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華區beta Buddhism 關於我們 聯絡資訊
http://www.awker.com/hongshi/mag/72/72-3.htm 三乘究竟與一乘究竟——兼論印順導師由緣起性空論以證成「一乘究竟」的可能性 釋昭慧 《摘 要》 「三乘究竟」與「一乘究竟」,是大乘佛教史上的一樁重大爭論。本文從部派佛教、性空 大乘、《法華經》與瑜伽行派,分別探索個中之論述脈絡,並依緣起性空論來探索「一乘 究竟」的可能性。 無論是主張緣起性空的中觀學派,還是主張本有或新熏種子說的唯識學派,在學理的邏輯 上,必然會主張「三乘究竟」——三乘聖者同樣證入緣起法性(理佛性),而且各依發心 與修習的因緣(行佛性),而分別證得三乘聖位。至《法華經》方才以「化城」來形容二 乘涅槃,說那只是過渡的休憩站。 中觀學派還可依緣起性空的原理,邏輯性地推論出「一切眾生成佛的可能性」,但瑜伽行 派卻可推出「部分(聲聞種姓、獨覺種姓與無性種姓)眾生不能成佛的必然性」,於是, 成佛的必然性就只有在「菩薩種姓」眾生方始存在,而成佛的可能性,也就較諸中觀學派 更為縮小範圍,在「不定種姓」眾生之中方才具足。 依印順導師思想的系統理論,「一乘究竟」論不但不可能依真常唯心論,建立在時間上往 前無限延伸的「佛性本有論」,也不可能依《法華經》,建立在時間上往後無限延伸的「 開跡顯本論」。因此,任何階位的二乘聖者皆可迴小向大,乃至一切眾生必當成佛的一乘 究竟論,是很難在「緣起性空論」的基礎上成立的。 關鍵詞:一乘究竟,三乘究竟,緣起性空論,迴小向大,妙法蓮華經,開跡顯本論,瑜伽 行派,種姓論,成佛的可能性,成佛的必然性。 一、緒論 (一)定義與範疇 乘(yAna)者,名詞為車乘義;延申而為動詞,則是載運義。大乘佛教慣用「乘」字,以 「大乘」(mahAyAna)譬喻悲願廣大的菩薩,以其猶如大車,可以載運廣大眾生,到達究 竟涅槃的彼岸。相對而言,聲聞、緣覺悲願淺薄,但求「逮得己利」而未發廣度眾生之大 願,猶如小車只能載運自己,故大乘佛教貶稱其為「小乘」(hInayAna)。 三乘,即聲聞乘、緣覺乘、菩薩乘。大乘佛教中,每將聲聞、緣覺稱作「二乘」,以此別 於菩薩乘。一乘,在本文中專指「一佛乘」,亦即以成佛為唯一的究竟歸趨。 在大乘佛教史上,到底是聲聞、緣覺、菩薩之三乘,皆可各自達於究竟涅槃,還是說,只 有成佛的一大乘是唯一究竟歸趨,連二乘的學、無學人,都終將迴小向大,證得無上正等 正覺?這是大乘佛教史上的一樁重大爭論。一般而言,前者稱為「三乘究竟」論,後者則 是「一乘究竟」論。 太虛大師與印順導師,大體接受宗喀巴所作「下士道、中士道、上士道」的三階教學分類 法,並改作「五乘共法、三乘共法、大乘不共法」。五乘共法,指的是人、天、聲聞、緣 覺、菩薩等五種行人都須具足的善法(如布施、持戒、禪定之三端正法)。印順導師曾於 解釋人間佛教「依機設教」之特質時指出:人天乘,本不是佛法的宗要,佛法的重心是出 世間的。人天乘法是共世間的,顯不出佛法的特殊。佛法的特質是出世法,即是三乘法, 這種說法是合理的。因此,雖然人天乘的「五乘共法」,亦為三乘聖道所需具足的基礎善 行,但在本文的討論中,可以直接進入「三乘究竟」與「一乘究竟」的核心議題,而完全 不必將「人天乘」納入論述範疇。 (二)「一乘」異解 「一乘」在佛教經典中,原是有異解的。在《雜阿含經》中,認為四念處是證得解脫的一 乘道,如說: 「有一乘道,淨眾生,離憂悲惱苦,得真如法,所謂四念處。」 此外,《雜阿含經》也將念佛、法、僧、施、戒、天之「六念門」,欲、勤、心、觀之「 四如意足」等,都視為「一乘道」,但後者的說法,不如「四念處」來得普遍。 大乘瑜伽行派(唯識學派)的根本教典《解深密經》,則以「一切諸法皆無自性,無生無 滅,本來寂靜,自性涅槃」,為三乘共同的妙清淨一乘道,並對應於遍計執、依他起與圓 成實之三自性,而依「諸法無自性」之一乘義,開展出相無自性性、生無自性性、勝義無 自性性等「三無自性」的理論。 依前述經文的陳述脈絡可以理解,「一乘」是指「唯一途徑」。《雜阿含經》以「四念處 」為離苦證滅的唯一途徑;而《解深密經》則強調,三乘都依「諸法無自性」的體證,而 趨入究竟涅槃。《解深密經》這種說法,顯然是延續著初期大乘經(除了《法華經》以外 )的基本見解:三乘同入一法性,三乘共坐解脫床,所不同者,行願大小而已。 然而在本文中所要探討的「一乘究竟」論,此中「一乘」指的不是四念處,也不是諸法無 自性義,而是「一佛乘」,亦即以「成佛」為眾生的唯一歸趨,相對而言,也就否定了「 三乘共坐解脫床」的說法。 一乘究竟論源自《妙法蓮華經》(以下簡稱《法華經》)。在本經中,佛陀首次明確指出 :佛陀說法,是為了引導眾生入一大乘(開示悟入佛之知見)。佛所說法,唯有「一大乘 」是真實義,因此二乘行人終當依於一乘教法而迴小向大。二乘的涅槃,只是佛陀為了不 令弟子中路懈廢,為了讓二乘行人暫時解除生命旅途中之恐懼與疲苦,所教導的方便法, 因此經中以(令旅人中途休息的)「化城」來譬喻二乘權教。天台家說,這是《法華經》 二大要旨之一:「開權顯實」(另一要旨即是「開跡顯本」)。 這是《阿含經》與《解深密經》的「一乘」論述中,向所未有的說法。 (三)「三乘究竟」與「一乘究竟」略解 三乘中既然也有大乘,這與一乘有何差異?原來三乘並列時,大乘是達於究竟證境的其中 一種;說「一乘」時,大乘卻成了唯一的究竟歸趨。印順導師以此而區分「直入大乘」與 「迴入大乘」的兩種情形: 「如說:三乘同入無餘涅槃,聲聞、緣覺的無學果是究竟的,這即是三乘說。如說:不但 菩薩決定成佛,聲聞與緣覺將來一定要回心向大,同歸於唯一大路——成佛,這即是一乘 說。一開始就發菩提心的,叫直往大乘;先修二乘,再回心向大乘,叫迴入大乘。從學菩 薩行,成如來果說,大乘與一乘,並無實質的差別。佛法中一向有三乘與一乘的諍論,根 本在二乘的是否究竟?……在經說二乘究竟時,菩薩乘與二乘相對,稱為大乘。但二乘是 終要轉入大乘成佛的,唯大無小,所以大乘即成為一乘。」 「三乘究竟」論與「一乘究竟」論,同樣贊歎大乘,也同樣鼓勵聲聞、緣覺之二乘行人迴 小向大。他們都持有「彈偏斥小」而讚歎大乘的態度,所不同者,前者並不能保證所有聲 聞行人都可以迴小向大,易言之,二乘行人若無迴入大乘的意圖與努力,那麼依其因地上 的修習成效,法爾直趨涅槃寂靜,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後者卻認為,一切聲聞行人終歸要 迴小向大,發菩提心,成就佛道。前者有《般若經》等初期大乘經典之依據,後者則可援 用同屬初期大乘經卻較為晚出的《法華經》以為教證。 (四)研究緣起與問題意識 筆者近年從事中觀、唯識與天台學的研究與教學,偶亦觸及「迴小向大」的議題,特別是 在天台學的教學過程中,由於帶領學生研讀天台根本教典《法華經》,因此也就彙總諸家 學說,向學生分析大乘佛教史上由「三乘究竟」到「一乘究竟」的學理脈絡與論辯焦點。 本文即是將課堂講述內容,進一步作更周延的資料整理,回顧佛教史上有關「三乘究竟」 與「一乘究竟」之論述,並研究印順導師在這方面的看法,特別是他在《成佛之道》中所 揭示的「一乘究竟」結論。 本文從部派佛教、性空大乘、《法華經》與瑜伽行派,分別探索個中有關「三乘究竟」與 「一乘究竟」之論述脈絡,卻未另立章節以討論如來藏學的相關論述。這是因為,本文主 要的問題意識是:以「緣起性空論」為本的中觀學(或今人所稱「印順學」),是否有可 能在理論上證成「一乘究竟」?亦即:緣起論者或中觀學者,是否會肯定地說:一切眾生 皆當成佛,即連斷善根的一闡提,與已入涅槃的二乘聖者,都絕無例外?至於如來藏學, 則屬「佛性本有論」,依於「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之前提,理所當然可以證成「一乘究竟 」,因此本文只在論述《法華經》時,順帶提及如來藏學之「一乘究竟」論,以對比於《 法華經》依「緣起」義建立「一乘究竟」義的不同。 由於本文的論述,主要是依諸家思想的內在理路,而作哲學性的詮釋、分析與邏輯推論, 所以即使在文獻學領域,可以對照探討原典中局部的文字出入,但除非其文字出入足以影 響到本文之論述內容,否則一概不作進一步之比對分析。在所引經論的同本異譯中,若有 漢譯本,則直接採用漢譯本,且優先採用較為通行的鳩摩羅什或玄奘譯本(如羅什譯《妙 法蓮華經》,或唯識經論之玄奘譯本)。 由於現時依網路工具書以查索漢譯佛學名相之梵文,已經相當便利,因此除非關係到本文 論述的實際需要,否則本文一律省去名相梵文的羅列,以節讀者目力。 二、部派佛教的菩薩凡聖爭議 菩薩能否迴小向大,這與菩薩身份究竟唯是「異生」(凡夫),還是可以兼為二乘聖者, 有某種程度的關聯性。一般而言,主張菩薩必為異生者,對於初果以上聖者要迴入大乘, 較持保留態度,因此傾向於「三乘究竟」的主張。反之,主張菩薩也可以是二乘聖者的學 派,既然肯定了二乘聖者發菩提心,行菩薩道的可能性,自必會同意:這些二乘聖者當然 也能「迴入大乘」。 在部派佛教時代,雖未觸及「迴小向大」的議題,但是針對菩薩是凡是聖的問題,已有了 不同的學理主張,因此也埋下了日後大乘佛教中,「二乘聖者是否可以迴小向大」的歧見 。總的來說,說一切有部與分別說部主張菩薩唯是「異生」,易言之,菩薩不可能證入二 乘聖位,若登入初果以上的聖位,則至多七返往來天上人間,就會證得無學位的阿羅漢果 ,也必然會在最後捨報之時,入無餘依涅槃界。但是大眾部卻有不同的主張,他們認為, 菩薩亦有可能登入聖位。 佛陀本生曾為王、臣、長者、婆羅門、平民、鬼神、旁生等種種角色,印順導師說,這是 印度民間傳說的佛化。「菩薩唯是異生」與「菩薩得為聖者」二說的不同,連帶使得兩者 面對釋迦菩薩本生談中,菩薩曾為動物或鬼神的故事,產生了兩種解讀方式。此中主張「 菩薩唯是異生」的說一切有部與分別說部,必然會認定那些動物或鬼神,都是菩薩的業報 身。但是主張「菩薩可為聖者」的大眾部,卻認為那些都只不過是依其願力而隨類示現罷 了,而且認為,菩薩是不可能墮入三惡道的。如《異部宗輪論》說: 「說一切有部本宗同義:……應言菩薩猶是異生,諸結未斷。若未已入正性離生,於異生 地未名超越。……其雪山部本宗同義:謂諸菩薩猶是異生」。 上座部系統,無論是上述說一切有部與雪山部,還是分別說系的銅鍱部(即今南傳佛教所 屬部派),咸認為菩薩直到坐於菩提樹下,尚未悟證之前,都還只是異生。在菩薩「本生 」中,菩薩曾入樹神等鬼趣,或是鳥獸等旁生趣,但聖者是不會生在這些惡趣中的。而且 釋迦菩薩此生亦曾娶妃、生子,出家後又從外道修學禪定與苦行,即使在菩提樹下,他也 還是生起貪、恚、癡等三不善尋,可見他在那時都還沒有斷除煩惱,因此還不是聖者。以 此可以推論:菩薩必然是異生,直到菩提樹下一念頓證無上菩提,才成為聖者佛陀。 相對而言,《異部宗輪論》中所引大眾部說法,則主張菩薩亦可以為聖者: 「一切菩薩入母胎中,皆不執受羯剌藍、頞部曇、閉尸、鍵南為自體。一切菩薩入母胎時 ,作白象形。一切菩薩出母胎時,皆從右脅生。一切菩薩不起欲想、恚想、害想。菩薩為 欲饒益有情,……隨意能往。」 最後身菩薩雖入母胎,但卻以「白象形」與「右脅身」喻其為潔淨之身,不從父精母卵的 結合乃至胚胎的成長而來。菩薩本生,無論是在鬼神道還是旁生趣,都是來自願力(隨意 能往),而不是來自業力的牽引。 大眾部《論事》所傳南印度案達羅派,看法相同: 「菩薩於迦葉佛之教語入決定」。 「菩薩因自在欲行,行墮處,入母胎,從異師修他難行苦行」。 入決定,就是證入「正性離生」,亦即入見道位,以其得聖道涅槃之正性,一切煩惱皆斷 盡無餘,而遠離煩惱業報之生,故名「正性離生」。釋迦菩薩既然過去已聞迦葉佛的教語 而入「決定」,顯然那時菩薩就已經是見道聖者了。以此可知,案達羅派是主張菩薩可以 成為聖者的。至於「行墮處」(墮在惡趣的鬼神、旁生中)、入母胎、從外道修行等,在 案達羅派看來,這不是來自煩惱或惡業的驅使,而是聖者的「自在欲行」。這證明了《異 部宗輪論》中所轉述的大眾部說法,並無誤差。 但上座部中也有異說。印順導師在《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中,特別舉說一切有部 四大師之一的「持經譬喻者」大德法救為例,指出其對菩薩的觀念,與大眾部系的見解相 近。法救對菩薩會墮入惡道的說法不表苟同: 「此誹謗語。菩薩方便,不墮惡趣。菩薩發意以來,求坐道場,從此以來,不入泥犁,不 入畜生、餓鬼,下生貧窮處裸跣中。何以故?修行智慧,不可沮壞。復次,菩薩發意,逮 三不退轉法:勇猛、好施、智慧,遂增益順從,是故菩薩當知不墮惡法。」 菩薩從發心以來,由於智慧不可沮壞的緣故,不會墮入三惡趣中。因此,菩薩本生的鬼神 、鳥獸等身,是菩薩入聖位以後的方便示現。 綜上可知,法身菩薩方便示現而生於惡趣,這種說法源自大眾部系及北方的「持經譬喻師 」。這種說法,嗣後即為龍樹《大智度論》之所採用。他舉「六牙白象本生」為例而說: 「當知此象非畜生行報,阿羅漢法中都無此心,當知此為法身菩薩。」 附帶說明一點:部派佛教中,已有「三大阿僧祇劫」與「十地」之說,大眾部中的說出世 部,更是在《大事》中,明確提到了十地的名稱與內容,並以第七地為「不退轉地」。但 此諸地並無與聲聞聖階互相對應的說明,因此這與後來大乘佛教發展成熟的菩薩聖位十地 說法(以初地歡喜地)對應於聲聞初果而編列為見道位,以初地以上至第十地列為修道位 ,並以其中的第八地對應於聲聞第四果之無學位,還是有所不同。因此,倘若單就部派佛 教菩薩階位之說來作考察,並不足以證明「菩薩必然也有聖者」的看法。 