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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纖影若離還如舞,落花嬌殘欲有言。
九王爺離開後,秋宇病了三日。
魏嬤嬤來看他時,頗為痛心地說:「是我不好,不該接九王爺的……」秋宇
求清閒,想快點打發魏嬤嬤離開,淡淡地敷衍:「就做這生意,沒什麼好不好的。」
魏嬤嬤還是盡禮數,送禮、說了幾句好話,還替他著想,不知身體什麼時候
才好,魏嬤嬤索性放他一個月休息。唯有得知此事,秋宇才真的覺得開心。
在魏嬤嬤後才離開,宗竹在心底替秋宇不平,他知道魏嬤嬤在這裡的話不過
籠絡人心的手段,在外頭跟清秋嫌秋宇病了麻煩,少賺幾兩錢不說,給人寫信賠
罪、另排時間令她頭疼。
他本來不想踰矩,這時著實忍不下去,擅自拿了筆墨到秋宇的書桌上。秋宇
看他磨墨,一時覺得驚奇,也不擾他,看他究竟要做什麼。
等看宗竹拿筆沾墨下書,還是忍著不問,直到他將寫著黑字的紙拿到面前,
秋宇才問:「我真沒想到,你會寫字。」
宗竹的語氣聽不出有什麼感情,簡單地說:「會…一…點…」
紙上寫著,『嬤嬤不安好心。』
比起魏嬤嬤所安的心,秋宇對宗竹更好奇,僕役識些大字不奇怪,但能動筆
寫就少見:「誰教你寫字的?若說話累,就用寫的吧。」
說話並不累,只是宗竹也覺得自己平板的聲音不好聽,既然秋宇願意讓他再
用紙筆,更樂得以寫代口。
秋宇不想起床,於是躺著等他將紙遞過來。雖然不算漂亮,但幾筆轉折、藏
鋒,看來是練過一陣子。這張寫著:『入此前,莊家少爺書僮。』
不知是哪裡的莊家,非名望大的世家大族,也未必曾入秋宇耳中。只是曾是
書僮,會到此地有原由,不知對方想不想說,秋宇還是問:「你那少爺呢?」
宗竹回到書桌前,對著白紙遲疑許久,猜想他有難言之隱,秋宇便說:「若
不便說就不須勉強。」
聽了這話,宗竹倒是寫得快,是寫下:『有些字不會寫,不知如何下筆。』
秋宇看了,心裡有了主意,反正在這裡大多時光都是虛度,不如教宗竹識字、
練字;其實是為了打發自己的時間,對宗竹怕會是一廂情願,於是問道:「你討
不討厭唸書?」
宗竹搖頭,眼睛甚至亮起來,這讓秋宇明白他不是討好。
「那麼以後,你若無事忙,就與我一起唸書、練字,如何?」
宗竹是連忙點頭,怕是慢一些秋宇便會改變主意。秋宇輕笑著:「你可別忘
了該做的要先做好,要是給魏嬤嬤抓到什麼把柄,罵得體無完膚不算,說不定還
會被嘲笑呢。」
說起魏嬤嬤,宗竹這才想起是為了說魏嬤嬤才會動筆墨,怎麼會說到要教他
寫字讀書這裡來?只是此時看秋宇難得笑起來,他也不想再去說那些掃興的事,
倒是想起自己今日會上街一趟,於是說:「今…日…上…街…」
決心替自己攢錢後,只要宗竹單獨上街的時候,秋宇便會揀些來客贈送的飾
品去典當。要選些時日久,連送的人都忘了的東西,免得哪天被抱怨怎麼都不戴
他送的東西。
秋宇坐起身,宗竹要去扶他,秋宇止住他:「不用,燒已經退了,我沒問題。」
兩人到了前堂,秋宇交代:「拿黑箋那個箱子好了。」因為怕魏嬤嬤找他收
東西,所以秋宇將首飾都放在宗竹房裡,月份分別綁上不同顏色的布條,黑色布
箋是四月份的。
秋宇記得裡頭有個富家公子送的頭面,而人已經許久沒再見過。打開箱籠,
確實找到了那個頭面,另外拿了個珠花釵,包起來連同存摺與印章交給宗竹。畢
竟隻身出外,多帶東西怕顯眼,因此每回都是一件、兩件送往當鋪,再存入秋宇
的摺子裡。
「另外那個髮釵,算是你的。」
秋宇每回都會替宗竹撿一個,其實他並不清楚那些東西的價值,有時給宗竹
的還比自己的那個好多了。宗竹口上稱謝,所有東西都是存入秋宇的戶頭裡;一
來不願收秋宇的辛苦錢,二來他這樣身分的人拿個幾千兩的東西存,怕有誤會,
是偷來的。
只是他怕說得說不清楚,會讓秋宇誤會他看不起以此賺到的錢,所以不曾提
過,反正當票也不必拿給給秋宇看,秋宇為了表示對他的信任,從不過問,當票
也是收在宗竹那裡,秋宇只收摺子。
