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夏日的正午,一切像是被封在玻璃罐內的模型,就連流水聲,都被烈日給蒸
發似的寂靜,熱氣蒸蒸地悶著這裡。
聽到毅來到書房前的腳步聲,君才自書本中抬起頭來。
「楊先生,午飯就放在書房可以嗎?」
校隊雖然在上午有練習,但城島回來後,就帶著貴子夫人與百合出發到北埔
去了。這時君的心裡不知是落寞,抑或是不願讓草壁及毅伺候他這個外人,猶豫
了一會兒才說:「我可以與你們一道吃飯嗎?」
毅有點為難:「你是客人,這樣並不妥……」
見他這樣,君也只好說:「抱歉,那就麻煩你擺在書房就好。」
毅點頭離開,待他們母子兩替君擺好午飯後,君坐在桌前,看著簡單的幾道
菜,一時有點茫然。
雖然習慣了與貴子、百合見面寒暄的日子,看著她們,君更不明白自己怎麼
還留在這裡。這裡並沒有屬於自己的位置,更沒有理所當然的理由,他需要一個
見到百合時,不會心虛的理由來說服自己。
說起百合,她的可愛、開朗,確實令人疼愛。城島對她,雖看不出愛戀,但
把她當作妹妹般疼愛,看在貴子眼中,也是好事。
吃過飯後,君懶懶的坐在廊上,這時是草壁的午休時間,毅則在整理客廳。
這時毅看君坐在廊前,猶豫了半天,終於走到他身邊,坐下說:「楊先生,你是
為同學好,所以假期留在這裡。但若是請幾天回鄉,同學們應該也會諒解的吧。」
君看著他,有點不太懂毅怎麼會對他說這些,難得他會主動找自己說話,可
他也不可能直說他沒有回去的地方,只好反問:「你怎麼會突然說這個?」
毅知道自己很唐突,因此低著頭解釋說:「前些天,我見到楊先生看著庭園
掉眼淚,所以猜你是想家。」
讓人看到自己落淚的模樣,令君窘得臉紅起來,但聽了毅這番拘謹的關心,
君只覺得他可愛。暫時放鬆了自己失落的心情,笑著說:「謝謝你,不過我是為
了別的事難過……」
毅還想說什麼,外頭傳來阿火的聲音,叫著:「楊老師,我們一起去玩水!」
接著就是一群孩子們的笑聲。
聽到他們的喊聲,君擔心會吵到草壁的休息,慌忙的要去開門。毅在君之前
開了門,只見那群小孩一窩蜂的退到馬路的另一邊,深怕裡頭衝出來什麼猛獸似
的。
君覺得好笑:「你們怎麼會跑來找我?」
小高搶在阿火面前說:「城島老師說我們不能自己跑去玩,可是他今天有事
不能陪,所以來找老師。」
其他的孩子們起鬨的說:「走啦,一起去啦。」
城島說過他們種種不要命的玩法,君根本不敢拒絕他們。
「毅你也一道去吧。」
君回過頭,是雙眼猶有睡意的草壁,君滿是歉意的說:「抱歉,吵醒妳了。?
「那無所謂,也只是休息一下罷了。讓毅一道去,應該可以吧?」君當然是
點頭,而後轉頭對毅說:「下午沒什麼事,來這裡也有段時間了,老窩在家裡也
很無聊,就去吧。」
毅滿臉笑容地用力點頭,這時君才想到,他也不過是個年輕孩子。平時見他
沈默地做事,都忘了他年紀還比浩小了一歲。
兩人跟著這群小孩,出發到他們玩樂的地方。毅還想接著先前的話題,但看
到君笑著與小偉說話,也就不再多問。
走到路旁的大樹下,有一座土地公廟,他們要去地方,就在土地公廟下。沿
著堆出來的小石階,走到河岸邊,離大樹及土地公廟,有三、四公尺的高度。樹
陰遮蔽下頭的河水,更顯得沁涼。
看到這裡,君真覺得有些神奇。土地公廟下頭,看起來是一片岩壁,不知是
怎麼生出這叢大樹。
君才踏進水裡,回想起以前與浩,以及鄰家朋友在河邊玩的情景,這時才真
有點思鄉的感覺。
阿火等人脫了上衣就大步衝進水裡,君忙回過神說:「你們別衝那麼快!」
就在這時間,阿火等人一回頭就把君潑得全身溼淋,連在一旁的毅都受到波
及。
孩子們笑著游開,兩人無奈的把上衣脫下擰乾,找個晒得到太陽的地方鋪上。
君只是把自己泡在水裡,看著孩子們玩鬧,毅則是讓自己飄在水面上,凝望
著樹葉細縫中的天空。
他漂到君的身邊,坐著說:「那我可以問嗎,楊先生你是為什麼難過?」
聽他這麼說,君想到草壁對客人的「親切」,笑著說:「放心啦,絕不是在
