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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牢禍   大漢朝的天子蹲在牢籠裡,古往今來只怕是頭一遭。   劉徹氣定神閒,一派天塌下來與他毫無關聯的自若模樣,身陷囹圄或徜徉山水對他 沒有分別,只因為在身旁伴駕追隨的是衛青。   衛子夫是劉徹一眼看上的傾國美女,與她血脈相連的衛青,相貌自然是萬中選一, 活脫脫是俊朗秀逸的宋玉再世。   十六歲的衛青每天都在長高,清秀而堅毅的臉蛋?落得出類拔萃,他的身子纖瘦無 骨,卻因長期習武的關係變得十分健壯,上林苑的陽光將他曬黑,幾年的苦役生涯鍛出 他謙沖自牧的性子,所有人都想與他親近,結交這樣一個叫人喜愛的朋友。   劉徹十分喜歡衛青,尤其是那絕倫卓越的無雙劍術,還有那死而後已的鞠躬盡瘁。 無論身在何地,衛青總是熟稔的駕著馬匹,緊緊跟隨在他身後,既不搶了天子的光芒, 也沒怠慢該有的伺候,那稚氣而誠懇的目光全心全意的望著他,投注最忠實的服從,或 許連衛青自己都沒有發現,他的身子總散發一股幽蘭似的清香,有意無意挑逗他蠢蠢欲 動的心。   劉徹是一潭水,看似平靜無波,裡頭卻深不見底,處處藏有暗礁觸石,時時都在準 備,以掩耳不及迅雷的速度將人吞噬。   衛青也是一潭水,他是山澗的清流,也是徐緩的溪水,百川總是不自覺向他靠攏, 逐漸匯聚成一攤汪洋,沖刷不悅與痛苦,留下歡笑與喜樂。   一個是傷人傷己的孤絕寒冰,一個是清舒淡澈的海納汪洋,弱水三千,他們偏偏愛 極那一瓢甘飲,人們總信讖諉,都說今生相會乃因前世情緣未了,天地陰陽化育五德終 始,太極兩儀是生四象八卦,上古巫蜆的利牙鐵嘴,難道真能咬碎那亙古龜甲,擺一譜 增刪除乘的度量,斷?究竟是誰欠了誰?   「陛下、陛下!」   牢門打開了,縣官身旁跟著三個人,一人是告發劉徹的客棧老闆、一人是羽林侍衛 公孫敖,還有一人居然是平陽侯曹壽。   「陛下,臣死罪!」   曹壽剛剛收到消息,說有一人冒充平陽侯之名被押到縣府,他起初還在納悶,是哪 個刁民如此大膽,公孫敖偏又在此時上門,說是皇帝狩獵失蹤,請求立刻調派人手支援。   劉玫貪玩的習性不改,兩天前野外宿營,瘋到現在還沒回來,公主府內只有曹壽一 人在家,這時又有下人來報,說是縣衙剛拿下一個少年,年紀相貌都像劉徹,巧的是他 身旁有個侍衛,名字居然叫做衛青!   「陛下,臣護駕來遲,罪該萬死!」   公孫敖拜倒在劉徹眼前,左右立刻打開牢門,解了劉徹、衛青的手銬,客棧老闆雙 腿顫抖,費了好大力氣才跪將下去,重重叩了三個響頭,牙關咬得嘎嘎作響,支支吾吾 半天,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老闆,你仔細看看,朕是不是一臉賊樣,不是好人家?」   「小民、小民……知、知知知……」   「你欺君犯上,綑綁皇帝,朕若將你送審庭尉署,按律當斬!」   「民……小民……我、我……知罪……」   「朕的劍被你扣去哪了?還不交出來。」   縣官雙手俸上剛繳納的龍吟、鳳鳴兩劍,心裡已經在盤算後事,該怎麼安置家裡那 幾房妻妾才穩當,誰知劉徹居然沒有發怒,將鳳鳴劍繫在腰上,又將龍吟劍親自替衛青 繫上,問道:「衛青護駕有功,想要什麼賞賜?」   「無論微臣要求什麼,陛下都會答應?」   「君無戲言,但說無妨。」   「臣要向陛下求一個恩典。」   「說。」   「這兒在場所有人,請陛下赦免他們的罪過。」   眾人瞪大雙眼,不約而同看著衛青,心中充滿感激,在他們眼裡衛青簡直是星宿下 凡,即便是玉皇大帝派來的神祇仙道,都不若他菩薩心腸。   「衛青果然是個厚道之人。」