三、性空學派的三乘究竟論 (一)證成「成佛之可能性」 初期大乘經,無論是《般若經》還是文殊法門諸經典,大都勸學大乘。天台學者以《維摩 詰經》為例,稱之為「彈偏斥小,歎大褒圓」的「方等部」。印順導師從般若經與文殊法 門經典相關內容而作考察,認為二者對聲聞的態度,還是有所差別。他從佛教發展史解讀 這種差別而指出: 大乘初興,如《般若經》、《阿閦佛國經》、《阿彌陀經》,對佛教共傳的聲聞大弟子, 予以相當的尊重;菩薩的般若波羅蜜,還是由聲聞弟子們宣說的。雖稱歎大乘勝過二乘, 但並沒有呵斥聲聞。這是「大乘佛法」初興,從固有「佛法」中傳出的情形。等到大乘盛 行起來,與傳統的部派佛教,有了對立的傾向,於是大乘行者採取了貶抑聲聞的立場,這 就是「斥小」。大乘普遍流行,有的不免忽略了般若深悟的根本立場,而蔽於名目、事相 ,所以要「彈偏」。「彈偏斥小」,是「大乘佛法」相當的流行,與傳統的聲聞教團,漸 漸分離,而大乘內部,也有著重事相傾向的階段。 本文不擬從歷史角度,解讀大乘佛教與聲聞佛教之間的互動變化,而要直下從理論層面, 解析性空大乘對三乘的定位。自理論言,既然「彈偏斥小」而贊歎大乘,就必須開示具體 的成佛之道。《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二五說: 「第一義亦名性空,亦名諸佛道」。 諸佛道,是「諸佛所證無上正等菩提」的異譯,顯然成佛是建立在「性空」法則之基礎上 的。本此,性空大乘經大都肯定,二乘與菩薩乘同證性空境,共坐解脫床,因此是主張「 三乘究竟」的。 中觀學者龍樹不但接受這種主張,而且印順導師特別指出:龍樹的代表作《中論》是抉發 《阿含》的「緣起、空、中道」深義,聯結《般若》的「性空」思想,而倡「緣起性空」 之論。這樣一來,成佛基礎源自「緣起性空」的法則,就更加明確了,如《中論》「觀四 諦品」說: 「雖復勤精進,修行菩提道,若先非佛性,不應得成佛」。 龍樹的時代並未出現佛性論,主張緣起性空的龍樹,當然更不會主張「佛性本有論」,此 中「佛性」必須連帶前一「非」字共同理解,亦即:「非佛性」是指不能成佛的定性。依 中觀者說,人之流轉六趣或是轉凡成聖,無不是依因待緣,積漸而成。以緣起故無自性空 ,並無常恆、獨立、真實的異生性或聖者性可得。正因其並無不能成佛的定性(即「非佛 性」),所以眾生只要遇善緣而修習善法,發菩提心,行菩薩道,就可以久習成佛。 筆者認為,眾生既然無有決定的異生性與聖者性,那麼中觀學的理論自然不會同意瑜伽行 派所說的定性聲聞種姓與定性緣覺種姓,也不會同意定性凡夫永不成佛的「無性種姓」。 這固然預留了眾生成佛的可能性,但是反之,在否決「不能成佛的定性」之同時,緣起性 空論其實也同樣否決了「決計成佛的定性」(定性菩薩種姓)。顯然緣起性空論,只能導 引出「成佛可能性」的結論,卻不能導引出「成佛必然性」的說法。因此,性空大乘經論 依其論述脈絡,是不會輕易推出「一乘究竟」論的。 (二)迴小向大的時間點與難易度 聲聞行人若要迴小向大,究竟是在任何階位都可進行,還是必須在某個時間點以前呢?一 般而言,聲聞迴小向大,最好是在證入聖位之前,此如《小品般若經》所說: 「若人已入正位,則不堪任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何以故?已於生死作障隔故。是人 若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我亦隨喜,終不斷其功德。所以者何?上人應求上法。」 聲聞行人「入正位」(正性離生),即是證須陀洹果,最多經七番生死,一定會入於涅槃 。相對而言,發菩提心,求成佛道,卻必須長遠劫於生死中修六度行,因此聲聞行人倘若 證入正位,就不可能再發心成佛了。這也在某種程度上呼應了「菩薩唯是異生」的上座部 系說法。雖然經中依然肯定「上人應求上法」,表明佛陀會隨喜而不斷其人迴小向大之功 德,預留了聲聞聖者也可迴小向大的空間,但是就「同類因生等流果」的因果法則而言, 聲聞聖者「不堪任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的顧慮,是有道理的。由於他們在因地中, 一向尋求趨寂之道,已經養成強大的趨寂慣性,若無強大力量扭轉形勢,則必將法爾順向 寂滅證境。依此而言,三乘究竟論也還是比較合乎因果法則的。 譬如馬拉松的起跑點上,選手決定由左轉改成右轉,這種轉變一點都不困難。但若原先一 路都往左跑,臨到終點作最後衝刺時,忽然決定轉向右方,要達成這種瞬間一百八十度轉 彎的目標,其難度當然極高。凡夫直入大乘譬如起跑點上的選手,起步時就在生死之中, 逐漸培養出了幫助眾生的悲心弘願,從未形成厭離生死的慣性,所以趨向佛道反而是水到 渠成;相對而言,二乘聖者譬如臨到終點的衝刺者,由於時劫有限(至多七番生死),厭 離心與趨寂慣性又已在修學過程中培養成就,而且牢不可拔,欲其改變心意以趨向大乘, 反而是非常困難的。印順導師認為直入大乘較諸迴入大乘更為殊勝,依此以觀,也不無道 理。 未入涅槃的二乘聖者已經「不堪任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依理而言,心依身起,身 依心住,倘若已入無餘涅槃,其時依身已滅,又將何所依以發起菩提心?因此,二乘聖者 既入無餘涅槃,就更不堪任發心成佛。 以上所說,某種程度毋寧是接近上座部系說法,承認菩薩罕能兼而為聲聞聖者。但無論如 何,初期大乘經已逐漸在聲聞聖位之外,另行建立了一套凡聖階位理論,在這套理論中, 菩薩從初發心到不退轉,乃至圓證無上正覺,中間必有轉凡成聖的過程。因此,般若經中 的聲聞聖者,雖未必都能迴小向大,但這並不必然表示可以逆推而達成「菩薩一定都是異 生」的結論。 因此筆者認為,性空大乘(《法華經》除外)雖然肯定了「迴小向大」的積極性,但是緣 起性空論只能證成「成佛的可能性」,而不能證成「成佛的必然性」;緣起法則下的慣性 原理,又使得二乘聖者容易順向解脫證境,而不必然堪任迴小向大,因此性空大乘經論( 《法華經》除外),在理論上必然會傾向於「三乘究竟」,殆無疑義。 四、法華經的一乘究竟論 (一)會三歸一,開權顯實 初期大乘經的基本立場,畢竟還是導引聲聞迴心向大,因此雖然二乘聖者較可能法爾趨寂 入滅,卻依然保留了「上人應求上法」的可能性。但可能性並不等於必然性,一般最多也 只能持「迴入大乘還有可能性」的主張,並依此而向二乘行人勸發菩提心,勸行菩薩道。 及至《法華經》出,迴入大乘終於不祇是具足「可能性」,而且具足了二乘行人終極歸趨 的「必然性」。亦即:真正旗幟鮮明地反對「三乘同坐解脫床」,而主張「一乘究竟」, 這種說法還是從《法華經》開始的。經中處處說一乘教,否認三乘皆可達於究竟境地,並 強調二乘教只是方便說,如說: 「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緣故,出現於世。