望著宗竹離開品竹堂,秋宇走到庭院中,今天的天氣是個秋高氣爽的天氣,
想著仲琦替他換字那時說的話:『明明也有秋高氣爽之時,無雲的穹蒼萬里,人
不過渺渺一粟,何處不能容身呢?』
穹蒼底下的這小小品竹堂,就是此刻他逃不開的地方,突然動起想上街走走
的念頭。想著能有一個月的清閒,或許能找個地方晃晃,只是不知魏嬤嬤肯不肯。
剛想到魏嬤嬤,她人就到了品竹堂。
「喲,剛到側堂沒見到你,怎麼起來了?當心著涼。」
慶幸著魏嬤嬤不是剛才闖進來,只是去而復返,怕沒好事。秋宇問道:「魏
嬤嬤有事?」
「外頭有個人見你。」看秋宇臉色一沈,魏嬤嬤忙說:「我說了你這個月休
息,可他說他來不是為了作客,只是想見見錦葵。」
不管理由為何,品竹堂向來不在下午見客,秋宇不想開例,否則以後哪得清
閒的時候。正要拒絕,魏嬤嬤又說:「他說他姓梁,是關家班的人,還說只要這
麼跟你說,你不會不見他的。」
是梁師傅。他是嚴師,也是良師。秋宇以往不覺得該特別敬重他,但與仲琦
說了許多唱戲的訣竅後,還真不得不佩服梁師傅的本事,讚嘆他的教導。再說在
病中、在關三送他走時,那擔憂的真情,是假不了的。
但一考慮要見他,就不知該在哪裡見他才好,前堂裝飾俗艷,不適合見長輩;
但側堂,入口看來寒酸,秋宇不想讓梁師傅有這樣的印象。
「就請他來這裡好了。」秋宇指著庭院石桌。
魏嬤嬤疑惑:「這兒?」
「他既不是客,也不須多禮。請嬤嬤帶梁師傅進來吧。」
秋宇說了不是客,魏嬤嬤擔心的卻是梁師傅若做了客人做的事,這錢要怎麼
討?就算秋宇願意吃虧,在這懿湘館裡,魏嬤嬤可不願給人佔便宜。
這話說了不好聽,魏嬤嬤得想個讓兩人都規規矩矩的方法,於是說:「既然
不是客,我看這樣好了,我請那梁師傅,到觀竹軒古青齋那邊;然後勞駕,你也
到那裡去見他,才顯得身分不同在這裡。」
古青齋事清秋在觀竹軒起的一間書房,專收他的珍藏,裡頭有多少是用錦葵
換來的,秋宇不想去在意;但這是個能掩藏自己處境,以及避嫌的好方法,秋宇
一口答應。
先是魏嬤嬤出品竹堂,接著是筱筑遠遠地在月洞門來喊他:「魏嬤嬤說,請
你到觀竹軒去。」接著一抹衣袖如霞,瞬地消失在洞門邊。說真的,懿湘館的丫
嬛們,他聽過幾個的聲音,但臉是如何,總模糊一片,不過他也沒多大興致去明
白。
自踏入品竹堂,這還是秋宇第一次出這個洞門,一時間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這在見到梁師傅時,更加強烈。梁師傅是旦角出身,年輕時也是眉清目秀的一個
人物,相較於現在秋宇偏女相的美,他是男子秀朗的俊。現今四十好幾,依舊可
見年輕時的風采。
而秋宇受過的,他也經歷過,因此對秋宇流落此處,他的心痛恐怕比秋宇更
深。
秋宇緩緩地喊了聲:「師傅……」不知該執什麼禮,正要跪下時,梁師傅一
個劍步上前攔住他:「別!你還喊我聲師傅就夠了,坐吧。」
對現在的秋宇來說,坐比站更難受,但長者賜座,秋宇不敢不從,也沒理由
不坐。
魏嬤嬤在秋宇來前先當陪客陪著,這時仔細看他們倆人的眉目後,才放心告
退:「你們師徒相聚,我不打擾了。」
待魏嬤嬤離開,梁師傅盯秋宇,眼中情感洶湧,秋宇不知這是為何而生。但
兩人沈默竟像是無話可說,最後是秋宇先問:「師傅怎麼這時候想來看我?」
秋宇被賣入懿湘館是關三與魏嬤嬤的商量,梁師傅一定知道,總有個機緣,
讓他想到還有個錦葵。
「關三說、說你到了這裡不久,就病死了!」梁師傅伸手抹去眼中的淚,秋
宇這才明白他激動的情緒,竟是因為見到死者復生!但他不懂關三為何要說這種
謊:「這、倒是為什麼……」
「還能為什麼!」梁師傅突然激動起來:「別人不說,就七王爺那裡,哪天
七王爺回京,問起錦葵在哪兒,他要怎麼交代!能說把人家的心頭肉,賣給、賣
給……」
梁師傅重重地拍下桌子,杯盤鏮鏘。
秋宇沒梁師傅這麼氣憤,等七王爺回京,說不定身邊又有了誰,哪裡還會記
得他呢?於是淡淡地說:「錦葵確實是死了,這裡的是秋宇。倒是師傅,錦葵既
死,您怎麼會知道有個秋宇在這兒?」