劉徹哈哈大笑,一反素來追根究底的常態,將自己身 上那件金絲貂錦解下,披在衛青肩上,「你給朕當了一夜火爐,又替朕擋了一夜風雪, 它就賞給你吧。」   「謝陛下隆恩!」   眾人從閻羅殿上走一遭,三魂雖給嚇去了七魄,總算是撈回一條小命,各個叩頭如 搗蒜,匍伏在地稱頌吾皇聖明恩德蓋世,公孫敖趕緊替劉徹披上新的錦袍,衛青則在前 頭領路,乘上曹壽早已備好車馬。   駛到一半,劉徹忽又喊停,從車裡探出頭來,對曹壽招了招手,笑得一臉神秘,「 姊夫,朕有話跟你說。」   劉徹不以君臣之禮稱「平陽侯」,卻以裙帶關係稱「姊夫」,曹壽心裡忐忑不安, 不知又是哪裡怠慢皇帝,只得躬身上前聆聽聖諭,「陛下有何吩咐?」   「下回也帶朕去花月坊走走,看看那兒的歌伎有沒有比姊姊家裡漂亮,再找一個像 衛美人那樣的仙女伺候。」   「這……」   曹壽面露難色,不知劉徹提起此著是何用意,答應也不是、拒絕也不是,正在猶豫 該如何回答才不得罪天子,遠方煙塵飛揚,劉徹的車駕已經遠去,羽林郎分列左右,與 劉徹距離最近的那個,始終是衛青。   * * *   衛青牽著馬,漫無目的遊走在上林苑。   「衛青兄弟,你看我獵到什麼了?」公孫敖一步一步走向衛青,兩隻手都繞在背後 ,一付神秘兮兮的模樣。   「兔子?大鵰?」   「錯了錯了,都不是。」   「我生性駑鈍,最不會猜人心思,你還是直接告訴我吧。」   「你猜嘛,跟陛下有關。」   一提到「陛下」二字,衛青精神突然來了,興致勃勃拉著公孫敖,急道:「你快告 訴我,別賣關子了。」   「什麼都沒打到,我逗你開心而已。」公孫敖哈哈大笑,洪鍾似的笑聲惹得衛青十 分不悅,當下被賞了一個白眼。   「衛青,你別惱,作兄弟的也是為你好,那次陛下微服?宮雖然是我們沒伺候好, 可要不是風雪太大,根本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太皇太后、皇太后分別都教訓過了,你別 往心裡去。」   堂堂天子被當成小賊,給轄地縣官下在牢裡一天一夜,朝野上下為之震動,都在商 議要如何處置這些大逆不道的狂徒,連曹壽一併也給罵了進去。   劉徹冒平陽侯之名微服,此事曹壽難辭其咎,許多人眼紅平陽侯顯赫富貴,與皇室 結親晉封駙馬,趁機上奏參他一本,若不是劉玫上下打點說情,劉徹又想早些息事寧人 ,這事還不知拖到何時才能了結。   儘管如此,太皇太后還是不肯善罷干休,把劉徹喚到長樂宮整整訓了三個時辰,還 要他寫一篇上萬字的悔過書,從此以後微服?宮必須親自面稟,獲得她的首肯才許放行 ,劉徹為此勃然大怒,還是王?拼命安撫才勉強壓下。   為了寫那上萬字的悔過書,劉徹在御書房已經整整窩了三天,衛青在上林苑見不著 他的身影,每天總是失魂落魄,除了操練外其他時間都在發愣,至於這是什麼原因,連 他自己也不明白。   「衛青,我聽說你和陛下同床共枕一夜,是否真有此事?」   「你從哪裡聽來的!」   「你別管,究竟是不是真的?」   衛青本想否認,但想事出必有因,空穴不來風,不如解釋清楚,省得以訛傳訛落人 口舌,「那天我們落腳的客棧實在太過簡陋,沒有幾件像樣的被子禦寒,陛下是天子嬌 子,受不得半點風寒,我只好……」   「只好自薦枕蓆、以身相許。」   「你說到哪裡去了!」   「哈哈,玩笑,只是玩笑,你別當真。」   衛青一張小臉漲的通紅,作勢要毆打公孫敖,公孫敖跪地告饒,兩人比劃一陣,所 謂不打不相識,他們倆在不知不覺中已成為彼此最信賴的朋友。   「衛青,你總算恢復精神了。」   「公孫大哥,你這樣費盡心思逗我,我真不知怎麼報答。」   「是兄弟就不要說這些!」   「你的臉讓我打腫了,我採些草藥給你敷敷。」   「原來你還懂草藥?」   「當然!