諸佛世尊欲令眾生開佛知見,使得清淨故,出 現於世;欲示眾生佛之知見故,出現於世;欲令眾生悟佛知見故,出現於世;欲令眾生入 佛知見道故,出現於世。……諸佛如來但教化菩薩,諸有所作,常為一事,唯以佛之知見 示悟眾生。舍利弗,如來但以一佛乘故為眾生說法,無有餘乘,若二若三。舍利弗,一切 十方諸佛法亦如是。」 「十方佛土中,唯有一乘法,無二亦無三。」 依《法華經》以觀,佛所說法中,唯有「一大乘」是真實法,因此二乘行人皆當迴小向大 ,修成佛道。佛陀為了強化聲聞弟子可以迴小向大的信心,還特別對諸大阿羅漢作了成佛 的一連串「授記」。佛陀這番前所未有的宣告,天台家名之為「開權顯實」。 即使是同樣引用《法華經》以證成「一乘究竟」,但「火宅喻」中長者起先為了引導幼童 出離火宅,以「羊車、鹿車、牛車」誘之,但最後是以「大白牛車」載運他們的。於是究 竟「牛車」是否等同於「大白牛車」,也成了爭論的焦點。亦即:一乘,究竟即是三乘中 的大乘(對二說一)呢?還是於三乘之外,另有一乘(對三說一)? 導師認為,對二說一,或對三說一,是一樣的。如手中只有一顆荔枝,而對小孩說:我手 裡有三樣果子,有梅、有杏、有荔枝。等到伸開手來,手中只有一顆荔枝,餘二皆無。這 即如《法華經》說的:「唯此一事實,餘二則非真。」但也可以說,並無三果,唯有一果 。以初說有三果,開手時只有一枚。如《法華經》說:「但以一佛乘故為眾生說法,無有 餘乘,若二若三。」無論說無二唯一,或是無三唯一,大乘即是一乘。不過,約菩薩因地 的修行來說,都名為大乘;約簡別二乘不究竟而唯有佛果究竟來說,就稱為一乘,亦即是 大乘。 然而,吾人又當如何解釋,唯為開示悟入佛之知見而出世的佛陀,又何以在此之前(如《 阿含》教),竟然長期向諸弟子教導二乘解脫之法,而不直下傳授一大乘教呢?更何況, 自己成就佛道,卻只教弟子證阿羅漢,這也是不甚合理的。印順導師指出,《法華經》在 此,充分運用了「梵天請轉法輪」的古老傳說: 「我所得智慧,微妙最第一!眾生諸根鈍,著樂癡所盲。如斯之等類,云何而可度?爾時 諸梵王,……請我轉法輪。我即自思惟,若但讚佛乘,眾生沒在苦,不能信是法。……尋 念過去佛,所行方便力,我今所得道,亦應說三乘。……雖復說三乘,但為教菩薩」。 在此巧妙運用了「梵天請轉法輪」之說,表明佛初證道即欲入滅,原因在於眾生鈍根而無 明闇盲,在此情況之下,直說一佛乘是無法達到教化效果的,因此佛陀延續過去諸佛的教 化方式,先說三乘方便法,終極目標則在於引導眾生依菩薩法而入佛乘。 印順導師準此經偈而言,佛陀表象上是說三乘,其實還是在「教菩薩法」。因為聲聞與緣 覺的修證,是適應眾生,而作為引入佛道方便的。《法華經》中的「窮子喻」、「火宅喻 」、「化城喻」、「繫珠喻」,都不外乎從多方面去解說此一意義。 (二)涅槃亦可迴小向大 在「化城喻品」中,更是依「化城」的譬喻,來說明了二乘涅槃的定位。有一處五百由旬 險難惡道,曠絕無人,甚可怖畏。有眾多旅人想要通過這條險道,以到達蓄藏珍寶的處所 。這些旅人中的導師,聰慧明達,善知險道通塞之相,想要帶領眾人度過此一關卡。但是 這些旅人卻中路懈退,說他們旅途疲憊,而且心生怖畏,已經無法前進。前面的路途還非 常遙遠,因此他們想退還原處。 這位導師愍念旅人們半途而廢的愚癡,於是以方便力,於險惡道中過三百由旬的地方,幻 化為一座城池,告訴眾人說:「你們不要恐懼,不要退還!現在已到了這座大城,你們可 於其中休止,隨意所作而得安隱。假使休息之後,想從這裡繼續前行至於珍寶處所,也可 得去。」眾旅人非常欣喜,也得到了充分休息。待到他們養足氣力而不復疲倦時,導師卻 立即滅去幻化之城,鼓勵大家說:「你們再往前走吧!寶處就在附近。先前的大城,只是 我所幻化出來,給你們止息用的。」以法合喻,因此佛說: 「諸比丘,如來亦復如是,今為汝等作大導師,知諸生死煩惱惡道,險難長遠,應去應度 。若眾生但聞一佛乘者,則不欲見佛,不欲親近,便作是念:『佛道長遠,久受懃苦,乃 可得成佛。』知是心怯弱下劣,以方便力,而於中道為止息故,說二涅槃。若眾生住於二 地,如來爾時即便為說:『汝等所作未辦,汝所住地,近於佛慧。當觀察籌量:所得涅槃 ,非真實也,但是如來方便之力,於一佛乘分別說三。』」 「汝等當前進,此是化城耳。我見汝疲極,中路欲退還,故以方便力,權化作此城,汝等 勤精進,當共至寶所。我亦復如是,為一切導師,見諸求道者,中路而懈廢,不能度生死 ,煩惱諸險道,故以方便力,為息說涅槃,言:『汝等苦滅,所作皆已辦。』既知到涅槃 ,皆得阿羅漢,爾乃集大眾,為說真實法:『諸佛方便力,分別說三乘;唯有一佛乘,息 處故說二。今為汝說實,汝所得非滅;為佛一切智,當發大精進。汝證一切智,十力等佛 法,具三十二相,乃是真實滅。』諸佛之導師,為息說涅槃,既知是息已,引入於佛慧。 」 以上經文,以令旅人中途休息的「化城」為喻,說明二乘的涅槃,只是佛陀為了不令弟子 中路懈廢,為了讓二乘行人暫時解除生命旅途中的恐懼與疲苦,所教導的方便法門,但「 化城」之「化」,即已意味其非真,所以二乘涅槃,倘若當作是生死遠途的中間休息站, 猶然可行,但倘若錯將中途站當作目的地,沉空滯寂而拒登佛慧寶地,則佛期期然不以為 可。顯然,要求一切二乘行人,乃至已入涅槃的二乘聖者,都必須迴小向大,這是從《法 華經》開始才出現的「一乘究竟論」。這就難怪五千聲聞四眾乍聞此說,會立即起座而去 ,因為這是他們在佛陀座下向所未聞的說法,由於不熟悉,也就增加了排斥感。 因此,即使是在《阿含經》中已經入滅的舍利弗,也都可以成為法華會上迴心向大的當機 眾,而同樣是在《阿含經》中業已入滅的目犍連,甚至被授記當來成佛。顯然不祇是初果 以上聖者可以迴小向大,化城喻已更進一步明確指出,即使是入無餘涅槃,依然可以迴小 向大了。 (三)一切眾生皆當成佛 《法華經》不但主張二乘終將迴心作佛,而且主張一切眾生皆當成佛,如〈常不輕品〉中 ,就從釋迦本生常不輕菩薩的言語中,透露了四眾皆當作佛的訊息: 「是比丘凡有所見,若比丘、比丘尼、優婆塞、優婆夷,皆悉禮拜讚歎,而作是言:『我 深敬汝等,不敢輕慢。所以者何?汝等皆行菩薩道,當得作佛。』……『我不敢輕於汝等 ,汝等皆當作佛。』」 常不輕菩薩逢人作禮,原因是他們都是未來佛,菩薩因此不敢輕慢,反而將他們一律視同 佛陀,恭敬作禮。 《法華經》談「一大乘」時之當機眾,原多聲聞學、無學人,且佛在法華會上,亦多為學 、無學人授記成佛。準此以觀,本經主旨,要在證成「迴入大乘」之必然性,而非闡述「 直入大乘」的殊勝義,更未論及「迴入或直入孰勝」的課題,則殆無疑義。在判攝佛教時 ,依「迴入」與「直入」而校量功德的,是繼承「一乘究竟」論而進一步提倡「人菩薩行 」的太虛大師與印順導師。 在此要特別注意:即使《法華經》中,業已透露了一切眾生皆當成佛的訊息(亦即,肯定 了成佛的必然性),但這種結論並非來自「佛性本有論」,它並沒有聲稱,眾生本具恆沙 功德的佛性(如來藏),所以必當成佛。 (四)本有論與緣起論 「後期大乘經」如《大方等如來藏經》、《大法鼓經》、《不增不減經》、《央掘魔羅經 》、《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大般涅槃經》等,都闡揚如來藏法門。如來藏 說,著重於如來的大般涅槃、常樂我淨。它從如來壽量無限而常住世間的理想佛陀觀,進 一步宣稱:一切眾生本具如來藏。可以這麼說,佛性本有,這應是依「常住」的時間觀往 前往後無限延伸,所必然達致的結論——往後延伸,則成就如來壽量無限論,往前延伸, 當然也會達成佛性本有論。 依緣起論以觀,凡有為法必當依因待緣而生,因此也必當在因緣變異時跟著變異,在因緣 潰散時跟著毀滅,斷無一法可以恆常、獨立、真實而住。因此緣起論否認有任何有為法是 不須依因待緣,竟可真實常住的。無論如來藏被稱作佛性、自性清淨心還是其他異名,無 論如來藏指的是真我、真心還是其他的真實法,總之,只要跨越了無為法的界限,那麼, 以真實常住之有為法,作為成立生死與涅槃,眾生與佛道的所依,這與「緣起論」在本質 上就是不相容的。 中觀與唯識學者針對後期大乘經中的如來藏,極力要將其會通為法性、空性、心本淨性等 ,維持其係無為法的特質,以免漂離了緣起論的佛法主軸,這是不難理解的。但這絕對無 法完整解釋如來藏學說的意旨。色相莊嚴的如來,在眾生身中本有如來藏,若要說那只是 無為法,是空性,這是真常學說所不能滿足的。此所以《勝鬘經》在「若離若脫若異一切 煩惱藏」的「空如來藏」之外,一定要建立「過於恒沙不離、不脫、不異不思議佛法」的 「不空如來藏」。以此不空如來藏恆沙妙德本有論為本,成佛就不再只是眾生歸趨的一個 「選項」,而是必然的答案,因此,佛性本有論自然會達成一乘究竟論,此點殆無疑義。 一般錯覺《法華經》中眾生必當成佛的理論依據,就是來自佛性本有論,且以「繫珠喻」 為教證:窮子在醉臥中,親友將一顆無價寶珠繫在他的衣服裏面。那人後來非常貧苦,卻 完全不知自己身懷寶珠,及至親友告知此事,鼓勵他販賣寶珠,因此而改善了生活處境。 「繫珠喻」中的衣裡明珠,因此被解說為眾生本有「佛性」,聲聞譬如窮子,為無明之所 迷醉,自己不能覺知,所以取聲聞小智,得少滿足。倘得知本有「佛性」,就可趨向佛道 了。但印順導師特別指出,「繫珠喻」分明是作如是說: 「佛亦如是,為菩薩時,教化我等,令發一切智心。而尋廢忘,不知不覺,既得阿羅漢道 ,自謂滅度。資生艱難,得少為足,一切智願猶在不失」。 顯然無價寶珠是拿來譬喻「一切智願」——願求佛一切智的大菩提心,而非譬喻「本有佛 性」。釋迦佛為菩薩時,教化五百羅漢等,「令發一切智心」,但在生死長夜中,他們廢 忘了大心,取阿羅漢道。由於「菩提心」一經發起,「種佛善根」,雖然一時忘了,也是 永不失壞的。所以阿羅漢們的迴入大乘,成佛種子,正是過去在釋迦菩薩時,受教化而勸 發的「一切智願」。依「繫珠喻」,這那裏是本有「佛性」? 印順導師並敏銳點出了《法華經》是緣起性空論,而非佛性本有論: 「經上說:『諸佛兩足尊,知法常無性,佛種從緣起,是故說一乘』。佛種是從緣而起, 依善知識的勸發而起的。所以從緣而起,只因為一切法是常無自性——畢竟無性空的。由 於一切法無性,所以一切法從緣而起,眾生也能從緣發心,修行而成佛。佛深徹的證知了 無性緣起,所以說一乘,一切眾生都可以成佛。《法華經》的思想,原是承《般若》畢竟 空義而來的。」 (五)開跡顯本的佛陀觀 如前所述,「緣起論」嚴格而言,只能證明成佛的可能性,卻無法證明成佛的必然性。要 證明其必然性,一定得依「佛性本有論」。但依《法華經》繫珠喻或「佛種從緣起」之說 以觀,這是「緣起性空論」,而非「佛性本有論」,然則《法華經》又當如何證明它自己 的結論——眾生有成佛的「必然性」呢? 筆者以為,這就必須要回到《法華經》的另一要旨——「開跡顯本」,來省視佛陀角色在 本經「一乘究竟」論述中的特殊性了。 天台家將《法華經》分為前十四品的「跡門」與後十四品的「本門」,二門各有序分、正 宗分與流通分。然依內容以觀,前十品中,佛多為弟子說「一大乘」教,並廣為聲聞弟子 授記。至第十一「見寶塔品」後,有多寶佛塔涌現在空中。多寶佛臨涅槃時,誓以神通願 力,凡十方世界有說《法華經》者,佛塔就涌現在空中,讚歎作證。多寶佛塔的涌現,承 上而言,是對「開權顯實」教法的讚歎作證;啟下以論,則正是「開跡顯本」的序說。以 此觀之,將第十一品以後,囑累品以前都立為「本門」,亦無不可。《法華經》在本門中 的佛陀觀是這樣的: 「我分身諸佛,在於十方世界說法者,今應當集。」 「爾時東方釋迦牟尼佛所分之身,百千萬億那由他恒河沙等國土中諸佛,各各說法來集於 此。如是次第十方諸佛,皆悉來集,坐於八方。爾時一一方四百萬億那由他國土諸佛如來 遍滿其中。」 「善男子!我實成佛以來,無量無邊百千萬億那由他劫。……自從是來,我常在此娑婆世 界說法教化,亦於餘處百千萬億那由他阿僧祇國,導利眾生。……如是我成佛以來甚大久 遠,壽命無量阿僧祇劫,常住不滅。諸善男子!我本行菩薩道所成壽命,今猶未盡,復倍 上數。」 一方面,佛陀的分身無數,另一方面,佛陀的壽量無限,這顯是延續了大眾部理想的佛陀 觀。筆者以為,只要肯定這種時間上壽量無限,空間上分身無數的佛陀觀,那麼,緣起論 依然可以推出「一切眾生必然成佛」的結論。因為,佛陀常住不滅,普門示現,這就提供 了一切眾生過、現、未來必當受佛教化而入一佛乘的機會。即使在法華會上,初聞佛說一 大乘教就立即退席抗議的五千聲聞行人也不例外,仰仗佛陀永不放捨眾生的分身與壽量, 他們終將有迴入大乘的機緣。 五、瑜伽行派的三乘究竟論 (一)《解深密經》的「一乘」義 大乘瑜伽行派(唯識學派)的根本教典《解深密經》,以「一切諸法皆無自性,無生無滅 ,本來寂靜,自性涅槃」,為三乘共同的妙清淨一乘道,並對應於遍計執、依他起與圓成 實之三自性,而依「諸法無自性」之一乘義,開展出相無自性性、生無自性性、勝義無自 性性等「三無自性」的理論。經中從諸法無自性的「一乘」義,帶到了瑜伽行派所特有的 種姓思想: 「諸聲聞乘種性有情,……諸獨覺乘種性有情,諸如來乘種性有情,亦由此道、此行跡故 ,說得無上安隱涅槃。一切聲聞、獨覺、菩薩,皆共此一妙清淨道,皆同此一究竟清淨, 更無第二。我依此故,密意說言:『唯有一乘。』非於一切有情界中,無有種種有情種性 ,或鈍根性,或中根性。或利根性有情差別。善男子,若一向趣寂聲聞種性補特伽羅,… …說彼名為一向趣寂聲聞。若迴向菩提聲聞種性補特伽羅,我亦異門說為菩薩。」 依前述經文的陳述脈絡可以理解,「一乘」是指「唯一途徑」,而且在此是指:以「諸法 無自性」的體悟,為三乘共證的唯一途徑。顯然這種說法是指向「三乘究竟」論的。然而 要研究瑜伽行派究係主張「三乘究竟」還是主張「一乘究竟」,最不能忽略的,還不是《 解深密經》的「一乘」說,而是它的種姓論。 