梁師傅的氣平靜下來,簡短地回:「是玉蓮說的。」梁師傅拿起杯子喝口茶:
「那孩子真犯傻!」
梁師傅就是這樣,可以突然冷靜,又會突然勃然大怒;以前小時候不明白會
以為他喜怒無常而怕他,後來才覺得,讓他有情緒的事情都還合常理,只是起伏
較大而已。既與玉蓮有關,秋宇不能不關心:「他怎麼了?」
「關三既然要說錦葵死,必有他的原因,玉蓮還沒腦筋地在班裡說,這一說
就傳到關三耳裡!關三自然要他罰咒以後不許再說錦葵未死的話,玉蓮那脾氣你
也知道,就是不服!嚷著:『大夥兒都知道!九王爺也知道了!』」
聽梁師傅這麼說,秋宇也替玉蓮嘆息。這件事就算世上的人都明白,也不能
從你,羅玉蓮口中說出來,更何況,還讓九王爺給知道了。不出事還好,以後出
了事,關家生死簿上,羅玉蓮就是第一個名字!
這樣的頂撞自然少不了罰,秋宇擔心地問:「玉蓮他還好吧?」
梁師傅看了秋宇一眼,其中頗有意味,秋宇不能領會。梁師傅又冷靜下來了,
平靜地說:「你…得把玉蓮看清楚些。」
他剛才不過是關心玉蓮,不覺得對玉蓮有什麼誤會,正這麼想著,梁師傅又
說:「如今錦葵不在,京城第一名伶竟有玉蓮的名字在內,不是他不夠格,但在
我耳中,總有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的滑稽。」
對此秋宇不置可否,還在想著剛才梁師傅為何要他看清玉蓮。
「把你風寒藥給動手腳的,就是玉蓮!」
時時不願當錦葵,就是心底還有處放不下錦葵,這話確實讓秋宇動搖了。他
自認與玉蓮的相處,對他只有善意,為何他會有這樣的舉動?莫非自己真的沒看
清玉蓮的性格嗎?
秋宇並不相信,梁師傅看他臉上頗有懷疑,又說:「我知道你的聰明,也知
道你看透玉蓮的個性,只可惜你把他想得太『好』了!你知道他為什麼找九王爺
來見秋宇嗎?」
秋宇自仲琦身上可猜到一個原因,但所謂「京城第一美人」的名聲,像九王
爺那樣的人,或許就有想來瞧瞧的念頭。所以他們為何而來,秋宇並不在意。
「是你魏秋宇擋了他進杜家的路!所以約九王爺來,讓九王爺糟蹋你!九王
爺本就喜新厭舊,玉蓮跟他還算是久的,但玉蓮要走,九王爺也不會留,只有關
三不肯。關三給他打的算盤,是跟杜仲琦,杜家是皇后的連襟,丟了九王爺不算
吃虧。」
想著玉蓮在九王爺手中的遭遇,他想離開是理所當然;依他的個性,低聲下
氣就夠難受的,還要自作踐去勾引男人,勾引不成還被訓一頓重話,沒找個地方
出氣,玉蓮怎麼受得了。
這就是秋宇把玉蓮想「好」的毛病了,只顧著替玉蓮難受,卻沒去想,自己
為了他的氣,受了多少苦。
梁師傅只當秋宇想明白了,又說:「錦葵在時,人人都誇你,個個都說玉蓮
就差你一節。差這一節,差了多少待遇?他會不怨你?」梁師傅重重地嘆口氣:
「大夥兒只怨是命!當藥與你身子相衝。是尚初離開前,跟我說,有件事情說不
准,但不講出來,他會一輩子對不起你。才把那天玉蓮在藥甕邊鬼鬼祟祟的樣子
說出來,那時他急著去赴約,沒有多想,哪知道回來就聽說你的禍事。」
「不過說形跡鬼祟,且這說不定,是尚初後來把他的動作跟我的事情想在一
起,疑心生暗鬼才有的話。」這件事情對秋宇已無關緊要,但對玉蓮關係重大,
秋宇不得不替他辯解。
梁師傅再喝口茶,秋宇順手拿起茶壺替他把空茶杯裝滿。梁師傅看著逐漸升
滿的茶,待水面平靜後才說:「關三問的,玉蓮也認了。你可別以為關三屈打成
招,玉蓮硬得很,看班裡目前少不得他,還說:大不了也燒了我的嗓子,關家班
唱個沒花旦的戲!」
梁師傅學著玉蓮當時有恃無恐的神氣,秋宇有些心驚,也有佩服。想必當時
關三一籌莫展,秋宇還真希望自己哪天也有這膽量,讓魏媽媽也吃這啞巴虧看
看;但他也知道,命在別人手上,神氣是一時的。
「關家班倒讓玉蓮呼風喚雨一陣,關三這人也不是省油的燈,給他逮著機會,
『賊咬一口,入骨三分』,玉蓮就跟了九王爺。」
說到這裡,梁師傅難掩興奮的神色,想必對玉蓮也是積怨滿腹;加上他抑揚
有致的語調,拿捏得宜的輕重,一段往事聽來像是話本故事的最後,惡人伏法的
痛快!
