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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流殤   韓嫣回來了。   上林苑的草地,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那目無王法偏又深得聖眷的跋扈少年,他絕美 而蒼白的容顏已經被人們遺忘很久,遍地金丸不復,只剩稀稀疏疏的荒草隨風搖晃,掩 飾大起大落的世態炎涼。   劉徹仍舊百步穿揚,和從前般一箭穿心,獲得眾人的崇拜與歡誦,如同過去無數個 春夏秋冬,韓嫣靜靜站在他的身旁,為他捧著弓箭,分享他攫獲獵物的喜悅,只是雙漆 黑的眸子已經改變,過去那些無怨無尤的情深似海,除了無止盡的傷痛外,什麼都已讀 不出來。   天子法、帝王術,究竟是什麼磨去了他的愛?   「微臣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對於韓嫣的出現,劉徹表現地十分冷淡,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問道:「這不是上大 夫韓嫣嗎?今日怎麼有閒到上林苑,是什麼風把你吹來?」   「臣守妻喪一年,今日期滿,趕回來伺候陛下。」   「妻喪?漢庭禮法只有父喪母喪,朕從來沒有聽說妻喪必須守孝。」劉徹突然瞪著 韓嫣,一字字說道:「況且她根本沒有過門,不是你的妻子。」   韓嫣目中閃過一絲痛苦,「表妹命薄,還沒過門就感染暴疾而死,無論如何臣已將 她牌位迎回,給她一個正式名份……說來說去她總是因我而死。」   「你表妹體弱多病,染疾而死也不是什麼罕事,事發當晚朕也讓御醫到你府上看過 ,此乃天意,不必放在心上。」   「陛下厚愛微臣,那是臣幾世修來的福氣,只怨表妹是凡夫俗子,消受不了皇宮大 內的天仙靈藥。」   「韓嫣!」劉徹怒不可抑,幾乎就要當場跳起腳來,狠狠甩他幾個耳括子,「你這 話什麼意思?你在諷刺朕,說朕派人弄死你表妹是不是?你膽敢詆毀天子!」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臣只是就事論事,陛下何必非要附會他意?」   「好,很好。」劉徹怒極反笑,居然忍不住拍起手來,「朕冷落你一年,原以為你 知錯能改,會收收那放肆的性子,眼下看來,你根本完全沒變。」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臣本驕橫,若有冒犯之處,請陛下責罰。」   「你以為朕不敢?」   韓嫣閉上眼,一付視死如歸的樣子,「臣不敢。」   劉徹忽然笑了,那樣的溫柔親切,那樣大肚能容,好似真的沒有放在心上,「你新 喪愛妻,情緒激動,出言頂撞無可厚非,朕不與你計較。」   他輕輕扶起韓嫣,柔聲道:「你不在的這些日子,都是衛青伺候,朕已封他太中大 夫暨建章監事,整個羽林軍都歸他管理。」   「衛青?」   聽到劉徹呼喚自己,衛青立刻上前,韓嫣第一眼就看到衛青腰間那柄龍吟劍,心裡 已明白了八分。   自己是習武之人,韓嫣自幼酷愛寶劍,特別是這一對舉世無雙的龍吟鳳鳴,從前他 向劉徹討過幾次,劉徹都沒有答應賞他,想不到今日居然到了衛青手上,與其說劉徹在 引薦同僚,不如說他在耀武揚威,只是換個方式告訴他,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佞臣,莫 要以為天子旁側非君不可。   「衛青見過韓大人。」   「衛大人官爵比韓嫣還高,哪有什麼大人。」   從前劉徹還是膠東王時,韓嫣就在劉徹身旁伺候,至他被封為太子,韓嫣也一直伴 讀東宮,以資歷來論,韓嫣遠遠深於衛青。   韓嫣乃高弓侯之子,累世公卿,系出名門,是個貨真價實的貴族公子,而衛青不過 是個爛泥堆打滾的奴隸,靠著平陽公主的引薦,僥倖才有今日這般地位,他從來不敢忘 記自己本分,更從來不敢以「大人」自居。   「都是朕的愛卿,客氣什麼。」劉徹忽然把衛青攬進懷裡,大喇喇扶著他的腰,笑 道:「吃膩御膳房了吧?朕今日親自下廚,烤兔肉給你吃。」   當著這麼多人前對自己表示親暱,衛青雖然高興,卻覺得渾身不對勁,當即輕輕移 開幾寸。