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在忙完一天煮飯,洗衣,餵豬、鴨之後,就會喊著我說「小春呀,去把媽的書拿來」
我就會問「那本書呀?」
[那本橡皮紙的.]
我就知道媽媽今兒晚上心裏高興,要在書房裏陪伴我,就著一盞菜油燈光,給爸爸繡拖鞋面了
橡紙的書上沒有一個字,實在是一本[無字天書]裏面夾的是紅紅綠綠彩色繽紛的絲線,
白紙剪的朵朵花樣.還有外婆給母親繡的一雙水綠緞子鞋面沒有做成鞋,母親就這麼一直
夾在書裏,來了將近十年.外婆早過世了,水綠緞子繡的櫻桃仍舊鮮紅得可以摘來吃似的.
一對小小的喜鵲,一隻張著嘴,一隻合嘴,母親告訴過我,那隻張著嘴是公的,合著嘴的是母的
喜鵲也跟人一樣,男女性格有別.母親每回翻開書,總先翻到來最最厚的這一頁.對著一雙喜
鵲老半天,嘴角似笑非笑,眼神定定的,像在專心欣賞,又在想甚麼心事.然後再翻到一頁,
用心地選出絲線,繡起花來.好像這雙鞋面上的鵲櫻桃,是母親永久的樣,本她心裏甚麼圖案
和顏色,都彷彿從這上面變化出來的.
母親為甚麼叫這本書為橡皮紙書呢?是因為書頁的紙張又厚又硬硬,像樹皮的顏色,也不知是
甚麼材料做的,非常的堅韌,再怎麼翻也不會撕破,又可以防潮濕.母親給它一個新式的名稱
--橡皮紙.其實是一種非常古老的紙,是太外婆親手裁訂起來給外婆,外婆再傳給母親的.
書頁是雙層對摺,中間的來層裏,有時會來著母親心中的至寶,那就是父親從北平的來信.
言少是[無字天書]中真正的[書]了.母親當著我,不抽出來重讀,直到花兒繡累了,菜油燈花
也微弱了,我背論語子子背得伏在書桌上睡著了,她就會悄悄地抽出信來,和父親隔著千山萬
水,低訴知心話.
還有一本母親喜愛的書,也是我記憶中非常深刻的,那就是怵目驚心的[十殿閻王].粗糙的
黃紙上,印著簡單的圖畫.是陰間十座閻王殿裏,面目猙獰的閻王,牛頭馬面,以及形形色
色的鬼魂依著他們在世為人的善惡,接受不同的獎賞與懲罰.懲罰的方式最恐怖,有上尖刀山
,落油鍋,被猛獸追撲等等.然後從一個圓圓的輪迴中轉出來,有升為大官或大富翁的,有變
為乞丐的,也有降為豬狗'雞鴨'蚊蠅的.母親對這些圖畫好像百看不厭,有時指著它對我說
[陰間與陽間的隔離,就只在一口氣.活著還有這口氣,就要做好人,行好事.]母親常愛說
的一句話是[不要扯謊,小心拔舌耕犁啊.][拔舌耕犁]也是這本書裏的幅圖畫,畫著一個
披頭散髮女鬼,舌頭被拉出來,刺一個窟窿,套著犁頭由牛拉著耕田,是對說謊者最大的
懲罰.所以她常拿來警告人.外公說十殿閻王是人心裏想出來的,所以天堂與地獄都在人心
中.但因果應是一定有的,佛經上說得明明白白的囉.
母親生活上離不了手的另一本書是黃曆.她在床頭小几抽屜裏,廚房碗櫥抽屜裏,都各放一
本,隨時取出來翻查,看今天是甚麼樣的日子.日子的好壞,對母親來說是太重要了.她萬事
細心,甚魔事都要圖個吉利.買豬仔,修理牛欄豬栓,插秧'刮稻都要揀好日子.臘月裏做酒'
蒸糕更不用說了.只有母雞出一窩小雞來由不得她揀在那一天,但她也要看一下黃曆.如果
逢上大吉大利的好日子,她就好高興,想著這一窩雞就會一帆風順地長大,如果不巧是個不太
好的日子,她就會叫我格外當心走路,別踩到小雞,在天井裏要提防老鷹攫去.有一次, 隻大
老鷹飛撲下來,母親放下鍋鏟,奔出來趕老鷹,還是被啣走了一隻小雞.母親跑得太急,一不小
心,腳踩著一隻小雞,把牠的小翅膀踩斷了.小雞叫得好悽慘,母雞在我們身邊團團轉,咯咯
的悲嗚.母親身子一歪,還差點摔了一跤.我扶她坐在長凳上,她手掌心裏捧著受傷的小雞,又
後悔不該踩到牠,又心被鷹啣走的小雞,眼淚一直的流,我也要哭了.因為小雞身上全是血,那
情形實在悲慘.外公忙倒點麻油,在牠的傷口,可憐的小雞,叫聲越來越微弱,終于停止了.母
親邊眼淚邊唸往生咒,外公說:{這樣也好,六道輪迴,這隻小雞已經又轉過一道,孽也早一點
償清,可以早點轉世為人了.}我又想起[十殿閻王]裏的那張圖畫,小小心靈裏,忽然感覺到人
生一切不能自主的悲哀.
黃曆上一年二十四個節日,母親背得滾瓜爛熟.每天翻開黃曆,要查眼前這節日在那一天,她
總是從頭唸起,一直唸到當月的那個節日為止.我也跟著背:[正月立春'雨水,二月驚蟄'春分
,三月清明'穀雨......]但每回唸到八月的白露'秋分時,不知為甚麼,心裏總有一絲淒淒涼
涼的感覺.小小年紀,就興起[一年容易又秋風]的慨嘆.也許是因為八月裏有個中秋節,詩裏
面形容中秋節月亮的句子那麼多.中秋是應當全家團圓的,而一年盼一年,父親和大哥總是
在北平遲遲不歸.還有老師教過我詩經裏的蒹葭篇:[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
旁.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我當覺得[宛在水中央]不太懂,而且有點滑稽.最喜歡的是頭兩
句.[白露為霜]使我聯想起[鬢邊霜],老師教過我那是比喻白.我時常抬頭看一下母親的額角
,是否已有[鬢邊霜]了.
母親當然還有其他好多書,像花名寶卷'本草綱目'繪圖列女傳'心經'彌陀經等的經書.她最
最恭敬的當然是佛經.每天點了香燭,跪在蒲團上唸經.一頁一頁的翻過去,有時一卷都唸完
了,也沒看她翻,原來她早已會背了.我坐在經堂左角的書桌邊,專心玫志地聽她唸經,音調
忽高忽低,忽忽快,卻是每一個字唸得清清楚楚,正正確確.看她閉目凝神的那份虔誠,我也
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唸完最後一卷經,她還要再唸一段結語那樣的幾句.最未兩句是[四
十八願渡眾身,九品咸令登彼岸]唸完這兩句,母親寧靜的臉上浮起微笑,彷彿已經渡了終身
,登了彼岸了.我望著燭光搖曳,爐煙繚繞,覺得母女二人在空蕩蕩的經堂裏,總有點冷冷
清清.
本草綱目是母親做學問的書,那裏面那麼多木字旁'草字頭的,母親實在也認不得幾個.但她
總把它端端正正擺在床頭几上,偶然翻一陣,說來也頭頭是道.其實都是外公這位山鄉郎中
口頭傳授給她的,母親只知道出典都在這本書裏就是了.
母親沒有正式認識過字,讀過書,但在我心中,她卻是博古通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