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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又三分之一章 月下 半片山的茶園上,採茶女下工,三三兩兩偕伴往山腰的寮屋走去。正午的休 息時間,疏展辛勞的筋骨,少女的歌聲唱著:「入山看到藤纏樹,下山看到樹纏 藤。藤生樹死纏到死,樹生藤死死也纏。」   在少女身旁的女孩打鬧著:「噯,真是可怕,妳這樣唱,誰敢跟你攀上關係, 一沾上就甩不開。」   少女不服氣,正待開口說話,迎面見到了浩,兩人低著頭竊笑著。羞於打招 呼,便側身閃過浩。   浩的爺爺天寬,總認為唱著露骨情話的採茶女是傷風敗俗,幾次到茶園來看 看浩的工作,臉上明顯掛著反感。即使浩對她們禮貌上的招呼,女孩們總是避開 不受。   幾次下來,浩也就習慣女孩們羞赧的眼光,只灼熱地盯在他背上。   他平時主要是待在製茶場,今天只是因為茶場無事,所以想來寮屋找朋友阿 甫聊天。   待到大夥下工的時候,浩在外頭等著阿甫收拾,聽見了微小的哀嚎聲,聽來 像是小狗的叫聲。   浩望向在茶園旁的那片桂竹林,夏天的日子晚得慢,但這面山頭被著陽光, 天色雖亮,竹林深處是一片陰暗。   浩隨口向寮屋內交代一聲:「我聽到小狗的叫聲,到竹林裡頭看看。」沒等 到阿甫回話,便走進竹林中。   外頭看來雖然陰暗,但走了進來卻不全然是那樣。走著走著,聽見小狗的聲 音愈來愈清晰。桂竹的枝幹與葉子較小,因此即使這裡是整片的竹林,地上仍生 了不少雜草。   遠遠地看見在前方的草叢上,一隻小狗在那掙扎著,見到了浩,水汪汪的眼 便直盯著他。   浩趕忙上前看看,撥開草看見牠是被一個捕獸夾給夾住。浩從沒用過補獸器, 不知該怎麼打開,便回頭叫著:「阿甫,有小狗被夾住了,你來幫幫忙!」   浩撫著小狗的背等著,都等不到回音,以為阿甫沒有聽見,便轉身要回茶園 找阿甫來幫忙。   剛走幾步,腳下一滑,浩跌坐在地。一時間感到右腳上的刺痛,以為是扭傷 了,所幸這是在竹林中,隨時都可以攙著竹子往前走。當他要將右腳拉起來的瞬 間,腳上只感到撕裂般的痛,往下細看,沒想到自己也踩進一個補獸器中。   雖然覺得自己這樣很丟臉,浩只能往外頭叫阿甫:「阿甫!我在竹林裡頭, 你來幫我一下,我被獸夾夾到了。」   浩覺得自己離寮屋應該不遠,但等了許久,都沒聽到阿甫的回應。他只好不 斷的叫著,希望能引起注意。只是當時阿甫專注地處理自己的事,沒有聽見浩說 要進竹林的事。當他出寮屋時,沒見到浩,以為他等不住先走,他也就下山了。 當找到小狗時,阿甫早就到了山腳下。   而他的村莊處在這座山的山背,任憑浩不斷地求救,也難以引起任何人的注 意。看著天色漸暗,小狗趴在地上,只剩輕輕的嗚咽聲。浩幾次試著要扳開獸夾, 都是徒勞。   只好對著小狗說:「撐著點,到了明天,一定會有人來幫我們的。」話剛說 完,一條黑白相間的百步蛇橫過他們之間。一人一隻都僵著身子,盯著蛇沒在前 方的草叢中。   浩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明月已上樹頭。半月出來得早,要捱到明日,還 有一段很長的時間。   微風輕拂,林中葉片的窸窣聲,和著紡織娘與蟋蟀合鳴,本該是一幅悠閒的 農村景象。   此時的浩卻是憂心地盯著四周,深怕哪裡又冒出什麼毒蟲。   後方的聲響嚇著了浩,他聽著愈來愈近的聲音,只能猜想後面的東西不小, 因為隨著他的前進,竹子也被他撞得不住搖晃。   當浩在想該不該回頭去看清楚時,他感到那東西停就停在他背後。小狗朝著 他叫著,浩在心中不斷想著,究竟是老虎、山豬還是熊,不管是哪個,要逃離他 們口下,都不是簡單的事。   