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記不得最好。”即使爽朗如陟遊,聽見這樣的話也不免起了些微惆悵。他看著
主人平靜澄澈若天峰寒潭的冰藍色眸子,腦中閃現的卻是一幕幕鐵馬金戈,千軍列陣
的記憶。帶著血腥氣的風似乎仍在耳邊呼嘯;夥伴們暢飲歡歌的矯健身影似乎仍在眼
前躍動;還有因縱橫沙場而沸騰的血液,似乎仍在血脈中奔流不息,然而此刻環顧四
周,這間醞釀了無數奇謀豪情的密室雖猶在,卻因少了一人而顯得空曠壓抑。
“叢惟!”熱血上湧,他大步走到那黑袍紫發的男子面前,語調因激動而跳躍:
“難道真的就這麼放棄了?曾經一起經歷過那麼多,她看起來也不甘心就這樣忘記,
也很困擾啊。”
如冰的藍眸瞬息間閃過光芒,叢惟的聲音卻依然平靜無波:“這是她自己選擇的。”
話雖如此,熱血少年如何能甘心?陟遊沖口道:“可她是蔻茛……”
“她是新顏!”叢惟略微提高聲音,打斷陟遊的話,強調道:“不是蔻茛。”
陟游張大嘴,愣了半天,突然洩氣,苦笑著坐回去:“你說的對。”
叢惟安靜的看著他,冰藍的眼中已不復見波瀾。他拍拍掌,青鳶聞聲進來,手中
托著一隻碧玉酒瓶,和兩隻同色的酒杯,放在他面前,然後一言不發的離開。
叢惟蒼白纖長的手指舉起一隻酒杯,眼睛看向陟遊。對方沮喪神情立即消散,兩
眼發亮,躍躍欲試地問:“新釀的?”
叢惟不語。與陟遊銀光流轉的袍服同色的液體從瓶口流出,宛如月光的精魄,在
杯中聚攏。叢惟右手微抬,裝滿了銀色酒液的碧玉杯被空氣托起,朝陟遊緩緩飛去。
他不等酒杯到面前,伸臂一下在抓在手中,送往唇邊。
叢惟也給自己斟了一杯,放在鼻端下嗅著,眼睛卻望著陟遊,若有所思。
“好口感!”有著絲緞一樣光澤的液體入口清涼,仿佛有生命一樣順著他的喉嚨
輕柔滑下去,暖暖的熱氣雖之從身體深處升上來,醇香的氣味似乎溶入血液,流轉全
身,不過一瞬間,連那雙原本就明亮的眼睛也似乎更加璀璨有神。“叢惟,你釀酒的
手藝越來越好了。我老在想,把你釀的酒拿到外面去賣,只怕比熏霓水還賺錢呢。”
“聽說,在那邊的世界,酒要越陳越好。”他慢慢說著,眼睛的焦距卻不知落在
了遠方的什麼地方。
“好像……聽說是這樣。”陟遊早已熟悉了他這樣的神情。他在思考的時候,眼
睛總盯在一處看,然而那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人和物,望向不可知的遠方,而神色
間就會流露出隱隱的疲憊。每當這個時候,陟遊就忍不住想,作為這個世界的主宰,
他是不是必須要看得比別人更遠些,所以就總是沈默而疲倦著。他已經記不得自己跟
在這個相貌俊美的黑袍少年身邊多少年了,卻清楚的記得當初的鳳凰城主是如何意氣
風發,傲視群倫。可是自從“那件事”發生之後,一切就改變了。到如今,這張修美
端凝的面孔雖然如故,人卻來越沈默,神情也越來越縹緲。有時候陟遊禁不住懷疑,
每當他這樣專注的望著空氣中某個不存在的點的時候,是不是看見了別的人都無法看
見的什麼東西?
“十分不同的世界啊。”叢惟將杯中銀色的酒一飲而盡,緊抿的唇角流露出一絲
落寞。將目光收回來聚集在手中的空酒杯上,他問陟遊:“你說,她為什麼會回來?”