從前我在平陽侯府當騎奴的時候,天天都吃鞭子,窮人家根本沒錢看大夫 ,皮破血流都要自己招呼。」   「好,那就麻煩你了。」   「我去去就回。」   可是衛青這一去,卻再也沒有回來。   * * *   衛青是被疼痛驚醒的。   青苔沿著階梯爬滿整片牆壁,霉味熏臭刺鼻,只消稍稍呼吸一口,血腥與汗味直衝 腦門,忍不住將腹裡湯水全嘔了出來,   地勢低漥,無形中透著一股寒意,水澤在腳邊匯聚成一攤,衛青低頭一看,才發現 那根本不是什麼水澤,而是自己身上流出的鮮血。   「醒了?」   獄卒駕輕就熟的扳開他的嘴,不著痕跡灌了一口水進去,說道:「你要是太早去了 ,我們下面的人也不好交代,喝點水醒神吧。」   衛青迷迷糊糊,只覺自己身在夢中,手腳已被綁縛太久,身體也因流血過多失去知 覺,現在的他絲毫不覺得疼痛,只是過度暈眩令他頭昏眼花,頭腦無法思考。   「小子,你知道自己在哪裡嗎?」   衛青一臉茫然,只是看著獄卒發愣。   「會不會是打傻了?」   四、五名獄卒面面相覷,他們見過哭天搶地討饒的、也見過驚恐畏懼發抖的,大刑 還沒招呼自己先被自己嚇死的也有幾個,但像衛青這樣後知後覺毫無反應的,倒還真是 頭一遭。   「反正早晚都要死,讓你做個明白鬼也好,咱們這兒的手段一點不輸廷尉署,昔年 條侯周亞夫在獄裡絕食而死,要是到了咱們手上,絕對活不了三天。」   衛青忽然抬頭,清澈的雙眼絲毫沒有任何懼意,像是從渾沌中突然甦醒的野獸,眸 子裡居然閃著叫人畏懼的光芒,「你是說平定七國之亂的條侯周亞夫?」   見衛青終於有了反應,獄卒叉腰大笑,「哈哈哈,怕了吧?可惜你得罪了咱們主子 ,一條小命就要招呼在這裡了。」   「我是天子侍中暨羽林侍衛,無論你們主子是誰,難道能比天大?」   獄卒笑得更大聲,姿態也越發狂妄,旁邊量外有幾個獄卒有都嘻嘻哈哈笑成一團, 好似衛青說了什麼不可思議的蠢話。   「當今天子不過是個無知小兒,難道能大過太皇太后?」   「你們是太皇太后的人?」   「雖不中,不遠矣。」   「你們簡直無法無天,竟敢到上林苑綁架皇帝的騎郎!」   「莫要說皇帝的騎郎,即便是當今天子,也是孤一句才把他捧上龍座!」   長階上走出一名中年婦人,她穿著淡清色的絲綢長袍,耳墜垂了兩只白碧美玉, 修長的指甲繪成艷紅,珠光寶氣的頭飾叮叮噹噹,若不是她會動會走會說話,衛青真 要錯以為那是個巨大的移動寶箱。   「竇太主?」   衛青瞪大雙眼,他怎麼也想不透,綁架他的竟然是館陶公主劉嫖。   「怎麼,你猜不著是孤嗎?」   「衛青若有哪裡冒犯長公主,只須差人傳喚一聲,衛青立刻前往領罰,何須如此 勞師動眾?」   「呵呵,倒是挺會說話的,怪不得陛下喜歡。」劉嫖手中握著鞭子,以手柄處挑 起衛青下巴,反覆打量一番,讚道:「生得真是好看,和你姊姊一個模樣,都是一般 的狐騷媚子。」   衛青倔強的別過下巴,直直盯著劉嫖,「妳可以汙辱我,卻不能汙辱我的姊姊!」   「真有骨氣。」劉嫖嘴巴在笑,眼裡卻沒有笑意,她突然反手一揚,辣狠狠的鞭 子抽在衛青臉上,立時劃?一條血痕,「可惜孤討厭你的眼睛,定要剜下來下酒!」   衛青咬著牙,一句呻吟也沒吭,他太習慣挨打,從小到大吃過的鞭子幾乎比米還 要多,這些年來他已學會忍耐、無止盡的忍耐,身為奴才無論主人怎麼責罰,他們都 只能逆來順受。   輕輕拍掌,獄卒送上一鍋滾燙的熱水,劉嫖盛了一杓,從衛青頭上淋下,創口嚴 重灼傷,一處處龜裂化成血水,混合著滾水從皮膚流下。   「衛青,你若開口求饒,孤可以考慮留下全屍。」   「我只想問個明白,衛青究竟哪裡得罪長公主了!」   「你看起來一付聰明相,怎麼就想不通箇中利害?」   劉嫖嘆了一口氣,好似如今這番局面全是衛青造成,她也是無可奈何,不得已才 出此下策,「皇后久未生育,衛子夫偏偏又懷了龍種,天下父母心,孤豈能眼睜睜看 著皇后毀在一個下賤的歌女手上?」   