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位在已收割的稻田中央的房舍聚落,昏黃的燈光照著曬米場上一張張的深紅
圓桌,滿座的人群嘈雜,讓冬末寒風悶成一陣陣的轟轟聲。
君悄悄離開庭中的酒席,回到房中。轉開昏黃的燈泡,影子在房中搖晃。
脫下黑色的文官制服外套,將它掛在牆上,君伸手撫平皺折。想著方才村人
恭賀他是家族之光,君覺得有些好笑。
門外來了個人,是他異母的弟弟浩,正笑嘻嘻地拿著一瓶紹興走進來。
「就知道你先溜了,也不找我一道走,害我被三叔拉著灌酒。」
浩坐在床邊,就著口喝了起來,君將他手中的酒瓶拿開。
「還喝不夠啊?爺爺有說什麼嘛?」
「難得有機會可以這樣大吃大喝,大家客套話說過後,就只顧自己。早就不
知道原本是慶祝什麼了。」
一陣風讓掛在梁上的燈泡晃了起來,君轉身去關門,浩拿起五斗櫃上的金邊
帽戴在頭上。
「我看我也去念師範學校當老師好了,看大家『大人』、『大人』的叫你,
腰間還配把短劍,可神氣的呢。」
看著浩戴著帽子故意抬頭挺胸的模樣,君輕笑:「你要去的話,我可以教你
日文。」
「去!」浩把帽子放回原處,扁著嘴說:「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在楊家,長輩的權力分做兩部份,也決定了兩兄弟的發展。爺爺楊天寬,雖
然隨著年齡增長,漸不管事,但在家務上仍有他的固執。
天寬是前朝秀才,講究世家門風,對日本人更是深惡痛絕,於是大房淑敏所
出的浩,自然只能順著天寬的意,送進私塾裡。
天寬的獨子阿發,雖不是會去討好日本人,卻是不排斥日本人的新制度。所
以二房所生的君,就進入了公學校就讀。並考入師範學校,準備到公學校中任教。
天寬原本就不贊成、也不承認阿發娶的二房阿梅。她是阿發青梅竹馬的戀人,
當時就連孩子都先生下了,天寬夫婦也不准許她過門。直到阿發迎娶天寬夫婦所
配的正妻淑敏,並生下浩後,才准他納阿梅為二房。因此天寬不在意二房的舉動,
就隨二房的阿梅把兒子送去諂媚日本政府。
現今看著眾人用崇敬的眼光看著穿著文官制服的君,阿天只能感嘆世道敗壞,
臣服在日本鬼子腳下的人,哪值得尊崇他為家族之光?
為此,酒席中楊家主桌的氣氛尷尬,君在敬過酒後,也就藉故離席。
想到這,君把手上的紹興一口灌下。瞧見這番狠勁,浩手忙腳亂地將酒瓶搶
過:「你幹麻啊,還有半瓶耶,又沒要跟你搶。喝這麼猛,你行不行啊?」
一股暈眩纏上,君靠在門邊,試著要站直身子,卻又倒回去。浩將他攬住,
送到床邊。
「真是的,以為你酒量有進步才這樣灌,結果還是這麼差。」
浩讓他躺在床上後,將燈泡轉暗,爬上床,拉著被子替兩人蓋起。
「一起蓋吧,櫃子裡的棉被,今天拿出來才發現裡頭成了老鼠窩,用不得了。」
君的頭昏沉沉的,聽見浩所說的,胸口悶悶地難過起來。自他上師範學校,
都住在學校宿舍裡,母親去世後,每回放假回來,原本母子兩住的廂房,漸漸有
雜物堆積。
阿發不管家裡的事,隨淑敏佈置家中一切;君長時間都住在外面,阿發也不
甚在意那房間變作他用。頂多在君要放假前,找人打掃一番。這回他回來,原本
的房間已變成雞舍,更是不須整理。
君並不是太在乎他在楊家的地位,只是想著裹著母親與他的那床被子,就這
麼毀壞,難免有些鼻酸。
浩聽見輕輕的抽泣聲,忙著說:「你不要難過啦……對不起,是我不好,沒
把東西整理好……」
雖然長輩的感情不好,對這相差三歲的兄弟卻沒有什麼妨礙。近來只在寒暑