在他身後的東西發出了聲音,浩自然是聽不懂的,但卻又突然發覺,這不會 是野獸的聲音。   他怯怯地回過頭,月光下依稀可見的鮮豔布料,包覆著一個人影,半月正好 在他腦後,浩看不清他的臉。   雖然知道來的是人,浩卻有另一種憂心。人們都說蕃人出草殘忍,此刻他不 知是逃過亦或是陷入另一劫。   那人看浩只是愣愣地望著他發呆,便往小狗的方向走去,替小狗解開了獸夾。   小狗跛著後腳走到浩著手邊磨蹭著,浩聽不懂那人又說了什麼,但看他幫了 小狗,應該不會是走什麼惡意的人。雖然不知道那人聽不聽得懂他的話,只能自 顧自地說:「謝謝,另外,可不可以麻煩你幫我一個忙……」   浩指著他的腳下,那人疑惑地往他所指的地方看,等到看清楚後,是一臉輕 蔑的嘲笑。   浩紅著臉說:「我、我又不是故意的,這是我家的竹林耶,也從來沒人跟我 說這裡有設獸夾啊!要是知道我會這麼不小心嘛!」   那人不知是真聽懂什麼,指著先前夾住小狗的獸夾,再指指旁邊被打了個結 的雜草;然後再指著浩腳上的獸夾,旁邊也有個被打團結的雜草。   浩約莫是知道他的意思:有設獸夾的地方,那附近會有草被打結做記號。心 裡便埋怨,這些陷阱八成就是他設的,這裡可是他家的地耶。   當那人替浩解開獸夾,浩為了脫離那冰冷的利刃而鬆了一口氣。那人又替浩 脫了布鞋,摘了些鬼針草的葉子,揉爛後敷在浩腳背與腳掌上的傷口。   浩是知道這可以止血、消毒,但一個蕃人這樣幫他,還是有些疑心。不管他 是好意還是別有用心,浩只希望早點下山,這樣才能真的安心。   等他拿開鬼針草後,浩自己穿好了鞋,就要起身離開。那人見他要走,也就 打算要離開。崎嶇的路拉扯著腳上的傷,浩只能忍痛往前走,想到等下出了竹林, 沒東西可以攙扶得要走下山,浩就打算乾脆在寮屋裡過一夜就好了。   正當他想著時,不小心絆倒在地,左腳有一陣讓他不安的刺痛感。回過頭, 果然又是一個獸夾。   那個蕃人還沒走遠,聽見小狗的叫聲,回過頭瞧見那一慕。他不發一語地走 上前,替浩在解開獸夾。似乎是打算好人做到底,把倒在地上的浩拉上他肩頭, 將他背在背上。   「那個、我……」浩還想爭辯什麼,那人說:「就送你出竹林,等下你會滾 下山也不關我的事。」   「你會說漢話怎麼不早說。」   「那你現在知道了,想要對我說什麼?還是要我跟你說什麼?總之我只是要 送你出去,免得又被人推了不乾不淨的事到我們族人頭上。」   本來對方一開口的話,嗆得浩無法接話,但聽到後頭反而好奇地問:「什麼 不乾不淨的事?」   那人慣於走山路,即使背著一個人,腳步也相當穩健。但對浩來說,他在山 間這般敏捷的動作,搖搖晃晃地讓他雙手不自覺地收緊,抱著那人的肩。   「像是你死在這裡是因為被我們族人殺了,或是我們私自放獸夾讓你受傷之 類的。」   「那不是你放的?」即使不看他這麼清楚放獸夾的位置,浩早就認定這些就 是鄉人們口中所說,卑劣殘忍的蕃人所為。   「當然不是,我們族長只想平安的過活,所以反而要我們忍耐,別去招惹麻 煩。那些會惹人反感的事,自然是不會做。再說,我們住的地方,離這裡有兩個 山頭,幹麻跑這麼遠來放這些?而且有這麼多漢人的地方,動物大多也都躲開了, 在這裡能抓些什麼?」   浩覺得他所說的不無道理,但又會是誰放這些?浩不問這個,卻問:「你說 你住的地方離這裡兩個山頭,怎麼會到這裡來?」   「我只是在前面的山谷打獵,聽到有人鬼吼鬼叫的,所以就過來看看。不然 這漢人的地,我才不想來。」   被人這麼說,浩有點不愉快,但他畢竟還是走了一大段山路來幫他。只好彆 扭的說:「那委屈你了……多、多謝……」   出了竹林,那人把浩在寮屋前的長凳上放下:「接下來你就是死了應該也不 會關我們的事,自己看著辦吧。」   「等、等等!」