說罷將鞭子置於掌中玩弄,一拉、一拉、一拉,與空氣磨蹭激成駭人的糜音,恨 聲道:「旁人都道衛子夫侍上一夜而冊封美人,你衛青靠著裙帶關係得入建章營任天 子侍中,只有孤看明白,這是劉玫那丫頭的障眼法,她想捧出另一個皇后,搬掉咱們 竇家,鞏固她在朝廷的權勢,走孤當年走過的老路子!」   「我根本不明白妳在說什麼!」   「你們倆姊弟本是世外閒人,安安穩穩守著本分,一生也就算打發了,何必非要 入宮淌這趟渾水?」   「平陽公主待我衛氏恩重如山,對我和姊姊有知遇之恩,若是沒有她,姊姊現在 只是個跳舞賣笑的女奴,我也只是個牽馬牧羊的騎奴!」   劉嫖哈哈大笑,「陛下和平陽公主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把人賣了還能叫那人 感恩戴德,孤都不能不佩服這樣的手段。」   話到一半,劉嫖忽然捏住衛青下巴,一雙精明的鳳眼直喇喇瞪著他,厲聲道:「 陛下是我從小看到大的,他想什麼我這個做姑媽的還能不明白?從前他就寵著韓嫣, 這事整個宮的人都知道,反正是男人,也不怕大肚子,便由著皇上風流……可是你呢 ?你陪皇上睡覺就算了,千不該萬不該有個姊姊,而她居然懷了龍種,是大漢的頭胎!」   「妳說什麼!即便長公主位高權重,也不能如此詆毀天子!」   「陛下微服?宮,懾於風雪受困民間一夜,那天你和陛下幹了什麼苟且之事,你以 為孤不知道?」   衛青全身都是冷汗,不過幾天前發生的事,早上公孫敖拿來尋他開心,這回兒劉嫖 已經用以冷言嘲諷,整個皇城上下又有多少宮女太監竊竊私語,將以訛傳訛描述成繪聲 繪影,信誓旦旦的談論『真相』?   皇宮是個染缸,任何料子浸入一次都被渲成墨黑,今日他始明白,曾參殺人的威力 何其可怖,在這變幻莫測的宮帷之中,他要怎麼在權貴的鬥爭裡爭取存活空間?他突然 感到一陣茫然。   「不回嘴,是因為孤說中了?」   「長公主信口雌黃,滿嘴村婦之言,有失國母風範。」   「還嘴硬!」劉嫖的皮鞭已經抽下,鮮血如飛霧般一點一滴噴散出去,好似絕佳染 料,紅了她一身風華絕代的翠墨霓裳。   衛青始終咬著牙,一絲呻吟都不肯洩?,他寧可讓人打死在這暗無天日的牢籠裡, 也不願丟衛家的人,可惜他越是抵抗,劉嫖的勁就越狠,她將整桶沸水全部淋在衛青身 上,又命人送上鹽巴,一個勁的往衛青身上抹,他已將自己下唇咬得血肉糢糊,卻不願 開口討饒。   「孤對你們那些骯髒沒有興趣,陛下愛怎麼著是他的事,孤只管我的女兒做皇后。 」頓了一陣,劉嫖續又說道:「對了,孤給你的姊姊備了一份禮物,你猜猜是什麼?」   「妳對我姊姊做了什麼?」   劉嫖露出微笑,泛黃的前齒令她看來蒼老而俗氣,即便有名貴的珍珠翡翠裝飾,仍 掩不住她從骨子裡散透出的憎厭,「衛美人懷了龍種,身子最是虛弱,孤身為陛下的岳 母,理當表示關心,但又怕衛美人疑慮,糟蹋了孤的一片美意,所以便差人送了一碗安 胎藥和你那件染血的上衣,衛美人玲瓏聰明,一定會明白孤的苦心。」   「妳!」   若眼神可以殺人,劉嫖現在已死了一千遍,衛青可以忍受任何加諸己身的刀鋸鼎鑊 ,但卻不能容忍任何人傷害他最重要的姊姊。   「孤不想再看到這個下賤的奴才,你們把他活活打死,找個隱蔽的地方扔了,聽明 白沒有?」   「是!」   細雨般的鞭子凌遲在衛青慘澹的背脊,全身都已麻木,他已經習慣疼痛、甚至無法 感覺疼痛。   閉上眼,他終於昏死在沒有燈光的陰暗斗室裡,和青苔睡成一片。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9.15.246.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