假才能見面的兩人,有著單純的情誼。
「不是啦……是喝了酒有些難過……這幾天就要委屈你,我月底就出發到任
教的國小。」
「講什麼委屈啊……對了,還沒問你要到哪教書?」
難以抵抗酒精帶來的暈眩,君努力地讓自己說話還能清楚些:「在大坪……
北埔還要再進去的地方……」
浩聽過人說這裡到北埔幾乎要花上一的白天的時間,訝異地說:「北埔就離
家很遠了,還要再進去?怎麼會到那裡啊……」浩原本以為從此就有機會與君多
相處,沒想到還是兩地相隔,顯得有點失望。隨即想起道爺爺與淑敏對君的不親
切,想著他也許是故意要遠離家,也有些無奈。
「你以後,也是在寒暑假回家來嘛?」
「看看我工作的情況吧……」
君的聲音沉寂下來,浩輕搖他的肩,君知道,卻沒力氣再給任何回應。浩將
被子拉得緊實些,二月中的天氣依舊寒冷,浩順手抱著君因酒精發熱的身體。
自小,無論浩的母親如何地在他面前詆毀二房母子;無論君看了生母受夫家
多少委屈,總是無法在兩兄弟間種下任何芥蒂。
但君明瞭,只是這樣,不足以讓他繼續留在這個家。他終於是有個正當工作
可養活自己的人,這次離開,不知還有沒有機會讓他再次長留在家中。
* * *
三月,初春的傍晚起了霧,空氣更顯冰涼。
搭著順路進入大坪的臺車,在一個名叫大分林的小聚落下車,還得要走上半
個鐘頭的路,才能到君要任教的公學校。
君擔心天色暗得快,人生地不熟的難找路,現在又起了霧,便問了附近雜貨
店的人,能不能找人替他帶路。
雜貨店老闆見他穿著一身制服,殷勤地說:「大人啊,要到大坪國校喔,我
馬上找人帶,你在這坐一下。」
君急忙說:「我不是大人啦,只是要到學校教書的……」
這一路上,大多的人見到穿著制服的人,都認為是巡察,君總釋不厭其煩的
解釋。
老闆搖著手說:「一樣啦,你等一下,我去找人。」正當老闆要往路上叫人
時,另一名穿著制服的人來到店門前,這次是真的巡察制服。
老闆招呼著:「遠水啊,怎麼有空過來?」
被稱作遠水的巡察很自然地拿塊店內的肉乾往嘴裡丟:「二伯,我看到有外
人進來,所以來看看是怎麼回事啊。」
「這是大坪國校新來的老師啦,找人幫他帶路。」
君禮貌地對遠水點頭致意,遠水又拿了幾塊肉乾後,對老闆說:「不用找人
啦,我帶他去好了,反正我正好要巡邏到那邊去,走吧。」
君拿著行李跟著遠水,還不忘回頭對老闆告別,卻正好被他瞧見老闆對遠水
的背無聲的咒罵。老闆發覺君正在看他,只是無可奈何般地對君揮揮手。
約莫走了十五分鐘,一路上遠水可以說是個稱職的嚮導,對君說了不少這裡
的風土、地理,在一條丁字路旁,遠水指著前方的一間平房說:「國校附近什麼
都沒有,這是離國校最近的一家雜貨店。前面是大坪溪,我小時後常在那裡玩。」
過了大坪橋,是一條蜿蜒向上的坡道。在橋前方的山坡上,幾抹緋紅染在綠
樹中。
洗石子建造的圍牆中,五株山櫻花在綻放。在花朵的空隙間,隱約可見日式
建築的屋頂。
望著這霧中的紅櫻,君想起有人曾對他這麼說過:『台灣的櫻花,要跟日本
國的櫻花相比,可就顯得小家子氣了。矮小的樹幹,似落非落地垂頭花朵,不明
亮的色彩,和著這裡潮濕的霧氣,遠遠看來像是一灘灘化不開的血瘤,殖在台灣
的土地上。』
那時他只是好奇地問起日本的櫻花盛開時是什麼模樣,他卻只是說著台灣令
他不滿的地方;而後又嘆口氣,說他也已經和在這灘緋色的霧裡,見不到故鄉的
方向,看不清腳下的道路。
君不懂他的憎恨與哀傷,也不想懂,就連在回憶裡都不願想起關於這個人的
