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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 擲 吳易澄  (20061225)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總是習慣性地模仿投手動作。在任何忙碌間的空檔,或發呆 時,不自主地將頭擺向一邊,凝視遠處彷彿辨認著捕手暗號,左腿抬起,右膝蹲低, 然後扭腰、揮臂,一氣呵成。這樣的習慣性動作,發作的頻繁幾乎像是偶爾抽搐的神 經性疾患,但論其姿勢的細緻協調,連自己都不禁要在鏡子前再三反覆欣賞。如今全 世界都盯著一位台灣出身的美國大聯盟投手,報以喝采,掌聲不斷。王建民的巨幅廣 告看板,矗立在台北火車站前的百貨大樓門口,挨近時必須仰頭觀看。那高高在上氣 勢恢宏的英姿,不就是小時候在鏡子前臨摹過無數次的動作嗎?他抬起左腿,凝聚了 腰部肌肉的所有能量,準備在下一刻甩出,順勢帶動結實的右臂。在漆黑神秘的帽沿 底下,有雙認真而篤定的眼神,盤算著如何對付打者,直球?曲球?還是他神勇無比 的伸卡球? 小時候,我就在家裏的頂樓,捧著整盒的乒乓球,一顆一顆地奮力從房間這端擲 往那端。整盒球都丟完了,就再一顆顆撿回來,投下一輪。乒乓球很輕,投出時會因 為疾速的旋轉,飛行出明顯的弧度。也因為輕,體積小,沒有什麼破壞力,所以能使 勁地投;擊中玻璃窗時,會發出刺耳的撞擊聲;聲音越大,我就越有成就感,認為這 大概就是球評所說的「球質重」、「尾勁強」。 那是國內職棒興盛的時代,龍象大戰總是吸引滿場球迷。當時沒有電視實況,只 有守候著廣播;桌上攤開空中英語教室偽裝用功,耳機裡傳來的卻是緊張的戰情。苦 悶的國中生,在補習的宿命裡尋求出口,在出門前按下錄音鍵,等回來功課做完後, 在睡前情緒澎湃地聽完整場比賽。隔天上學,身為同一隊球迷的同學們會互使眼神, 為著前晚的比賽振奮或惋惜;然後安安靜靜地坐下早自習,等下課時,再跟支持別隊 的另一黨同學大吵一番。 棒球,豐富著那段青澀的年少歲月。我以練習球、手套、進口壓縮木棒、球員卡 ,作為向爸爸承諾考試進步以交換的犒賞條件。偶爾與爸爸到附近小學丟球,總是看 他緊張而笨拙地接補我毫無保留的速球。沒接到球時,氣喘吁吁地跑個老遠,撿回來 還必須挨上幾次失準的重擊,至今我還記得爸爸大腿上的深色瘀青。 阿公也是棒球迷。在有線電視台還未勃興時,家裏裝了小耳朵天線,能收看日本 NHK電視台。當阿公看到身穿巨人隊制服的呂明賜被故意保送上壘時,就笑呵呵地說 日本投手沒膽。等我們上了高中,他依舊守候在電視機前,關注著日本高校甲子園野 球比賽,並對著我們兄弟說:「你看因,年紀攏甲恁差不多咧!」 逆轉奇蹟 我們也去現場看過幾場棒球。因為我支持味全龍隊,我們全家都也自然地與我站 在同一邊。當時操勞過度的金臂人黃平洋已經出現疲態,我們看到的是他暫退休息隨 後前往美國開刀之前的最後一役。阿公在最後幾局望著懸殊比數,嘆著「唉呀輸啊啦 ,免看啊啦!」卻奈何不了總是盼望逆轉奇蹟出現的我。 逆轉奇蹟,不就是棒球最引人入勝的魔力嗎?要不是這樣,何必在比賽都已經結 束,還堅持不問比數重聽一遍廣播錄音?在每一場比賽前,儘管主播和球評細數著先 發出場的投打表現統計數字,預測誰的贏面較大,但球迷守候著的,不就是那些出乎 意料之外的,在三壞球之後努力扳回的一記三振,或是貧打選手石破天驚的一擊嗎? 而誰又曉得,每天在樓頂學著投手投球的我,每每想像著的,都是在一場艱困的 比賽中,臨危受命上場救援的緊張戲碼。譬如,上場的時候,球隊面臨失分危機,三 壘有跑者瀕臨城下,打者是難纏的打擊王。或者,站在本壘板邊的,根本就是一個我 幼小的心靈裡所無比痛恨的,一個被具象化的抽象敵人。它是個討厭鬼,是令人厭煩 的考試,是暗戀女生的失敗感,甚至是奪走媽媽健康的病魔。 讀小學的時候,媽媽罹患紅斑性狼瘡。病情前前後後復發多次,也持續到我讀國 中、高中的日子。小時候還不知道這是什麼疾病,只知道媽媽必須北上求醫、住院治 療。與她同一間病房的有癌末接受化學治療的女孩,她教母親唱歌,後來仍不敵癌細 胞的侵蝕離開人間。媽媽後來常常憶起那個女孩的樂觀與堅強,但是「樂觀」這兩字 ,對未經世事的小孩子來說,仍是個模糊的字眼。 直到越來越認識這種自體免疫的疾病,才漸漸知道它多麼難纏,頑固到不再是一 句「早日康復」可以驅趕的了。