本經較諸《法華經》晚出約二百年,大約結集於西元四世紀。如上所引,本經在解釋「一 乘」義時,意有所指地強調:這並非是指一切有情無有種姓差別。經中緊接著列舉二種: 一種是定性聲聞,一種是還可以迴小向大的不定種姓聲聞行人。其實這些補充性的說明即 使抽掉了,也完全不會影響該處經文中,對於「一乘」即是「諸法無自性」義的闡述。因 此,吾人或許可以將該段定性與不定性聲聞種姓的說明,視作是《解深密經》特別針對當 時已幾成定論的《法華經》「一乘」說法,所作的婉轉會通——以別解「一乘」的方式, 主張三乘共證法空性(諸法無自性),堅定地表達了反對「唯一佛乘」的立場。 (二)緣起論、種子論與種姓論 瑜伽行派的種姓論,《解深密經》只提到了兩種,其實完整而言,共計五種種姓。這特有 的種姓思想,應是源自阿賴耶識種子論。此中種子指潛在而尚未生起果法之因體;種姓則 是指能出生功德或功效的因性。不同的功效,從不同的種子而現行。 瑜伽行派與中觀學派同樣依「緣起」而立論。它提出了「依他起」的概念,阿賴耶識種子 (親因緣)必須依待眾緣(增上緣),方能生起現行,故名「依他起」。這是在「緣起」 的基礎上,簡別了成就果法的主要因緣(親因緣)與次要因緣(增上緣)。 即此以言,無論是成佛也好,證得阿羅漢或辟支佛也好,都必須要先有其無漏種子以為親 因緣,其他三學、六度的修習,都只是增上緣而已。因此,本有無漏種子的說法,毋寧是 較符合瑜伽行派「種現熏生」之理論的。亦即,瑜伽行派所特有的種子現行論,在邏輯上 必然會達成以下結論:定性三乘之所以會成就聖法,來自其本有無漏種子以為親因緣,而 定性凡夫之所以斷善根而永不得證,則來自其本無無漏種子以為親因緣。 邏輯上有此合理性,所以從《解深密經》啟其端的聲聞二種種姓,到了《瑜伽師地論》就 已逐漸完備為五種種姓了。如卷一「意地」說: 「此一切種子識,若般涅槃法者,一切種子皆悉具足,不般涅槃法者,便闕三種菩提種子 。隨所生處自體之中,餘體種子皆悉隨逐」。 這已舉出了兩大類共四種的定性種子。同論卷三二說到三種定性種姓:「聲聞種姓以聲聞 乘能般涅槃,獨覺種姓以獨覺乘能般涅槃,大乘種姓以無上乘能般涅槃。」(頁五○二上 )卷五二說異生性與有障無障差別時,都同樣舉出聲聞種性、獨覺種性、如來種性和無種 姓的四種定性種姓(頁五八七中~下、五八九上~中)。加上卷八○所說的不定種姓(頁 七四九中),便構成了完整的五種種姓組織。至《楞伽經》,五種種姓的編排已經完全形 成︰ 「復次,大慧!我說五種乘性證法,何等為五︰一者聲聞乘性證法,二者辟支佛乘性證法 ,三者如來乘性證法,四者不定乘性證法,五者無性證法。」 這五種種姓中,三種定性種姓分別趨入三乘證境;不定種姓有多種無漏種子,雖可隨緣修 證二乘聖果,但也未始不可迴小入大;無性種姓由於欠缺三乘無漏種子,無論如何不能發 生無漏功德,證入聖果。 要言之,瑜伽行派既然主張眾生有五種種姓的差異,也就必然會主張「三乘究竟」論—— 定性三乘有情必趨三乘證境,其中定性二乘有情必入無餘涅槃,不可能迴小向大;無性種 姓則不但不能成就二乘聖果,更不可能成就佛道。因此除了真諦和菩提流支受如來藏學的 影響而主張一乘究竟之外,依經論之理論脈絡以觀,瑜伽行派會主張三乘究竟,毋寧才是 正常的。 (三)本有論與新熏說 既然五種種姓本自具足,那就表示三乘聖者的無漏種子是本有的,然則後天努力以修習三 學六度,不也會熏習成為種子嗎?吾人又應如何看待後天修學在證入究竟一事上所扮演的 角色呢?因此在《瑜伽師地論》中進一步區分出兩種種姓: 「云何種性?謂略有二種:一、本性住種性,二、習所成種性。本性住種性者,謂諸菩薩 六處殊勝,有如是相,從無始世展轉傳來,法爾所得,是名本性住種性。習所成種性者, 謂先串習善根所得,是名習所成種性。」 《大乘莊嚴經論》也分菩薩種姓為「性種」與「習種」。原來菩薩種姓,有性種性(本性 住種姓)與習種性(習所成種姓),性種性是無始以來法爾具足的六處殊勝功能;習種性 則是經過後天修學的熏習功能。但這樣一來,本性住種與佛性本有論的差別就相當有限了 。筆者以為:兩種本有論的差別有二: 一、佛性大都兼指空如來藏與不空如來藏,亦即法空性(無為法)與殊勝法之潛在性(有 為法),而本性住種則必然是有為法。但一些聲稱如來藏具足恆沙妙德的佛性論,是否也 能歸納作「無為法」,此即不無疑義。 二、佛性本有論主張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但本有無漏種子論卻依然堅持:只有菩薩種姓與 不定種姓,在因地就具足了菩薩種姓的無漏種子。無性種姓的一闡提,是不可能成佛的; 而定性二乘,也是不可能迴小向大的。 印順導師點出,這兩種本有論在根源上是很接近的。瑜伽唯識學者以種子來解說種性,雖 與如來藏學不同,但推究起來,本性住種或本有無漏種子,實在就是「一切眾生有如來藏 」。唯識學者只是針對當時大乘經中流傳的如來藏說,從緣起論的立場,給以善巧的解說 ,以種子來解說種性。 印順導師發現,《瑜伽師地論》「聲聞地」中種姓為「六處所攝」,「菩薩地」中本性住 種則是「菩薩六處殊勝」,於是指出:唯識古義中,種子為能依,六處(或五蘊、六界, 指有情身心)則為所依。由於阿賴耶識與「身」(六處),是「攝受藏隱,同安危義」而 不相離的,所以古義中本性住種依附(陰界)六處,唯識學中則轉為依附阿賴耶識。 但這樣一來,能生無漏法的種姓在有情身(本識)中,這與「如來藏自性清淨,具三十二 相,在於一切眾生身中,為貪瞋癡不實垢染,陰界入衣之所纏裹」的如來藏說,又有什麼 不同呢?因此導師認為,唯識學者沒有忘卻佛法的根本立場,這才以生滅相續的種子,說 本有的無漏功能,以阿賴耶妄識,說識於根身藏隱而同共安危,巧妙地解說了如來藏我, 而又脫卻了如來藏我的神學色彩。但一切眾生本有無漏種子,而無漏種子又非虛妄分別識 自性,多少還是有「本有如來藏」的形跡。 也許就是為了避免種姓論之如來藏化,所以《瑜伽師地論》「攝決擇分」以及《攝大乘論 》,才會完全排除本有論,而改採取新熏說: 「云何一切種子異熟果識為雜染因,復為出世能對治彼淨心種子?又出世心,昔未曾習, 故彼熏習決定應無,既無熏習,從何種生?是故應答:從最清淨法界等流,正聞熏習種子 所生。」 三乘的無漏功德,是從無漏種子生起的。但眾生從無始以來,不曾有過無漏清淨法現行, 自亦不可能熏習出無漏種子;然則最初的出世無漏清淨心,是從那裡生起來的呢?《攝大 乘論》說:是從「最清淨法界等流,正聞熏習種子所生」的。亦即由佛所證的最清淨無漏 法界,應機而平等流出的教法,讓眾生在聽聞教法之後,引發趣向清淨出世的動力。由於 是聞法現行而熏習成種,故名「正聞熏習種子」。 《攝大乘論》顯然小心迴避著「本有論」的陷阱。值得注意的是,在新熏論的框架下,新 熏的正聞熏習無漏種子,來自佛陀內證的「法界等流」。然而以此類推,佛陀之所以能證 入法界,其新熏種子,豈不也來自前佛內證的「法界等流」嗎?