如此乾脆,君反而不放心:「如果到城裡,你真的沒關係嘛,他會不會
哪天又跑來找你?」
沒想到被君看穿自己的期望,浩搖手:「沒關係的,那時候他跟我說,他已
經把他的心送給了我,此後他都在我身旁。所以,我會好好照顧他們,等到有一
天,一定可以再去找他的。」
「嗯,那就好……」君為浩的堅強感到驕傲,更覺得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
他把浩送回村裡,以學校很忙為由,婉拒了淑敏的挽留,趕著回到北埔。
臨走前,淑敏還不停交代:「過年要記得回來,我們一家人再好好聚聚。」
天寬在一旁不做聲,就是不認他這個親人,也不能不把他當恩人,君反而覺得過
意不去。
到了北埔天色已晚,君找個旅館安置後,想著明天回到學校會見到城島,突
然害怕起來。一整晚,君像是催眠地告訴自己,一切都過去了,只要他不說,沒
有人會知道;只要他態度鎮定,沒有人會察覺有異,不會有人發覺有什麼事……
絕對不會……
隔天君出門得晚,到大坪時已經是傍晚了。他遠望山腳下的城島家,轉涼的
天候已讓院內的櫻樹顯得枯黃。
在遠方,君放慢腳步,當接近城島家時,他快步走過。
「君!」
宛如錯覺,君一時不覺得有人在叫他,不敢回頭看喊他的人,城島卻是捉著
他的肩,用力將他扳回。初次見到城島如此粗暴,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卻是裝
傻地說:「啊,我回來了……」
「為什麼都經過我家了卻不進來看我?」
只是如此,應該不會讓城島如此焦躁,但君沒有任何理由可說,只是低著頭。
「為什麼你需要幫助,卻不是來找我?」
君的心漏跳了好幾拍,怯怯地抬起頭望著城島。
「看你這麼驚訝的模樣,這是真的囉?你真的寧願去找橫田,也不願意對我
說你遭遇的困境!」
「為什麼……你知道橫田……」被關閉的記憶突然湧現,他好像聽過橫田說:
『我外甥,對你好嗎?』
君頓時覺得站不住,好像將要陷入地面,但城島緊抓著他的臂膀,他哪也去
不得。
「是我媽說的,只是湊巧,湊巧她去找她的弟弟,就是橫田;湊巧在那之前
你離開橫田家。」
因著怒氣,城島更加用力地抓著君,因著這疼,君才知道這不是夢。
「為什麼……為什麼你寧願出賣自己,也不願跟我說!」
君以為自己會掉下淚,以往跟城島有關的事,總是莫名的讓他落淚。但此時
卻沒有,君出乎意料平靜地說:「因為我喜歡你,所以希望我與你,只是單純的
感情……」
「我不懂,你去找別的男人幫忙,也是因為喜歡?」
「我也不懂啊!」君掙開城島的手:「我也不懂為什麼我只是喜歡你,卻更
害怕,害怕我的身分、我的地位、甚至我身上流的血都配不上你!」
此時的君終於明白,以往總覺得不真切的原因是什麼,原來他自己也覺得,
他配不上城島。
「所以,我才希望……我們之前能更愈單純……愈好啊……」
「呵……」城島轉過身:「你是這麼想的嗎?那麼我、我對你付出的一切,
又在你的選擇下置之何地!」
君不知該如何回答,在黃昏的光芒下,城島的背影像是隨時會消失。
「我們暫時不要再見面,我希望能忘了這種羞辱感,因為我真的……真的很
喜歡你……再見了……」
城島轉身離開,遮掩秋日的夕陽成了一道模糊的身影,光輝卻一道道刺穿君
的身體、心裡。後悔嗎?應該不是,君卻是覺得,夢醒了,不用再為了自己的不
足感到不安,這樣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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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如此 所以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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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211.75.41.94
※ 編輯: Nerium 來自: 211.75.41.94 (01/23 02: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