銀袍少年的神情忽然變得異常嚴肅,“我問倀燈,他說是偶然。”
“嗯?”叢惟偏著頭,右手放在扶手上托著臉,蒼白的臉上現出一個嘲諷的冷笑,
“說下去。”
“連接兩邊的門,會在特定的時間和地點開啟,她只是偶然碰上了。”陟遊也一
幅不以為然的樣子:“這是他的原話。只不過,怎麼那麼巧就是她碰上了呢?還剛好
是白隼堡的那扇門。”
“是啊,太巧了。”叢惟沉思著,問道:“那個倀燈不會白白把新顏交給你,他
提的是什麼要求?”
說到這個,陟遊臉上現出不解:“這一點也很奇怪,白隼堡與南方羅河接壤,自
從星野戰敗南方羅河分裂成上下羅河後,他就一直妄想佔據上羅河。這一次新顏落到
他手裏,我原以為他會要上羅河的,誰知道,他卻要求統領煙羅城。”
“煙羅城?”叢惟微微一怔,慢慢坐直。他的左手伸到面前桌案的上方,衣袖掃
過,原本光滑平整的桌面漸漸起了變化,原木的紋路遊動變幻,有些地方向上隆起,
有些地方向下凹下去,很快就形成一幅顯示山川河嶽的地形沙盤。
沙盤的中央,一片廣大高原,就是雲荒山和鳳凰城所在的梧桐原。叢惟指尖沾了
一滴酒,在鳳凰城西南方不遠的地方點了一下,一點碎米大的銀光在那裏閃爍。“這
就是煙羅城,距鳳凰城這裏六百里地,可以說是離這裏最近的一處城池。既沒有強大
的實力,也沒有富饒的物產,一直以來,都是依附在鳳凰城的羽翼下。倀燈如今應該
是想儘量遠離鳳凰城的勢力,怎麼反而還往我們眼皮底下跑?”
“我就是想不明白這一點才覺得奇怪。”陟遊的手指在沙盤上劃過,“白隼堡遠
在東南,上羅河還要更遠,這次我專門留意了一下,兩者之間甚至沒有直達的道路,
他應該不至於是想以煙羅城做跳板……”沒有說下去,卻在煙羅城和鳳凰城之間畫了
一條直線。
“想取而代之嗎?”叢惟嘴角上揚,掛出一個淺淡的微笑:“煙羅城本身沒有聚
集兵力的實力,而附近音閭州,剎繼堡和雨織城都是我們的勢力,”他一邊說,手指ꘊ在煙落城周圍連點三下,三個又圓又大的銀光點將那點碎米般的光芒團團圍住。叢惟뜊微蹙著眉,捏著下巴沉思良久:“他到底想幹什麼?”
陟遊說:“倀燈本是鳳凰城的人,因為‘那件事’才被放逐,他會不會只是想要
回來呢?”
一抹淩厲的光從冰藍色的眸子閃過,叢惟面容冷峻的搖了搖頭,“他不是這樣的
人。他心中只怕對我的怨恨深極,才不會有什麼傾仰之情。”他的眼睛眼睛仍然盯著
沙盤,低聲說:“他是這裏唯一看得見那邊世界的人,他要說新顏回來和他無關,我
絕對不相信。可是如果千方百計把她拉回來只是為了要煙羅城這樣一個沒有什麼任何
意義的地方,我也不相信。這後面一定有別的內情。”沈默了一小會,叢惟仰起頭,
冷淡一笑:“也好,就讓他去煙羅城吧。”
“可是……”
“正好便於近處觀察。如果查明新顏這次回來真是他幹的好事,即便他窺視那邊
世界的能力,也不能留他了。”
“嗯,也對。”陟遊贊同:“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我要到音閭州,剎繼堡和雨織
城走一趟,督促他們近處監督。”
“隨便你。”叢惟擺擺手,靠在椅背上,忽然有些厭煩,眼睛重又盯著室內某一
個角落,支著下巴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陟遊走到門口,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煞住腳步,身上隨步伐擺動的銀色袍服因為突
來的停頓而漾出瀲灩波光,“對了,煙羅城有一個人。”
叢惟立即了悟他的意思,坐直身子,眼中放出光芒,“你是說師項?”