這樣的循環論證,不免會 陷入「直線追索成佛源頭」的迷思。這與如來藏學意圖「直線追索無明源頭」的論述,同 樣是無解的。筆者以為,這是因為唯識學與如來藏學,同樣主張「有法空,有法不空」, 同樣無法擺脫實有論(種子實有或如來藏實有)使然,所以才會為「源頭」實有之自性見 所縛。 另外,印順導師指出:新熏無漏種,與法界及真如有不可離的關係。在唯識學中,真如是 有情、菩薩、如來的真實我體,那麼新熏的無漏法種,又有了依「我」而現起的意義。在 後期大乘時代,唯心論而要泯絕梵我論的影響,並不容易。 無論如何,在新熏種子論的框架下,三乘種姓的差別,關鍵不來自於是否本自具足成就阿 羅漢、辟支佛、佛陀果位之無漏種子,而來自於當人是否有意願或有機緣來接受佛陀的教 化(法界等流正法聞熏習),以此發心修習三乘學法。這樣的說法,較諸本有種子論,還 是較為貼近「緣起論」的。 可是這樣一來,五種姓論中四類「定性」有情的說法又將出現疑義:何以會有一類眾生是 已經「定性」了,而不能依佛教法,正聞熏習、發心修習以改變種姓?想來護法折衷於本 有論與新熏論之間,而推出本有新熏兼具論,或許正是為了兼顧緣起論與五種姓論吧! 六、印順導師的抉擇 (一)主張「一乘究竟」 印順導師是立本於「緣起性空」之佛法本質,出入去取於諸家學說,而建立「人間佛教」 思想體系的。如前所述,「緣起性空」論,不可能證成「成佛的必然性」,而只能證成「 成佛的可能性」。因此照理說,他應該會是主張「三乘究竟」論的。但是從《成佛之道》 以觀,他卻是認同《法華經》「一乘究竟」論的。這可分兩方面來看。 一、一切眾生皆可成佛: 印順導師認同《法華經》的看法,佛雖說三乘,其實「唯一佛乘」;唯有佛是大涅槃,二 乘涅槃如幻非實。因此他在《成佛之道》末後總結云: 「一切諸善法,同歸於佛道;所有眾生類,究竟得成佛。」 「一切諸善法」,依《法華經》而言,都是成佛的方便法。不但是出世的三乘善法,就是 人天善法,乃至「一稱南無佛」的微小善根,最終都是會歸於佛道的。因此導師認為,一 切眾生類,不是沒有善法,而只是還沒有貫徹。而一切眾生必將同成佛道,所以修學佛法 的,應不廢一切善法,攝受一切善法以同歸於佛道。 二、任何階段都可迴小向大: 「二乘的學者,也是會發菩提心而入大乘道的:有的初學聲聞行,不曾決定,就轉學大乘 ;有的在聲聞中已得決定(忍位),或是已證入法性而得初果(須陀洹)以上的;有的已 證第四阿羅漢果的;也有入了無餘涅槃,再發大心的。從佛法唯是一乘道來說,小乘本是 大乘方便道,當然遲早要入大乘道的。……在事實的經驗中,自己感覺到有所不知,有所 不能,有所不淨,不免要自己慚愧,自己埋怨自己。一經佛的善巧教化,阿羅漢們就會『 迴』自利的小心,發菩提心,而『入於』自利利他的『大乘』道了。」 依上所引《成佛之道》的說法,則聲聞行人無論是初學、已得決定、已證初果、已證四果 還是已入涅槃,無論在任何時間點上,只要能知所慚愧、知所不足,都還是可以迴小向大 的。 (二)抉擇「佛性」二義 緣起論者如何建立「一乘究竟」論?在此,印順導師採取了大乘佛教的「佛性」論,因為 佛性論長久以來,已可說是眾生成佛的原理所在。 導師先區分佛性論為兩種:一、佛性是佛的體性。眾生本有佛的體性,或說眾生本有如來 勝德,相好莊嚴,或者說眾生本來是佛,所以修行就可以成佛。此即「本有佛性論」,由 於易為一般人所信解,因此成為佛法中最通俗的學派。二、佛性是成佛的可能性,也就是 成佛的因緣。在此他舉《法華經》偈:「諸佛兩足尊,知法常無性,佛種從緣起,是故說 一乘。」認為這是佛性的深義,一般不易信解。依該偈以觀,顯然這是依「緣起性空論」 所會通的佛性論。 導師當然不能認同佛性的第一義(佛的體性),因為任何形式的「本有論」,都是違於「 緣起」法則的。他明顯地是依於佛性的第二義(成佛的可能性),在「性空」與「緣起」 的兩重意義下,建立了以下兩重佛性理論: 眾生有佛性,理性亦行性。初以習成性,次依性成習;以是待修習,一切佛皆成。 一、理佛性:即是《法華經》偈中所指的諸法「常無性」。無性即空,空即不生滅,因此 理佛性即是諸法法性。天台家三因佛性中的「正因佛性」即同於此。 諸法法性與成不成佛有何關係?導師依龍樹中觀學的辯證方式分析道:若一切法是實有自 性而非性空,則凡夫將因其為實有法而永為凡夫,雜染亦將因其為實有法而永為雜染;那 就是無可斷,無可修,也永不可能成佛了。好在一切法是空無自性的,凡夫法、雜染法都 非實有法,因此才有轉染成淨、轉凡成聖的可能。要言之,法空性,就是可凡可聖,可染 可淨的原理,也就是可能成佛的原理。以此名其為「理佛性」。由於法空性是遍一切一味 的,於一切眾生等無差別,所以一切眾生皆可成佛。 印順導師在此以「理佛性」來會通後期大乘經的「佛性本有論」。他指出,由於法空性雖 是遍一切法之法性,卻與迷妄不相應,而與無漏淨德相應。所以為了引發一般的信解,方 便說此法空性為如來藏或佛性,甚至說為本有如來智慧德相等。 二、行佛性:這是發心、修習的成佛因性。無論是《攝大乘論》的「正法聞熏習」,還是 《法華經》的「佛種從緣起」,都是約行佛性而言。天台家三因佛性中的「了因佛性」( 般若觀慧)與「緣因佛性」(餘諸善法),即同於此。 導師直指行佛性為菩提心種,認為《法華經》的「佛種從緣起」,就是約菩提心種說的。 因為大乘法種是菩提心,所以發菩提心,以及與菩提心相應的一切功德,都可以說是行佛 性。 筆者認為,理佛性與行佛性,其實正是「性空」義與「緣起」義的別解。一切法空性,是 可能成佛的理性;依佛菩薩的教化而發心修學的種種因緣,則是可能成佛的行性。諸法性 空而因緣生起,因緣生起而無自性空,如來依此而成佛,也依此而宣說「一切眾生皆有佛 性」。 (三)會通本有、新熏 談到行性佛性,印順導師以此會通《瑜伽師地論》與《大乘莊嚴經論》中,本性住種性( 性種性)與習所成種性(習種性)的兩種種性論: 一、性種性:起初以見佛、聞法為因緣,發大菩提心,熏習成大乘佛性,就如下種一樣, 即此名為「性種性」。因為菩提心一旦發起,將不失不壞,永為成佛因緣,此如《法華經 》繫珠喻所說。但依緣起論之根本見地,導師反對將性種性當作本有種子,而是將其視作 新熏無漏種子。 二、習種性:有了菩提心種,就依此而漸漸修發,使佛種的清淨功德,由下品熏成中品, 由中品熏成上品。大乘的功德淨能,就在這樣不斷熏習的過程中逐漸增勝,即此名為「習 種性」。等到久久熏修,引發無漏清淨功德,那就不但是佛的因性,而且已分得佛的體性 了。 準此以觀,理佛性(法空性)雖凡聖一如,但究竟成佛或不成佛,還是有待行佛性來決定 。如能熏發菩提心(性種性),並依菩提心種而不斷熏習增長(習種性),則因圓果滿, 必當成佛。反之,如果不發心,不修習,那麼,即使理佛性預留了成佛的可能性,還當依 行佛性之缺乏,而否決其成佛的必然性。 七、結論 民國八十九年間,印順導師因病安養於花蓮靜思精舍,筆者常至靜思精舍向導師禮座請安 。