一切,但他的話語卻還是不經意地,在此時浮現。
遠水發覺君的視線盯著櫻花發愣,湊到他的身邊,君聞到遠水身上飄來,香
皂的味道。這時候的一般人,用的是木浪子或茶子來洗澡,用山茶來洗臉。香皂
是少見的奢侈品,卻令人感到,新文明的氣息。
遠水神秘地壓低聲音說:「那間房子啊,好像是你們這梯的新老師中,有一
個日本集團的少爺要來教書,所以他們就先把這裡買下,改建給那個少爺住的。
你知不知道那是誰?」
遠水口中的菸酒味,讓君往後退了一步說:「我不知道,我是政府分發的,
只知道自己要來這裡。」
問不到什麼消息,遠水覺得有些無趣,轉過身繼續往前走。方才遠水所問的,
君倒不是完全沒有頭緒,只是他並不確定,不好隨便說。
如果真的是那個人,也許在這偏遠的地方,會讓他更有些期待吧……只是,
他能期待什麼呢?君沒有多想,他已跟著遠水的腳步,來到他即將任教的地方。
雖是放假的日子,操場上仍有不少住附近的孩子在校園裡玩耍,見了兩個穿
制服的人走來,都不忘說聲老師好。
「我帶你去找李文才副訓導,他就住在學校隔壁,會帶你去宿舍,應該是準
備好了吧。」
因為各地交通不便,為了怕遲,有些人會提早些報到,但像君這樣,還有十
幾天就來的倒少見。
遠水直接跨過操場低矮的圍牆,走到旁邊橘子園的小路上。君以前就讀的公
學校在城中,圍牆高高地擋住內外,看到這間學校不到膝蓋高度的小牆,感到頗
為有趣。且那橘子園正結著黃澄的柑橘,就不怕孩子們順手摘下?
正這麼想,在前方的遠水就扯下一顆橘子,君有些緊張:「這樣沒關係嘛?」
「沒關係的,這是李副訓導家裡的田,就請我吃一顆,他不會計較的。」遠
水往前方的一個人影說:「對不對啊?」
前方的人回過身招呼:「我想是誰這麼隨意,原來是陳巡察啊,怎麼有空來?」
「我帶你們學校的新老師來的,來得有些早,不過宿舍整理好了吧?」
「還真的有些早呢,就之前林教員搬走前有打掃一番,現在可能還得清清灰
塵。」李副訓導對著君說:「我姓李,是學校的副訓導,怎麼稱呼?」
「敝姓楊,這麼早來,麻煩你了。」君恭敬地欠身致意。
「原來是楊老師,等等,我這帶你到宿舍去。」
教員所住的宿舍,是一棟兩層樓的建築,走廊是向外開放的,可見到二樓有
人欄杆上曬衣服。上下共十二間房,不過六個榻榻米大裡頭就放了一個火爐,一
個米缸以及一張小桌子。
君住在二樓最靠外的一間,先前的林教員一家四口就住在這。
君挽拒了李副訓導晚飯的邀請,天色將暗,得把這裡清理才能住人。將榻榻
米上的灰塵清掃乾淨後,他託遠水在大分林買的一床被也送到了。
將東西安置好,君看看這個小空間,還沒有地方可以放他的衣物,就還是讓
行李箱暫時充當衣櫃。
雖然簡陋,他心中卻是滿足,他將要慢慢建造屬於他的空間。雖然只有六坪
大,雖然屋舍的木板腐朽,榻榻米老舊,但這裡頭的東西都是屬於他的,都是他
選擇之下才放在這裡的。
君傻傻地笑了起來,看著在窗上,那一進門他就見著的緋紅山櫻。宿舍的後
面是片山坡,零散地生了幾株櫻花樹,這株櫻花的細枝就貼著房間後面的牆生長。
君捨不得開那扇窗,那一定會折傷它;但若是開著,小心地讓細枝延伸進房,
讓花朵翩然落在桌上,想著這番美景就讓他心醉。
只是畏懼這天冷,窗還是沒開,君就這麼望著,等著他新工作上任的日子來
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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