因為講課生動幽默,本人又知識淵博風度翩翩,石定襄在學生中很受歡迎,每次
下課後總有一群不滿二十的女學生圍在身邊問東問西,不費一番功夫很難脫身。其中
一個叫做林紅的學生最執著,想盡各種與課程相關或不相關的問題,從教室裏一直追
問到教學樓外,才終於戀戀不捨的離去。
石定襄苦笑地擦擦汗,在這些女孩子毫不掩飾的熱情面前,自己似乎真的有些老
了。正是午飯的時間,校園裏到處是人,彼此擦肩而過,一律飄著一股飯菜特有的香
味。石頂襄剛走到辦公樓門口,看見一個身穿乳白色羊毛大衣的女孩從裏面出來,眼
睛一亮,笑著招呼道:“新顏,怎麼到這裏來了?”
寇新顏正想著自己的心事,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他,不由一愣。
她爸爸前兩天剛剛勝任學院院長。
“不全是。”新顏迅速整理好情緒,“爸爸現在在開會。”
“寇教授新任院長,肯定比以前忙了很多。”他仔細觀察新顏,面色還是異常蒼
白,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青影,眉宇間卻比第一次見的時候開朗了些許。見新顏似乎有
什麼話要說的樣子,微笑道:“正好吃飯的時候,要不一起吃些東西吧。”
“好的。”新顏出乎意料的爽快答應了,然後才突然想起來似的問道:“我沒有
太打擾吧?”
“怎麼會。”定襄正求之不得,連忙道:“就在教工食堂,便飯而已。”
“其實我今天來,是專門來找你的。”
“哦?”看見她從手袋中拿出達什的畫冊,定襄失笑道:“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
你還專門來還?太客氣了。”
新顏搖頭不語,面色凝重。
比起專供學生用餐的大食堂來,教工食堂要乾淨清靜得多,整個餐廳用屏風隔成
無數小空間,有專門的服務員負責點菜上菜,形式與外面的餐廳沒有什麼區別,價錢
卻便宜很多。“這就是作為老師的特權吧。”石定襄招呼新顏在一個兩人座的隔廳坐
下,這麼自嘲著。
“其實我是來向你請教一些事情的……弟弟說你或許能幫我。”
“嗯?”定襄鎮靜地點點頭,“有什麼問題,不妨說出來,或許我能幫忙出些主
意。”
“這一次出差,我經歷了一些非常奇怪的事情。”
“我猜也是。”
新顏詫異的抬起頭,問道:“你知道?”
定襄微笑:“你回來那天精神氣色都不是很好,我猜的。”
新顏躊躇著,似乎在考慮怎麼樣措辭。定襄也不催她,安靜的看著她,臉上的笑
容讓人看了安心。他就是有這種本事,無論談話物件是誰,有什麼樣的問題或者用心,
他都能讓對方感覺到一種無聲的鼓勵,進而暢所欲言。
“我原本以為是幻覺,是夢,可是有一些跡象說明不是幻覺,但卻也沒有第三者
證據說明真的發生了,可是或者跟以前的一些事情有關係,可是這實在太詭異了,說
出來一定沒人會相信。”新顏一口氣說著,語無倫次,一句趕一句,不斷推翻自己前
面的話,到最後連自己也說糊塗了,突兀的停下來,手足無措看這石定襄,突然洩氣,
頹然道:“你不會相信的。”
定襄失笑:“你不說怎麼知道我會不會相信?來吧,從頭說,我已經做好準備聽
你最離奇的經歷了。你就是告訴我你進入另外一個世界,我也不會吃驚的。”
新顏猛地抬起頭,震驚地看著他。
“怎麼?我不會真的說中了吧?”定襄心中暗暗吃驚,臉上神情不變,“真的這
麼離奇?”