劉徹似是察覺他的推拒,故意加重力道,把人摟的更緊,在他耳邊細語,「衛 青莫非是嫌棄朕的廚藝?」   「臣不敢。」   「你喜歡焦熟些,還是生軟些?你跟朕說,朕都為你辦到。」   「只要是陛下的手藝,臣都非常喜歡。」   「今日朕為你獵來野兔,你打算拿什麼回報?」   「只要陛下一聲吩咐,臣願為陛下赴湯蹈火。」   「即便朕要你像后翌那般射落太陽,你也可以辦到?」      「這……」衛青是個實心子,滿腦子只有忠君報國,劉徹這樣調侃說笑,他居然陷 入沉思,很認真苦惱著如何才能達到劉徹的要求。   衛青的雙眉微皺,小臉抬的高高地,思考非常入神,劉徹看得心花怒放,恨不得捏 捏他的臉蛋,狠狠親上一口。   韓嫣在旁心如刀割,他明白劉徹是在氣他,藉著寵愛衛青要他傷心難過,他原以為 自己已經看開,可以淡然一笑掙脫這箍身魔咒,可如今他才知道自己錯得離譜,在他看 不見的角落裡,早已被他鯨吞蠶食,殘缺的慘不忍睹。   黯然消魂,他總為了一個情字愁斷腸,或許是五年、十年、二十年,在他記憶模糊 的那個春天裡,劉徹緊緊握住他的手,深情吻上他的唇,對他說著天長地久的誓言,那 一瞬間的癡纏,已然注定生生世世,化成解不開的結。   他還太年輕,不懂得相思催人老,他曾願拋棄一切,只求待在他身邊尺寸相守,哪 怕是最不起眼的位置,只要那玉樹臨風的身影每天能入眼一次,他就會心滿意足。   時光流逝,人心易變,誰能阻止天子坐擁後宮三千?他瘋狂、他忌妒,他只是凡夫 俗子,沒有主動為他納妃蓄妾的雍容大度,他注定無法母儀天下,因為他七尺昂藏,因 為這段感情天地不容。   ──既然無法完全擁有,那麼不如乾脆放手。   他本以為自己可以很瀟灑、很瀟灑、很瀟灑,可相思的滋味太苦,他管不住眼淚, 心要碎的時候,他掬起一地血淚,片片片片的傷痕裡,是誰在最柔軟的部位,一刀又一 刀刖下名字,讓他疼的發燙?   「韓大人,您怎麼了?」   韓嫣本就蒼白的臉蛋此刻更是淡的像一張紙,一陣狂風吹過,飛簾搔亂他一頭囿黑 的長髮,衛青扶住他的身子,這樣單薄的人兒,若是被陣風捲走,那又是一幅怎樣的風 景?   「我沒事。」韓嫣撥開衛青的手,那樣關切的目光反而令他難受。他別過頭,不敢 、不願、也不能再看劉徹,「陛下若無其他吩咐,請容微臣告退。」   「誰說朕沒有吩咐。」劉徹拉住韓嫣的手,托起他整個身子,把他放到馬上,自己 跟著翻身上馬,重拍馬臀,突然奔馳而去。   看著兩人遠去的身影,衛青胸口忽然一陣抽痛,心裡某個角落正在淌血,他卻不能 說、不能說、不能說。   他讀的書不多,卻也看過文人如何描繪心痛,那是刀子在身上刖、劊子在體上挖, 即便是天底下最嚴酷的刑罰,也不及它的殘忍於萬一。   究竟什麼是心痛的滋味?   只要你痛過一次,那麼就會明白、就會明白了……   * * *   「唔……放手、你放開!」   「朕不放。」   劉徹抓住韓嫣雙手,扳過他臉蛋,已經吻上他蒼白的嘴唇。   「放開我!」韓嫣不知哪裡生出一股力氣,使盡全力推開劉徹,快馬奔馳,推打間 兩人雙雙跌下馬背,在草原上翻滾了好幾圈,糾纏在一起。   「朕不放,朕不會放手,絕對不放!」   「為什麼……為什麼總是這樣,為什麼一直重複相同的事情?為什麼一直折磨我? 你告訴我為什麼啊!」   「王孫。」劉徹伸出手,欲拭去他滾滾而墜的淚,不料卻被韓嫣一手揮開,落了個 自討沒趣。   「你心裡還是喜歡朕的。」   「喜歡?喜歡又如何?」韓嫣恨得咬牙切齒,他本志在沙場,嚮往韓信征戰天下, 何苦為了一個情字化作深閨怨婦,日日期待情郎垂憐眷顧?有時他真恨不得乾脆殺了劉 徹,再自殺隨他而去,省得夜夜這沒完的腸枯淚索。   「陛下眼底繁花無數,臣不敢妄留,只求陛下憐憫微臣,放臣一條生路,不要再如 此折磨。」   「王孫,你和朕從小一起長大,這樣的感情沒人可以替代,你為什麼不明白?」   「明白?陛下要臣明白什麼?」韓嫣又哭又笑,他已經太疲憊,「臣資質駑鈍,從 來沒有學過寬容大度,也不知道什麼叫做母儀天下!」   「王孫,你何苦如此?」   「陛下,您又何苦如此?」   「朕會補償你這一年來受的委屈。」   「臣沒有委屈,也根本不需要補償,王孫一生別無所求,只求陛下允臣告老還鄉, 寄情青山綠水。」   