對於玉蓮,秋宇心頭亂糟糟地,能怨他一步錯、步步錯嗎?是哪裡開始錯?
入梨園非自願,倒有個詞,雖有些不厚道,還勉強可用,就是不知好歹。先不知
生母與繼父,後不知關三;然而委曲求全不是玉蓮的作風,兩方互不相讓,如今
誰佔得上風?
秋宇吐口氣,勉強笑道:「師傅想必在班裡愁煩許久,今日一來,說得像是
唱戲的動聽。」
確實是壓抑許久,梁師傅此時笑起來,仰頭飲盡一杯:「哈哈,確實。我今
日來,一是聽說錦葵還在,所以忙來看看;本以為我這輩子教出這麼個名角兒,
是此生無憾了。」
秋宇再次幫梁師傅將茶杯斟滿:「讓您失望,世上已沒有錦葵了。」
「你、還好吧?」
梁師傅這一問倒問住秋宇了,不知該回什麼,梁師傅有些難啟齒地說:「聽
說、九王爺來找你,你可還好?」
原來是問這個,秋宇只是苦笑。知道自己問得令人難堪,梁師傅連忙再說:
「我是怕他,食髓知味,苦了你,倒順了玉蓮的意。」
「這用不著我擔心,先問魏嬤嬤的算盤吧。」
梁師傅不解,以眼表示疑惑;不愧是站過戲臺的,四十來歲的那雙眼一閃,
依舊清亮有神。
秋宇低下頭:「他來一次,我休了一個月的假。他想再來,大概過不了魏嬤
嬤算盤那關。」
這麼一聽,梁師傅放心了,看看天色,道:「不早了,改天能不能再來找你
聊聊?」
秋宇很樂意,雖然錦葵不在了,但戲班中仍有相識之人,今日只談玉蓮,秋
宇也想問問其他人現況如何;但若有客時,下午是他該準備的時間,要梁師傅依
來客投帖不免枯等。
「師傅願意來,自然是好,但我只能與您約定午時以前的時間,過未時就不
方便……。」
不需要問原因,梁師傅一口答應:「好,以後若來擾,必在午時以前。」
秋宇送梁師傅到花廳,花廳就魏嬤嬤在,殷切地起身迎著:「時間也不早了,
不留著吃飯嗎?」
自然是客套,梁師傅風采翩翩地朝魏嬤嬤一揖:「不敢叨擾,今日勞魏嬤嬤
一趟,無以為禮,下回必定來給您賠罪。」
「喲,來者是客,說什麼呢。」
魏嬤嬤的心思其實不難懂,尤其是面對一個俊朗的美男子說他還會再來的時
候,秋宇心底覺得好笑,並覺得這是個交代的好機會:「魏嬤嬤,梁師傅日後若
來,定讓他給你敬酒陪禮。說不定喝得開懷,就忘了要來品竹側堂看徒弟。」
話就算說清楚了,梁師傅會再來,而且是在品竹堂側堂,魏嬤嬤算是認了秋
宇的潔癖,在品竹側堂絕對不會有苟且的事情。然而要不要梁師傅忘了去,就隨
魏嬤嬤。
梁師傅給秋宇一個討饒的眼色,但也很配合地深深望著魏嬤嬤:「就這麼說
定,下回定帶一壺好酒來叨擾,還請魏嬤嬤賞光。」
出了花廳,秋宇就不便再往前送,留魏嬤嬤將梁師傅送到門邊。秋宇要轉身
往品竹堂的月洞門時,另一頭突然閃出一抹紫色雲霞,看來是要出那邊的月洞
門,只是看到秋宇在,所以收住腳步。
秋宇本以為是哪個丫嬛又要躲他,那紫衫卻是定定地站在月洞門前,絲毫不
閃躲。秋宇難掩好奇地轉頭過去,紫衣之人卻依舊不避,待看到她的臉時,是全
無任何慌亂。
這女子五官秀麗,雖稱不上絕色,但那雙柔如春水的眼,是會印在心底,在
夜裡想起時,足以安撫心中煩憂的溫柔。
女子略微欠身:「久仰,我是琴君。」
前方傳來魏嬤嬤的腳步聲,琴君再度欠身,身影隱沒在月洞門後,秋宇也轉
身往品竹堂。留在心頭的,是琴君的那雙眼,以及那聲「久仰」。
她對「秋宇」這個名字的印象,好壞都不在那雙眼中;她是為什麼會出現在
那裡?有事要找魏嬤嬤,就是沒那派頭請魏嬤嬤過去,也該先派個丫嬛出來看看
魏嬤嬤方不方便見人;不然她貿然出來見到別人,總是不好。
想來想去,也只有那句「久仰」,表明她就是等著見他的,原因不難想,也