有一回(日期已忘)筆者於靜思精舍請教導師: 「在大乘佛教的發展中,有兩個不同的見地,一是認為三乘究竟,一是認為一乘究竟。中 觀學者與唯識學者都認為三乘究竟。例如,唯識學不否認有定性聲聞與定性緣覺;中觀學 ,最起碼《般若經》,對於阿羅漢的求取解脫,並沒有完全否決掉它。至於以「化城」來 形容二乘涅槃,告訴他們那只是過渡的休憩站的,那已是《法華經》了。就著法理而言, 應該確實是有些人,就此入正性離生,以後就逐步進證諸果,邁向解脫;解脫之後,因為 心依於身,所以還是有餘依涅槃;若已灰身滅智,便是入無餘依涅槃,爾時『不受後有』 。既沒有後有之身為心所依,又當如何發菩提心?心要依於何處而發菩提心?」 他老人家聽了,笑一笑說:「還是一乘究竟。」 顯然這是印順導師不變的信念——他確信:所有眾生都應該能圓滿成佛。但由於老人沒有 針對上項疑問,來解釋何以「還是一乘究竟」,因此筆者依然把疑問擺在心裡,希望得空 全面瞭解佛教思想史上有關「三乘究竟」與「一乘究竟」的爭議,並依導師所宗本(當然 也是筆者所遵依)的緣起性空論,來探索「一乘究竟」的可能性。 在佛法中,「緣起論」與「本有論」是互相矛盾的兩套理論系統。主張緣起論者,必不接 受任何一種形式的真實法(勝義有、妙有或本有)。反之,主張本有論者則一定會堅持: 即使現象諸法在因緣生滅之中推移變遷,但其深層必然具足某種不須依因待緣即已存在的 真實法(勝義有、妙有或本有)。 中觀學派依於「緣起」的見地,當然不會主張任何一種形式的本有論,不但凡夫的生死流 轉與二乘的涅槃還滅,都有達成各自效果的因因緣緣,即連菩薩成佛,也依然是仰仗發心 修習六度萬行的清淨因緣,而不可能源自某種本有的真實法。 瑜伽行派同樣依於「緣起」見地,依阿賴耶識「種現熏生」的原理,建立了「五種種性」 理論,在邏輯上也必然會達成定性三乘的無漏種子本有論。準此,只有菩薩種姓與不定種 姓,在因地就具足了菩薩種姓的無漏種子;無性種姓的一闡提,是不可能成佛的;而定性 聲聞與定性緣覺,也是不可能迴小向大的。 如前所述,《瑜伽師地論》不同意佛性本有論,所以將「六處殊勝」轉化為事相的本性住 種性。至於理佛性說,在瑜伽行派而言,比較接近真諦所譯的《佛性論》。論中以「二空 所顯真如」為應得因,這就是理性佛性。導師簡潔地釐清了兩者之間的不同:立本性住種 的,必然主張三乘究竟,五性各別;立理性佛性的,則必然說一乘究竟。兩者沿著不同的 思想體系而互相對立。 他認為後代的唯識學者,立了理性佛性,又立本性住種性,這未免是「頭上安頭」,而且 自相矛盾,因為如果建立理性佛性,就應該如《佛性論》那樣,「唯是一乘,不能說有究 竟三乘」但如承認了一乘,又會與自宗的五種種姓論相違。 立本性住種的,必然主張三乘究竟,五性各別,這部分如前節所述,殆無疑義。然而立理 性佛性的,真的是必然主張一乘究竟嗎?約理佛性說,一切眾生都是有佛性的。但如前所 說,這只證成了成佛的可能性,而非成佛的體性(必然性)。 理佛性既然無法證成「成佛的必然性」,然則是否可藉助行佛性以證成之?明顯地是更不 可能,因為「約行佛性說,待緣而成,所以是或有或無的。」 然則依前述理佛性與行佛性的二種佛性論(亦即緣起性空的系統理論),倘要證成「所有 眾生類,皆共得成佛」的「一乘究竟」論,顯然還是有所不足的。 導師當然也可以援用《法華經》「開跡顯本」的方式。如前所述,只要肯定這種時間上壽 量無限,空間上分身無數的佛陀觀,那麼,緣起論依然可以推出「一切眾生必然成佛」的 結論。因為,佛陀常住不滅,普門示現,這就提供了一切眾生過、現、未來必當受佛教化 而入一佛乘的機會。 但是這正是導師所反對的「理想的佛陀觀」,他直指這種佛陀觀,是「信眾意欲——知識 、能力、存在的無限欲求」,是「自我——意欲本質的客觀化」,他依緣起論而否定了這 種佛陀觀:「只要是現實存在的,即是緣起的存在,緣起是有相對的特性的,不能無所不 在,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知識、能力、存在,緣起的一切,永遠是相對的。這並非 人間佛陀的缺陷,這才是契當真理。」 因此筆者以為,無論是主張緣起性空的中觀學派,還是主張本有或新熏種子說的唯識學派 ,在學理的邏輯上,必然會主張「三乘究竟」——三乘聖者同樣證入緣起法性(理佛性) ,而且各依發心與修習的因緣(行佛性),而分別證得阿羅漢、辟支佛、佛陀之聖位。 中觀學派還可依緣起性空的原理,邏輯性地推論出「一切眾生成佛的可能性」,但瑜伽行 派的本有種子論加上五種種姓論,卻使得它可以邏輯性地推出「部分(聲聞種姓、獨覺種 姓與無性種姓)眾生不能成佛的必然性」,於是,成佛的必然性就只有在「菩薩種姓」眾 生方始存在,而成佛的可能性,也就較諸中觀學派更為縮小範圍,在「不定種姓」眾生之 中方才具足。 佛陀悲心廣大,不捨有情,當然在主觀意願上,希望一切眾生能向於佛道,但是任何階位 的二乘聖者皆可迴小向大,乃至一切眾生必當成佛的一乘究竟論,是很難在「緣起性空論 」的基礎上成立的。而依印順導師思想的系統理論,這不但不可能建立在時間上往前無限 延伸的「佛性本有論」,也不可能建立在時間上往後無限延伸的「開跡顯本論」。 因此,筆者截至目前所研究出來的結論,可能稍與導師的看法有異,亦即: 一、「所有眾生類,皆共得成佛」,那是指「可能」成佛,而不是指「必然」成佛。 二、登入聲聞聖位以後,迴小向大並不容易;趨入無餘涅槃以後,更不可能發菩提心,成 就佛道。 三、一闡提未必永不成佛,但在性種性與習種性尚未熏習之前,一闡提是暫時與佛無緣的 。 四、因此,依導師思想的系統理論,即使是建立了緣起性空論式的兩種佛性論,但要成立 「一乘究竟」義,還是有若干論理上的滯難。 很自然地,凡事趨向圓滿的心理,使得筆者在主觀上充分體會印順導師「一乘究竟」的信 念,並強烈期望「一切眾生皆成佛道」。如果能證明一切眾生都有這種凡事趨向圓滿的心 理(心理學上名之為「趨圓效應」),也許這種人同此心的趨圓效應,就正是每位眾生都 必然要趨向圓滿佛道的原理吧! 但這樣討論下去,吾人在色心同樣具足緣起性空的共相之外,是否也要給「心」留下一個 異於色法的特殊定位?是否要在某種程度下,重新檢視《大乘起信論》中「真如內熏」的 原理? 本文暫時就此打住,筆者預留任何可能改變上項研究結論的空間。 -- 有些禪僧只依據文字、經文來尋求法。當然,是讀書的時候,就應當照著經文來讀 ,但當你和煩惱「作戰」時,將經文丟到一旁去吧!如果你依照一種模式來和煩惱作戰 ,你將底擋不住敵人。經文只是提供你一個實例,但也可以使你迷失,因為它根據的只 是記憶和概念。---阿姜查《水池》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23.192.64.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