新顏沉重地點了點頭,剛想說什麼,一個服務員來到他們桌子旁邊,粗手亂腳的
扔下兩幅碗碟和兩份菜單,帶著濃重的方言問道:“你們要吃什麼?”
兩人同時抬頭,望向這個粗魯的傢伙。新顏突然張大嘴,半天合不攏,使勁擦了
擦眼睛,以為自己眼花。這是個穿著遍佈油漬白色制服,身材粗壯的女子,帶著雀斑
的臉在新顏看來無比熟悉,如果不是太過震驚,她不假思索就能叫出她的名字,伍味,
那個白隼堡的廚娘伍味。
“看什麼?”對方被她古怪的眼神看得滿身不自在,面帶不滿,粗聲粗氣地說:
“要吃什麼,快說。”
石定襄看出有異,連忙解圍道:“我們先看看功能表,你先給我們上壺茶來。”
新顏拼命命令自己的鎮靜,告訴自己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既然在那邊會遇
見和父親弟弟長的像的人,那麼在這裏遇見這個人就完全可能,分別只在於這一次她
是先認識那邊的那個人而已。只不過如此一來,就證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她所經歷
的一切,決非幻覺。她不可能在幻覺中認識一個現實存在的陌生人。
那服務員雖然粗糙,動作卻很麻利,幾乎立即就摔了一壺茶在桌子上,蛇蛇蠍蠍
地轉身要走,卻被定襄叫住:“小姐,沒茶杯我們怎麼喝啊?”他態度穩重從容,說
話自有一種攝人氣度。對方聽了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趕忙手忙腳亂地送上兩隻茶杯,
並且附送額外服務,竟然慢慢往杯重斟上茶水,送到石定襄面前。只不過動作過猛,
不少都灑在了外面。
石定襄不以為意,微笑著點頭道謝。不想這一來對方更加慌亂,臉一紅,轉身去
給新顏倒水。忽然間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腳底下打絆,整個人一個踉蹌,手中一壺滾
燙的茶水就全都潑在了新顏的羊毛大衣上。
若是平時,新顏手腳敏捷,定然能躲開。今天卻因為走神壓根沒有注意到發生了
什麼事情,耳中聽見一聲驚呼,本能的側身反應,卻到底遲了一步。
“哎呀,那個對不起,俺不是有意的。”服務員手足無措地看著定襄撲到新顏身
旁檢查,嘴裏面不停地道著歉。
定襄顧不上理她,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確定新顏沒有被燙傷,才松了口氣。新
顏對這場小小的事故完全不在意,眼睛望向那個服務員,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對方會錯了意,越發嚇的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這時候食堂的經理也終於注意到
這邊,湊過來一看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氣得沖那個服務員斥道:“吳妹,你怎麼
回事,怎麼又闖禍?”
他們來這裏本是圖清靜,這樣一完全沒辦法說話了,定襄低聲對新顏道:“走吧,
到別處去。”
新顏也一般心思,點點頭站起來,看看茶水在大衣上留下的黃色污漬,苦笑了一
下。經理篤自不停道歉:“真對不起,吳妹剛從鄉下來,什麼都不懂。太對不起了,
這衣服我們幫你洗吧,下次來吃飯給你們打五折。”
那大衣看來是沒辦法洗的,兩個人都不願意在糾纏,匆匆離開,經理一直將他們
送到門外,一路點頭哈腰,殷勤備至。經過這麼一番折騰,飯是吃不成了,石定襄有
些歉意地說:“下午還有課,要不今天晚上我到你家去?”
親自上門,當然不是單純為了聽她講故事,新顏自然明白這裏面的意思,臉不由
微微發熱,輕輕點頭同意。
作者:青枚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