不願意去多想。不管怎樣,唯一可以確定的,秋宇終於能肯定懿湘館中,除了他、
宗竹、魏嬤嬤及幾個看不到臉的丫環外,真的還有其他堂客。對琴君的想法,也
就僅止於此了。
過幾天重陽節正好是清秋的生日,魏嬤嬤早排定要與魏小妹一家熱鬧,本打
算上館子,但想自己的身分特殊,還打算帶琴君同行,於是打消念頭,只到魏小
妹家。
有這一天空檔,秋宇也樂得不需與魏嬤嬤商量讓他出去逛一趟的事,免得要
拿她給的難堪錢。
妓戶怕底下人存銀兩偷跑,所以平時給的都是代錢,懿湘館的代錢是摺扇
狀,上刻一棵竹與葉,打上一個湘字。下人出去買東西,拿這代錢付款,店家自
然會依上頭的字號,往妓戶兌銀兩。
因此三個堂館有什麼支出都在魏嬤嬤手中,恩客私下給的賞賜魏嬤嬤平時不
管,反正等著有人提贖身,就可以大賺一筆。且在她軟硬兼施的手段下,手握著
他們的賣身契,更不怕有人會偷跑;出事就送官,讓官差逮住後,配為官妓,給
弟兄們糟蹋只得三餐溫飽,魏嬤嬤可是絲毫不會痛心。
秋宇如果得跟魏嬤嬤交代要出去,必然有所支出,若日後沒有人拿代錢來換,
就算有私房不是藏得住的事,也不能就這樣讓魏嬤嬤知道他有私房。
在重陽節前日,秋宇口說,宗竹筆談。宗竹是戒慎惶恐,怕自己顧不好秋宇,
出了什麼事情他擔不起;秋宇則笑著說:「你覺得還有什麼事情,會比現在更遭
呢?再說,我應該是把臉給遮起來,還怕有什麼麻煩?」
這倒好,一主一僕都遮著臉,更令人好奇。勸不消秋宇的興致,也不忍勸,
他自入品竹堂就沒出去過,這點宗竹比誰都清楚。只嘆自己一身殘疾,否則就不
用怕對秋宇看顧不周了。
隔日等魏嬤嬤一行人離開,宗竹便帶著秋宇自下人出入的側門離開,外頭有
他已經備好的馬車,往東南城角的東華門大街。這是京城中最富庶的地方,所有
奇珍異寶、古玩名畫,都在這裡交易。在這裡能見識到京城的繁華,且不流於龍
蛇混雜,會來這裡的,多是好風雅的人士。
在大街外找個客棧看馬車,掀簾讓秋宇下車。今日炎陽高照,風吹來頗有涼
意,卻也舒服。看著街上熙熙攘攘,秋宇沒走兩步就覺得自己帶著白紗的笠冒著
實彆扭。
想把帽子揭下,卻讓宗竹止住。看他擔心的模樣,秋宇只得告訴自己,見怪
不怪,奇怪自敗,硬著頭皮往街上走。在這條街上,秋宇不過走馬看燈,並想著
有誰跟他提過東華門大街,有哪幾個著名的店家。
看到一家掛著『蒐羅四海』匾額的店鋪,秋宇想看看有什麼四海奇物。走入
店舖,眼前隔著紗不免看不真切,本只想揭紗披在帽上,但一個男人這樣不免做
作,於是在宗竹還來不及阻止時,將整個笠帽摘下。
上前招呼的夥計眼睛一亮,只當哪家小姐女扮男裝出來玩,眼帶調笑,口上
依舊喊著:「公子看什麼?」
彆扭只是一時,以往身為錦葵,立於人前受眾人注目的感覺忽然湧起,就算
對方態度輕佻,秋宇平靜地說:「有什麼以秋為主的畫嗎?花卉、山水都行。」
想著側堂的牆只是白泥一片,又說:「最好是橫幅,不然直幅大點的圖。」
既有要求,夥計不敢怠慢,側頭想想,點頭說:「有、有,有幅遠溪落天涯,
畫的就是秋景,等等我拿來給您瞧瞧。」
在等這夥計拿畫的時間,秋宇若無其事地四處張望,宗竹卻對不時飄向秋宇
的眼光感到不安,或許也是因為自己連帶成為注目的焦點,而感彆扭。
等夥計拿下著那幅畫過來,畢竟是做大生意的店舖,在旁清了張桌子:「請
到這邊來看。」接著將捲軸攤開。
遠溪落天涯,畫中一條溪水自近而遠,蜿蜒消失在遠方,如何知道水是向那
頭流呢?橫亙在溪中的沙洲旁有細細波紋,以其落葉探出溪水流向;前方一座
橋,牽著馬的旅人正往橋上走,向著溪落天涯那端;河的兩處路盼枯樹落葉,右
前方一帶朦朧青山,這是歸人,還是將遠遊的遊子?