「不!朕不答應!」劉徹忽然從背後緊緊摟住韓嫣,大聲道:「朕這就去詔告天下 ,告訴太皇太后、告訴皇太后,朕要你,朕不願離開你,朕要一輩子和你在一起。」   韓嫣掙脫劉徹懷抱,淚已滿面,「陛下的甜言蜜語臣已聽的太多,我只求你讓我走 ……只求你讓我走……」   「朕不會讓你走,你哪裡也不許去,留在朕的身邊!」   「陛下……陛下……」   天地靜止,狂風掃葉,天邊那輪將盡的夕陽,哪裡不是箭下殘骸,潑的蒼天滿身血 淚?   鵲鳥在天空盤旋飛舞,那攀搭蜿蜒的拱型,總叫人不覺漫步,夢一回七月七日的相 思聚,踏上那稍觸即散的飛吊橋,摔死在深不見底的銀澤畔。   ──相思無用。   ──既知無用,那又何必相思?   韓嫣已經不想思考,他閉上眼,任柔情織網縛滿全身,他甘作獵物,斷氣在劉徹獵 網的勒殺裡,義無反顧。   * * *   王?皺著眉,倚在窗邊苦思,她已經很久沒有露出這樣的表情。   她一生經歷無數風浪,無論遇上多麼厲害的對手,總能在非常時刻化險為夷,她以 複嫁之身得寵太子,冊為美人誕下皇子劉徹,隨後又與長公主互有兒女之約、殺栗姬、 廢太子,母憑子貴一躍而成大漢皇后,這麼多風風雨雨過去,她本以為苦盡甘來,可宮 帷中的鬥爭卻逼得她不得不狠下心腸,做出一個決定。   「母后,兒臣這個江都王不做了!兒臣日前奉詔入宮,見皇輦自馳道而過,當即退 避道旁叩拜皇帝,誰知轎裡竟然是韓嫣!區區一個佞倖尚且如此,兒臣不要封王,只要 學那韓嫣做一個上大夫就好!」   「母后,皇上寵愛韓嫣,根本不把皇后放在眼裡,您知道他多久不來未央宮嗎?七 天、整整七天哪!我是大漢皇后,他居然為了一個佞倖冷落我,我這皇后做來沒有滋味 ,不如讓賢吧!」   「妹妹,妳真是不夠意思,想當年我把阿嬌許配給彘兒,就是要她有個好歸宿,可 是妳自己看看,皇上把韓嫣寵成什麼樣子?天子皇輦都能讓他乘坐,改天是不是要接進 未央宮裡?我們阿嬌被放在哪裡了!妳若不能給我一個解釋,姊姊我只好跟太皇太后說 去,請她住持公道。」   「媳婦,不是老身要說,皇上實在太過分,從前文皇帝寵愛鄧通、景皇帝寵愛周仁 ,幾乎要把整個國家敗壞,老身不會坐視皇上如此,妳好好勸他,他若不聽,休怪老身 無情。」   劉非、陳阿嬌、劉嫖、太皇太后,這些人連日抱怨,幾乎將王?的寢宮踏破,她知道 劉徹素來寵愛韓嫣,卻不知道為何這些時日變本加厲,好似故意般的詔告天下,宣揚對 他的情有獨鍾。   「徹兒,你素來冷靜,做事從不落人話柄,如今給娘這樣一道難題,要娘如何是好 ?」   「母后,弟弟錯得太離譜,您必須做出處置。」   劉玫站在王?身後,一身素雅淡妝,一股成熟的韻味從她身上散發,如今的平陽公主 ,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平陽,娘應該如何是好?」   「我本以為弟弟天生是塊治理江山的材料,處世冷靜,絕對不會夾帶私人感情,可 他畢竟年輕,過不了韓嫣這一關,或許是我太高估他了。」   「妳的意思是?」   「韓嫣必須死。」   「韓嫣在世,徹兒尚且如此,韓嫣若死,咱們母子之情真不曉得會傷成什麼模樣。」   「母后,冊立衛子夫一事已經得罪皇后,從公主府救出衛青又得罪竇太主,不殺個 韓嫣給她們消氣,新仇舊恨累積在一起,您以為沒了她們的幫助,皇上這位置可以坐的 穩?」   「這……」   「女兒聽說淮南王日前拜會太皇太后,獻了一部《鴻烈》,專言黃老之道,太皇太 后心裡歡喜,賜名《淮南王書》,太皇太后從前想立梁王為儲,只要時機成熟,您怎知 她不會想廢了皇帝,改立淮南王?」   「真會如此嗎?」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無論如何,韓嫣都不能繼續活下去。」   王?閉上眼,她實在不想傷劉徹的心,可惜時勢所迫,她也是無可奈何。   她揚起手,喚過來人,忍痛說道:「傳哀家懿旨,賜上大夫韓嫣美酒一壺,促飲之 後,速速回報,不得有誤。」   「遵旨!」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9.15.246.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