你們家裡有什麼委屈……是我自己的問題。」
「這樣啊……」毅仰望著天空:「其實,我還是第一次看小少爺帶朋友回來。
不是說他沒什麼好朋友,只是我媽媽曾說過,小少爺不喜歡看到我媽得對人卑恭
屈膝的模樣。」
「這怎麼說?」
毅笑著說:「我媽說這些的時候,可是滿心的安慰。夫人大多時間留在日本,
小少爺從小是我媽在台灣帶大的,但畢竟是城島家的傭人。少爺的朋友也不少是
有錢人家的子弟,習慣對傭人頤指氣使的,少爺不喜歡看我媽得伺候他們這種人。」
君總覺得城島應該是集萬般寵愛在一身的小孩,想不通他是怎麼有如此體貼
的心。
聽著毅說話,君忘了注意孩子們的動向,注意到他們鼓譟的聲音時,才發現
阿火跟小偉在土地公廟的岩壁旁,準備往下跳。
「等等,你們在幹什麼,太危險了!」
阿火在上頭笑著說:「沒問題啦,以前都跳過好幾次了,這此要表演前空翻
喔。」
君焦急的大喊:「開什麼玩笑啊!」
阿火一點也不在意的往前縱身一跳,四公尺的高度墜下,濺起一公尺高的水
花。大夥替他鼓掌,君氣得想把他抓起來罵一頓。
還來不及抓到阿火,小偉又接著跳下來,其他人笑著說:「阿火翻比較多圈,
你輸了。」
小偉半個頭沈在水裡,不甘心的噴著氣,而後兩人的耳朵都給君揪起來。
「好痛!老師你幹嘛大驚小怪的啦,之前城島老師還跟我們一起玩耶!」
「什麼?城島他……」
「什麼?小少爺他……」
君與毅兩人異口同聲,兩人相視一笑,阿火與小偉趁著君手勁變小逃開。君
放著孩子們玩鬧,笑著對毅說:「你們的小少爺,真的是很特別的一個人。」
毅是餘有榮焉的搔著頭,小偉折回來對毅說:「大哥哥,我們一起來玩搶石
頭。」
孩子們大多見過毅,只是沒與他說過話,這時也大方的與毅交談。
「怎麼玩?」
阿火把一個形狀呈現T字形的石頭交給君:「老師你把這石頭往水裡隨便丟,
然後比誰最先找到這個石頭。最輸的人要請最贏的人吃冰。」阿火一臉挑釁的說:
「玩這總沒問題吧?」
君也沒好氣的接過石頭:「我們外加一把,你要不是找到最多次的,也要請
贏的人吃冰。」
阿火狂妄的笑著說:「哈哈,那要是我贏,老師也要請我。」
「好。」
傍晚,阿火在夕陽下拿著兩隻冰棒,得意的笑著說:「老師、大哥哥,我們
下次見。」
看到君不甘心得說不出話來,毅笑著說:「好有活力的孩子。」
「是啊,就是太難管了……」兩人相對笑了起來。
在城島家住也有一段時間了,以君內向的個性,還真沒想過可以與毅一道外
出。兩人並肩走過橋,君一時間忘了每回走進城島家的彆扭,只是見到城島貴子
站在庭院時,馬上又緊張起來。
「妳好。」君只是簡單的打聲招呼,但毅得要恭敬的說:「夫人,您回來了。」
貴子看了兩人一眼,對毅說:「還不燒熱水請楊先生洗澡。」
兩人匆忙的退入房中,君有點明白城島為什麼會討厭讓人指使草壁了。君下
意識在房中尋找城島的身影,卻連百合也沒看到。草壁見他張望,低聲的說:「
夫人自己先回來的,小少爺與百合小姐還沒回來。」
被說中心事,君匆忙的點點頭:「謝謝妳的告知。」就走入熱氣蒸騰的浴室
裡。
洗過澡後,草壁領著君到客廳,說是貴子有話對他說。心裡想著可能不是好
事,但什麼難堪的場面,他都見過了。
君平靜地在貴子面前正坐,毅正要替他們擺晚餐的餐具。貴子喝口茶,說:
「平時,看在健的份上,我願意與你同席共餐,今天就不必了。」
毅領意,只留下一副碗筷。君覺得自己說什麼都不是,只是回一聲:「是。」
貴子見他臉上平靜無波,又說:「聽健說,你跟他是同個師院畢業的?以前
就認識嗎?」
「是同個師院沒錯,但並不認識。」君停了一下又說:「不過令公子很優秀,
所以我聽過他的名字。」
貴子又喝口茶說:「是啊,明明是這麼聰明的一個孩子,他父親卻硬是要把
他留在台灣。說什麼把孩子留在這裡,是他建設台灣、把台灣當作自家的決心。
如今放任他到這荒山辟嶺,真是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人家的家務事,君不好插口,只是奇怪貴子到底找他來要說什麼。