一看就令人感到蕭瑟,一看就讓秋宇喜歡,他也聽過在這裡買東西,要殺價
什麼的,但他完全不知該麼辦才好。直接開口問錢,又覺得市儈,這麼猶豫時,
門口的騷動讓他好奇地回過頭。
只見掌櫃自櫃台親自迎著一個紅衣女子進來,說著:「沈姑娘,什麼風把您
吹來的?」
「我有個朋友過幾天有喜事,越掌櫃,玉鐲、玉腰環,硯台在您這裡看。另
外得勞您駕,找人替我挑兩疋布,女用,除大紅外盡量喜氣的花色。」
就這麼交代著,女子也看到了秋宇,一時說不出話來。越家鋪內外也靜成一
片,他們何時見過兩個國色天香的人站在一起,想必就連彼此,都想不到世上還
有與自己不相上下的人存在。
秋宇知道眼前這人必是京城第一名妓,沈琮文。同是妓戶私寓,她在街上卻
是受如此敬重、歡迎,而自己竟得遮遮掩掩,怕人發現,秋宇不由得低下頭。
沈琮文多半也猜倒秋宇的身分了,京城第一美人的名聲只藏在懿湘館中,她
見多識廣,知道對方未必想暴露身分,於是轉頭對掌櫃說:「越掌櫃,我方纔說
的您可有為難的地方?」
越掌櫃這才回過神:「沒有、沒有,我馬上差人拿玉飾、硯台,還叫人看布
去,不要紅,盡量喜氣。」越掌櫃轉身對夥計們吆喝:「都愣在這裡做什麼!幹
活!」
沈琮文這才走近秋宇,看了一眼桌上的畫:「遠溪落天涯,你看起來很喜歡
這幅畫?」
當她走近,飄來的是一陣薔薇的氣味,但不濃豔,與今日的秋風一樣,在滿
是書卷的店舖中,令人感到一陣清新。另外讓秋宇訝異的,秋宇在男子中算是一
般且略高,而沈琮文竟矮不了他多少。
看秋宇沒有反應,沈琮文又問:「是嗎?」
秋宇這才點頭:「是,一看就喜歡這氣氛。」
「你還年輕,心卻老得快……但這也難怪。」沈琮文轉頭找越掌櫃:「越掌
櫃,這幅畫算我送這位朋友的,你記下來。」
不須代錢,一句話就算千、萬兩銀也能記,這就是沈琮文的聲價而非身價。
不給秋宇推辭的機會,沈琮文轉頭就問:「你是直接帶走,還是送到府上?