目睹媽媽接受化療時,身體虛弱、浮腫、掉髮的模樣 ,我無法像那些勵志故事中的人物一樣,默默立下將來要當醫生研究疾病的偉大志向 。疾病奪走了家裏的歡笑,它太折磨人,它的形象在我心底幾乎是個渾身是強壯的肌 塊,身體紅通通如燃燒般氣勢凌人,呲牙咧嘴,頭上還長角的怪物。那豈是單單相信 用打針吃藥就能解決的惡者呢?而我,只能憑著一時幻想,希望能立刻擊倒病魔。 那位渾身發著惡臭的紅魔鬼站在打擊區上,面目猙獰。牠狀似挑釁地揮舞著球棒 ,我則面容嚴肅地盤算著稍後小白球該如何進壘。加油聲轟然在耳,我平穩地跨出步 伐,並以右腳為支點靈巧地旋身,左腿抬起時心裡想著看我如何修理這隻畜生。如果 以慢動作播放,也許會像一些庸俗的美國棒球電影一樣,閃過一幕幕投手力爭上游的 勵志過程跟愛情故事,但我的影帶裡播放的卻是點滴架、藥罐子和浴室裡目睹大把脫 落的頭髮和媽媽嘔吐的聲音。 在媽媽對抗疾病的幾年間,我就在頂樓的空房間裡模擬著一場接著一場的惡戰。 而這期間,味全龍幾度不堪地連敗,也曾經從逆境殺出贏得總冠軍。我一面關注著這 隻球隊的戰況,心情隨之起伏;然而在另一個時空裡,我也暗自組了一支球隊,隊員 都是我的好朋友們,他們一起與我並肩作戰。 大約是窗台與離地約一公尺的高度,以及半個窗戶之寬;那是自己所設定的好球 帶。要是球一直沒有投擲到位,就表示保送了打者,緊接而來是巨大的挫敗感。然而 對一個還沒有瞭解何謂信仰的孩子來說,這樣的遊戲其實不再只是個遊戲。沒有理由 灰心,必須趕緊推演接下來的戰術;牽制?製造雙殺?甚至故意投個觸身球把紅魔鬼 打死?「要是能連續投三個好球,那媽媽的病就會好起來……」 向前遠眺的欲望 於是,抬腿扭身揮臂投球,一套平穩細緻的連續動作,就這樣在同一個房間裡演 練多年,也漸漸植入我尋常生活裡的每分每刻;偶爾在父母房前的走廊間,拉開了身 軀用力揮擲,碰的一聲撞到了牆上的掛圖框緣,雖然疼痛無比,卻仍樂此不彼。媽媽 總是心疼地問說,這樣投,手臂都不會壞嗎?小心以後得五十肩喔! 後來,台灣職棒因為簽賭案件,一度失去了以往令人神往的魔力。味全龍在我上 大學那年因球團無意經營而解散了。當年曾經在課室裡為同一支球隊搖旗吶喊的同學 們也分道揚鑣,國中時開始收集的一整套球員卡,也被收藏在書櫃深處。媽媽的病, 漸漸得到控制了以後,我所想像的那些比賽,也就逐漸不再「舉辦」了。 媽媽在阿公臨終受洗過世後,也受洗成為基督徒,後來家人一一跟進。在積極活 躍的教會生活中,我看見媽媽從疾病中逐漸恢復以往紅潤的氣色與笑容。神學家保羅 .田立克(PaulTillich)這麼說:「信仰不但超越了生活各部分的個別影響及其總 和,而且也對生活每一部份產生決定性的影響。」我在媽媽的身上,看見這句話的神 奇見證。然而在感謝上帝之餘,偶爾還是會想起那些在腦海裡推演的比賽,以及使勁 扔擲乒乓球的往事。於是也深深相信,正當家人生病而徬徨無助時,那些想像著自己 身為王牌投手的白日夢,也早就是我對抗所有挫折的意志所在。 如今,台灣投手開始在美國大聯盟嶄露頭角,也理所當然地凝聚了國人的民族情 感;全民對棒球比賽燃起的熱情達到至高點,彷彿又回到國三那年在煩人的聯考壓榨 下,以棒球為主題佈置教室的瘋狂。要是阿公還健在,現在一定也是在電視機前笑得 開懷吧。媽媽偶爾也走到電視旁邊,關心王建民的戰情,「啊這是第幾勝了?」爸爸 更是在下班後,撐著沈重的眼皮,也要看重播台灣之光投個幾球才甘心。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充滿想像的投擲,逐漸變成無意識的習慣動作;唯一的差 別,就是不再像年少時毫不保留地用力了。現在沐浴時右臂伸向背後欲觸及肩胛處的 僵硬與痠疼,想來也與好幾年來毫無訓練就使勁揮臂的過度操勞有關。而那個演練著 無數次與病魔交戰的房間,也已改成此時伏案書寫這段回憶的書房。有時書讀累了, 依舊起身,不自主地將頭擺向一邊,凝視想像中的遠處,那似是記憶遠處,又也許是 人生路上的未知之境。 抬起左腿,右膝蹲低,扭腰、揮臂。人生中無盡的抵抗與期待,早已成為深深植 在身體裡面,透過每次不自主的揮擲,同時陳訴著一段不曾向人訴說的記憶,與向前 遠眺的欲望。 http://tinyurl.com/yhqypu -- 這是中時副刊文章,不是記者寫的新聞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2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