「像那庭前幾株櫻花,真是玩笑,哪種花怎麼能與我國櫻花相提並論呢。就
是有人學得一口流利的日文,別說是道地的貴族了,就是與一般日人稱兄道弟的,
也是可笑。」
君無畏地看著貴子鄙視的目光,這種事他看得太多了,還不至於為了這幾句
話難過。若貴子只是要他離開城島家,那是他早就一直在猶豫的事,此時正是名
正言順的可以離開。
正當君要說出他會搬走時,貴子又說:「可台人裡頭,也是有潔身自愛,努
裡向上的人。但……」昌子的眼中有笑,「也是有為了錢幹窩曩事的人。」
君因為橫田壽的事,此時有點心虛,貴子見他有所動搖,得意的說:「壽、
橫田那裡,你替他做了不少事吧?」
君倒抽一口冷氣,他害怕的是貴子是否有把這些告訴城島了,仍舊鎮定地說:
「我只是替他打理家事,沒有其他的……」
「喔?家事包含替他尋找需要錢的男孩囉?還是你自己也……」
宛如一道雷劈過,君反射的說:「沒那種事!」
貴子很滿意君失措的模樣,笑著說:「我本來也沒想到,只是聽說你跟健同
個學校畢業,就想到我曾經在拜訪他時見過你,他還稱讚你是個很盡責的人呢。
但你這種人,還請你離我兒子遠一點,別讓他沾上你的髒!」
君逃開,一個人無目的的走在日落後的路上,眼前都是那段不堪的回憶。
他一直說服自己那不過是各取所需的交易,橫田確實曾經想要他,所有曾在
橫田這裡工作的人都曾失身於他。但君以別人來滿足橫田的需要,他保有優渥薪
水的管家工作,另外尋找願意為錢賣身的男孩來橫田這裡,這樣的模式一久,橫
田反而喜歡這種新鮮感。
耳邊彷彿又聽見男孩痛苦的叫聲,君摀著耳朵蹲在路邊。他一直小心翼翼地
防備這段難堪的回憶,這種被鄙視的感覺與其他不同;出身、血統這種事,不是
他所能決定,但是手上的髒污是自己沾上的,怎麼樣也甩不開。
但這時反而更覺得自己不堪,因為他的害怕不是因為良心,而是怕城島也會
因此輕視自己……
也許把自己交給橫田,就可以少了些良心的譴責;但一直以來他認為自己只
有母親與浩,但母親過世,與浩又是聚少離多;若是連唯一的尊嚴都為了生存而
交易出去,那麼又何必在這世上苟延殘喘?
所以踏著別人的血淚,仰望生命中的另一道光芒。
君乾笑兩聲,眼淚留下。眼前彷彿見到學生時代,神采飛揚的城島,燦爛爽
朗的笑容,與他是如此不同。
毅追在他的身後,緊張的說:「楊先生,你怎麼了?」
君將臉埋在膝間,無法止住淚。毅了解他們家女主人的個性,以為是君是受
到貴子言語上的攻擊,只是安慰著說:「夫人她對台灣人確實有點意見,但小少
爺與我們是不會的,請你別想太多。」
君不斷的搖頭,好不容易在毅面前鎮定下來,只能勉強的說:「我明天搬出
去……謝謝你們一直很照顧我……」
毅慌忙地說:「你這樣,之後我不知道該怎麼與少爺交代。」
「我會自己跟他說的。」
毅只是為難地說:「那還請你多留兩天等小少爺回來。剛才聽我媽說,夫人
先回來,就是讓小少爺與百合小姐,兩人多在外頭玩兩天。」
若是這樣……更沒有說的必要了,人家未婚妻都來了,怎麼他這外人還賴在
人家家裡呢?
君後悔了,卻是後悔如果他能只是看著城島,那該多好。那時只要看到他的
笑容就覺得幸福,這時卻因為距離拉近而帶來痛苦,甚至會有被輕視、討厭的可
能。
就斷了這一切吧,本來就不該有這些念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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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如此 所以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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