我想還是帶走好,若沒有僱車不方便帶,我可以替你招呼。」
這逼的秋宇只能回最後一個問題:「我有僱車,但妳的好意,我……」
「別說這些。」沈琮文抬手止住他:「真沒想到能在這裡見到你,也算緣份
一場。我想,你也猜著我是誰了?」
秋宇點頭,既是緣份,她送這個禮,自己可不能沒有回禮,沈琮文一眼就看
穿他的心思,笑著說:「別多禮了,我還得謝謝你,收留這幅畫呢。」
秋宇不懂,但他反應很快,馬上轉頭去看畫中的落款,紅印篆筆扭曲,隱約
可見一個「杜」字,是杜棧,字伯楌,仲琦的哥哥。
往私寓的客人,花費除了日結、月結這兩種外,更有的堂館主人心儀的對象,
不只交代嬤嬤不收對方的錢,更會將自己的私藏送給對方的,眼前沈琮文就是。
但她的對象不需要他致贈私產,只是從不收款,不是賣對方人情,而是在心儀對
象面前,留一分尊嚴。
秋宇早就聽說沈琮文的對象就是才氣縱橫,立志一生只在花前老的名士杜伯
楌,無巧不巧看中他的畫,還正好遇見沈琮文。
但他的心裡卻高興不起來,不只是因為自己的身分對方知道得一清二楚,而
是難得有一種,不如人的感覺。
說來好笑,都是這樣的身分,還要在這裡分高下嗎?只是看著老闆、夥計經
過無不含笑招呼聲:「沈姑娘。」在他身上的卻都是打量、猜疑的目光。就算說
出他是魏秋宇,不過給人多個話題:「原來有男人可以長成這樣。」
秋宇突然明白玉蓮為什麼恨他了,秋宇並不想用齷齪的心情看待別人的好
意,只好趕緊讓自己逃離這種情緒。
「那我就大方地收下了,不好意思還有事情沒辦法回禮給妳,得要先離開。」
沈琮文粲然一笑:「別說什麼回禮了,有機會,我們約個地方見面如何?」
秋宇想也沒想地敷衍:「一定。」
一旁夥計喊著:「那這畫該……」秋宇回頭找宗竹的身影:「宗竹,你在這裡
等著,我先回客棧那裡。」
宗竹想要攔,秋宇卻已經往外走了;秋宇手上拿著帶紗的笠帽,要戴上時又
將它甩下。沈琮文能光明正大走在這裡,他又為何要自慚呢?
來時只有一條路,秋宇沒有迷路,已經看得到寄放馬車的客棧時,秋宇放慢
腳步,氣息也平緩些。客棧人來人往,管馬車的指認得宗竹,秋宇現在上前沒用,
徒然招惹一些眼光。正好對面是個廟廷,秋宇冷靜下來戴上紗帽,打算在廟前等
著,也看得到宗竹是不是來了。
廟廷兩側都是些矮屋,在一矮屋中忽然走出一個醉醺醺的人,朝秋宇嚷著:
「唉,你怎麼這麼慢,等你好久了……」說著就伸手去拉秋宇,秋宇想甩開他,
那人卻是更用力將他拉住。
「你、我不認識你,你放手!」
醉漢執拗使力將秋宇踉蹌地拉入房中,秋宇可不信自己命真那麼賤,一落單
就出事!
「你做什麼?我不認識你!」
醉漢將房門關上,笑嘻嘻地說:「可我認得你,你是畫裡的美人……我可抓
到你了!」
秋宇避開醉漢撲上來的懷抱,但是被往屋裡逼,逃不到門邊。「你喝醉了,
別犯傻!」
「嘻嘻,我是喝了點酒,可是沒醉。剛剛在街上看到你,所以匆匆回來看畫,
果真是畫裡的美人,又正好經過我面前……」
左一句畫、右一句畫,秋宇有個不好的預感:「我不信你,讓我瞧瞧那幅畫!」
「好啊……」醉漢笑著把還放在桌上的圖本拿起:「可是你要答應我,看了、
要依畫裡的樣子……」
秋宇伸長手搶過,果然是春冊,根本就來不及看畫中人的面容,冷不妨給醉
漢抱住時,落在地上前看見署名:「雅菊居士」。秋宇恨恨地咬牙,又是個李清秋
介紹來的人。
這人沒說過本名,他的興趣也怪。來了兩次都是躲在床板地下,偷看、偷聽,
原來是專畫春冊的人。秋宇直想去看那圖中人與自己到底有多相似,若真像到讓
這人認得,那他以後就別出品竹堂了。
秋宇一手推著那人湊近的臉,一手彎身想將圖翻開。醉漢吐著酒氣在秋宇耳
邊說:「你這麼想看啊……我做給你看…給你看這圖裡你是怎樣……」
醉漢將秋宇翻身壓在牆上,撩起他的長衫拉下褲子,胸膛緊壓著秋宇貼牆無
法動彈,兩手掰開秋宇雙臀,把陽物在秋宇臀間摩擦、脹大。
「喔、圖裡你是抱著柱子,翹著屁股給人搞……我馬上做給你看……」
「不用、你走開!」雙手推牆竟是移動不了半分,秋宇真不知道是自己太沒
用,還是這人色慾薰心以致力大無窮。
在臀間的物體愈來愈堅挺,秋宇休息十幾天未曾受過這種事,他想起有人,
似乎周太爺某次說的話:『不時都能重溫處子初夜的疼痛,每次光想著替你破處
的情景,就讓我忍不住了……』
在周太爺面前,秋宇記得自己好像是不好意思地敷衍過去,現在卻是能爽快
地罵出來:「混帳、你這賊人別碰我!」
「不會的、等下你就會跟圖裡一樣,很高興、很爽快……而且我比圖上的人
更大喔,會讓你更爽的……」
很少罵人,秋宇想不出來還有什麼可以罵的話了,後方一點點被撐開,撕裂
的痛令秋宇雙手握拳抵著牆。
「好緊……進得去嗎……會不會裂開啊……」
「你走開、走開!」
男人不理會,依舊寸寸挺進,感覺到他往外拔一點,下一刻卻是更用力往上
頂。
「啊!你滾開……不要碰我……」
「來不及啦……我已經抱你、親你,還插進去了…再進去囉…」
酒氣自耳邊吹拂而過,秋宇忍著這一寸寸折磨,直到男子呵著氣上下晃動。
秋宇咬牙緊閉著唇,擔心宗竹到客棧找不到他會怎麼做?沿街去找他嗎?還是他
有沒有什麼東西不小心落在這棟屋子前,可以讓他找過來呢?