他先前本就有在寮屋過夜的打算,但被人這樣丟下又有些不 甘心,反射地叫住對方,卻又不知該說什麼,隨口就問:「你、你的名字叫什麼? 這樣我滾下山後,才可以跟人說是誰把我丟在這裡。」   浩也不明白自己是哪來的任性,故意說了這些討人厭的話。對方果然不滿地 說:「你沒搞錯吧?自頭到尾,我可都是在幫你耶。」   「我當然知道,只是,你要幫就要幫到底啊。我、我又不知道是誰做了那些 陷阱,人家問起來,還不是認為是你們做的。就算我說是你幫我,也不會有人相 信,反而會讓他們更生氣,氣你們越過蕃界跑到漢地來。」浩編著故事,卻是愈 編愈有心得:「所以你有沒有幫我,結果是一樣的。最好的方法,就是送我回村 裡,這樣雖然晚回家,但我還可以有理由把你的事給掩去,不會讓你族人又添一 筆冤枉債。」   那人不知是真信浩所說的情況,只是搔著頭,看著黑雲飄動的夜色。他走上 前,背對著浩,蹲在他面前說:「上來吧,看來這白工是要做到底。我能只送你 到你們村外,另外,我叫做喀徿。」   「窟窿?」   「差不多啦,隨你怎麼叫。」   搭上喀徿的背,浩輕輕地說了一聲:「謝謝……」想著自己應該是不想一個 人留在寮屋中,所以胡言亂語要他送自己回村,而他自己的家又在兩個山頭外, 浩有些過意不去地又說一句:「抱歉……」   喀徿沉默了一陣子,才說:「無所謂了,明天開始會有風雨,留你在那多半 會被困住,沒人會上山,而你也無法下山吧。」   浩抬頭望著浮雲飄動的天色,多半可以猜測明天天氣會不好,無法像喀徿那 樣確定天氣。   喀徿不小心腳滑了一下,他背上的浩是倍受驚嚇得緊抱著他。天寬出門時習 慣做轎,連帶著浩也得與他一道。但他一向不喜歡坐轎,一是看苦力們挑著他們 走上走下,汗留夾背的模樣有點於心不忍;另是不喜歡懸空這種不踏實的感覺。   雖是圖得一時身體上的輕鬆,心裡卻是害怕、內疚交雜著。此時給人背著, 雖說自己是腳疼得不能走,心裡也少不了那些感覺。   喀徿卻只是笑著說:「放心啦,不會把你摔下去的啦。」   下了茶園的山,還得走一段山間的小路,繞道山前才會到浩的村莊。樹蔭遮 蔽,浮雲掩住月光,這條路,浩真不知道喀徿是怎麼走得如此順暢。   一路的沉默,浩想起小時候,有次他在玩的時候扭傷了腳,君要背他回去時, 他還因為不希望君被淑敏責罵,而逞強地要走回家。但實在是痛得站都站不好, 君背著浩時,他不斷哭著說:『都是我不好,都我害哥哥挨罵。』君不斷安慰: 『只要浩沒事就好,其他的事,他都不在意。』   「你真的不怕嘛?」   喀徿突然對他說了這些,陷在回憶中的浩有點莫名:「什麼?」   「讓一個陌生的蕃人,帶著你走這段沒有光亮的路,不擔心我走的是別的路 嘛?或是停下來,對你不利?」   聽他這麼說,浩湧起一股寒意,喀徿感到背上人僵直的身子,笑著說:「開 你玩笑的啦,當真喔?」   浩只是乾笑兩聲,心裡卻一點也不能輕鬆。直到看見村莊的燈火,才放下一 半的心。   喀徿放下心裡還有恐懼的浩,依然笑著說:「被人提醒才知道怕,我要真是 別有用心早就來不及了。我真的是開玩笑嚇你的,誰叫你先前那麼猖狂。應該不 太可能有機會在見面了,我走了。」   黑夜、無人的小道、陌生的蕃人,無力抵抗的書生,剛才的確發生什麼事都 可能,想著自己也許回不了家,見不到隔日的陽光,浩抱起一路上跟著他的小狗, 直直地盯著喀徿的背影。   直到喀徿的身影沒在黑夜中,浩跛著腳走入阿甫的家中,浩才完全地放下心 來。真心地覺得,自己能夠沒事真是太好了。 -- 因為如此 所以那樣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1.75.4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