下身除了痛、麻之外,沒有任何知覺地讓男人進出,甚至想著有沒有什麼動
作,可以把男人那裡折斷算了。但秋宇依舊被緊壓在牆上無法動彈。
男人用粗俗,酒醉語無倫次的話說著:「好舒服喔……你呢?有沒有很爽?
有沒有比圖裡那個更厲害……」
秋宇想著此時也許只要一句嬌軟的話,這種男人就會忍不住洩了,但這時他
就是緊閉著嘴不出任何聲音。
男人說著:「沒有嗎……那我要更用力、更用力喔……」男人更加用力地向
上頂,這種感覺對秋宇來說,不過像是身上被畫個傷口,然後利刃不斷刺入,再
抽出。
不知過多久後,貫穿身體的利刃才解放讓他逞兇的慾望,男人忘情地在秋宇
耳邊低吼。秋宇趁他一放鬆,將他往後一推,男子撞上桌椅跌在地上。秋宇忍著
痛,撿起地上的春冊,狼狽地往外跑。
男子跌得有些暈,爬著要去拉住秋宇,被他情急、害怕下踢了一腳,也就攔
不住秋宇。
跑出矮屋的秋宇也沒空去管他了笠帽落在哪裡,不時回頭看男子有沒有追出
來,盡量裝作平靜地往客棧走去。
到了客棧,一臉擔憂的宗竹站在馬車前等著,秋宇感激他沒有四處去找;宗
竹一見秋宇,張口急著要問卻發不出聲音。
「讓你擔心不好意思,先回去我再跟你說。」
要跨上馬車時,秋宇面露痛苦,宗竹一看這神色,就急得要哭出來了。
見有人替自己難過,秋宇的酸楚緩和些,反而安慰宗竹:「我沒事,回去吧。」
入了馬車內坐下,臀間的痛楚讓秋宇難過地想落淚,還是忍住,拿起那本春
冊端詳。裡頭小倌可說眉清目秀,但要說與秋宇像,也差遠了。秋宇用力將春冊
撕一折、再一折,聽著撕裂的聲音,與破碎的紙張,心情得到發洩。
再深吸幾口氣後,秋宇便覺得可以將此事當作遇到一隻瘋狗朝自己吠幾聲了,
而看到馬車內的那個畫軸,心不免抽痛。
聞名天下,處處受人敬重的沈琮文,別說這種窩囊事了;光是她與杜伯楌一
道站出去,才子佳人,羨煞世人幾多?而他,魏秋宇,女的跟他在一起,他是小
白臉;男的與他一道,那是佞人、相公,就不容於世、見不得人!
梁師父說秋宇把玉蓮看得「好」,一半對,一半不對;不對的那份,是秋宇
及玉蓮相似的地方,還沒有人看出來,因為秋宇還沒被人比下過。
如今有了,驀然想起琴君那句『久仰』,漸漸體會出平靜中的波濤。
可笑,玉蓮就算了,琴君又何苦?
他勸著:「玉蓮啊玉蓮,在這裡爭贏了又如何呢?就成第一,那張紙在別人
手上,永遠是低頭的份兒……何必?」
這話說給玉蓮,也說給自己聽,何須去想第一名妓有何排場氣度,他該想的,
就是離開懿湘管。
而琴君,與李清秋有關的事情,他有何干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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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想寫全情色小說的野心,有點為(嗶)而(嗶)的橋段也是應該滴...
(囧之音:你也知道有段略嫌多餘啊)
另外啊,每次看到有人抱怨錯字我就忍不住想要坐下去......
(囧之音:你很有資格坐沒錯)
與其每次戰戰兢兢,就直說了!
如果有榮幸在您花時間看了這一長串文章,還願意花時間告知錯字,我會很
感激的<(_ _)>
第五回 《虞美人花》 吳嘉紀
楚漢已俱沒,君墳草尚存。幾枝亡國恨,千載美人魂。
影若還如舞,花嬌欲有言。年年持此意,以報項家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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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Nerium 來自: 211.75.41.94 (03/16 1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