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深紫色的藤蔓覆蓋在白隼堡灰白色的外牆上面,微風吹過,掀起一陣陣波
浪般的起伏。陟游在高處臨風而立,觀察著城堡,寬大的袍服隨風擺動,縷縷
銀色光芒如水波流轉,似乎光線都不由自主被吸引在他的周圍。黃色鸝鳥在空
中翱翔了一圈,落在他的肩上。
“怎麼?發現什麼了?”他問,側著頭含笑睨著鸝鳥。
“一個人也沒有。”黎殷一刻也停不下來,撲愣著翅膀在他頭頂上飛著,
豔黃色的羽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是啊……,”陟遊喃喃著說,眼中光華閃動,“這裏安靜的有點古怪啊。
你手下的那個小丫頭找到沒有?”
“我派人去找了。”鸝鳥化身做一個年輕女子,俏生生與他並肩而立,指
點著庭院:“他們在搜索。”
綠色的植物間,點點鮮黃色鳥影出沒其中。陟遊面上突然變色,喝道:
“快讓她們離開。”說話的同時銀影晃動,整個人已經奔了出去。
黎殷也發現了危險,口中發出短促而尖銳的鳴聲,響徹雲霄。庭院中的黃
鸝鳥們聞聲驚起,只見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來幾隻翠綠泛著螢光得碧鳥,招展著
羽毛,向她們呼嘯而來。
黎殷大喊:“散開,散開,小心別被碧鳥撞上……”
眾鸝鳥嘩啦啦一聲四下飛散,口中兀自嘰嘰喳喳鬧個不停。碧鳥甚是執拗,
認准其中幾隻,死死咬住,尾隨其後,不肯放鬆。一時間整個白隼堡上空鳥語
喧騰,黃色翠色的羽毛四下飄動,遮天蔽日。
黃鸝鳥身形小巧,行動靈活,在空中上下左右騰挪閃躲,倏忽來去。而翠
鳥去勢淩厲,整個身子繃得筆直,每次扇動翅膀,都如同激射而出的箭,向前
猛衝,若鸝鳥們反應稍微慢些,就會被撞上。有幾隻鸝鳥體力稍差,周旋不一
會便現出頹像,翠鳥敏銳察覺,立即轉過身來攻擊她們。
其中速度慢一點的,眼看就要被窮兇極惡的翠鳥撞上,化作碧色火焰下的
冤魂,忽然銀光閃動,是陟遊及時趕到。他雙手在空中揮舞,寬大袍袖掃過的
地方,空氣中平白形成一道透明的屏障,擋在鸝鳥的身前,那幾隻翠鳥收勢不
及,撲撲撲幾聲紛紛撞上那道屏障,瞬間爆裂成碧色火光,墜入花田中,燃燒
乾淨。
黎殷驚了一身冷汗,到這時才松了口氣。眾黃鸝鳥受了驚嚇,紛紛聚攏到
陟遊身邊,重重疊疊落在他的雙肩手臂上,嘰嘰喳喳叫著,仿佛彼此爭著要對
他說什麼。
陟遊被吵得頭大如鬥,一振雙臂,把它們都轟上天去:“好了好了,我知
道你們嚇著了,現在沒事了,先離開這裏吧。黎殷,你帶她們先離開吧。”後
面一句話是對變回鳥身也來到庭院中央的黎殷說的。
一落在地上,就化身少女的黎殷嘬唇發出幾聲指令,鳥群嘩啦一聲飛散。
陟游面色嚴峻,沉聲道:“碧焱鳥居然攻擊鳳凰城的飛禽,只有兩種可能,
要麼這是白隼堡主的命令,要麼,就是這白隼堡已經開始失控了。”他轉過頭
去,赫然看見黃衫少女神色倉皇地站在身邊,眼圈紅紅的,一副泫然欲泣的模
樣,嚇了一跳,忙問:“你怎麼了?”
黎殷啜然道:“只怕我派到這裏來的丫頭也遭了該死的碧焱鳥的暗算。”
陟遊目光一黯,知道她說的沒錯。這些黃鸝鳥跟隨黎殷,常年在他身邊不
離左右,不管去到哪里,都同進同退,平日探聽情報,傳遞消息,是最得力的
助手,雖然只是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小鸝鳥,失去了也覺痛心。
只是一瞬間的沈默,他明白眼下面臨的情況危險,不敢大意,對黎殷道:
“現在這裏情況不明,你不要再深入了,到山上去等我吧。”
“我要跟你一起去。”黎殷不假思索地沖口而出。
“跟著我幹什麼?”陟遊促狹地一笑,“哭的時候讓我給你擤鼻涕啊?”
黎殷氣地直跺腳,“你討厭!”
陟遊對著她輕彈手指,銀光絲弦一樣穿過空氣,落在她的身上,散出乳白
色的氣霧。黎殷無奈地歎口氣,白霧所到之處,自己身上黃色的衣衫變成羽毛
的形狀。這一次她完全不由自主,化身黃鸝鳥,被白霧挾裹著,朝山上安全的
地方飛去。
陟遊獨自走進庭院深處,發現偌大的白隼堡居然人跡全無。他裏裏外外地
搜索了好幾遍,不但一個人也沒有,連那些平時藏滿了書籍的房間,大部分也
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
“難道白隼堡居然遭了強盜?”一邊皺著眉頭喃喃自語,一邊東張西望。
他當然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也只能以這樣玩笑的口吻讓自己稍微舒緩一下緊張。
漫長的走廊,空曠的大廳,整個白隼堡出奇的安靜。然而越是這樣,他心
中就越沉重。堡主不在,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被倀燈帶走了。他心思飛快的
轉著,明顯感覺到這是倀燈陰謀,可是卻十分不確定,對方究竟想要幹什麼。
白隼堡主是個埋首書山,清心寡欲的人,沒有什麼太大的野心,也不沒有
出奇的能力。當初朱凰安排他坐鎮白隼堡的時候,陟遊還摸不清楚她的心思,
直到上一次來這裏,要送新顏回去,才多少有些明瞭。
突然頓住腳步,陟遊似乎想到了什麼。往這長長走廊的另外一頭,他簇眉
凝思,口中喃喃自言自語:“新顏叫他爸爸……難道……”倀燈出人意料的要
求掌管煙羅城,鳳凰城主遭到夜魅刺殺,白隼堡主被帶走,這一連串的事情在
他腦中閃過,他忽然想明白了其中關鍵的一點,禁不住變了臉色:“難道他可
以做到這一步了?難怪要除掉我們的眼線……”
一旦想通了整件事情,陟遊毫不遲疑轉身飛快地朝外走,寬大的袍角隨著
他的步伐飛快地跳動,仿佛銀色池塘中激起了不安焦慮的漣漪。
“希望還來得及……”他整個心都被巨大的危機感所籠罩,恨不得立刻飛
回鳳凰城去。
剛走出城堡,庭院中突然聽見角落裏一點異動,陟遊尋聲望過去,隔著寬
廣的花田,一個身穿白衣地人向他招手:“銀鳳大人,銀鳳大人,你可算來了。”
陟遊認得,那人正是白隼堡的廚娘五味。這是來到白隼堡半天,看見的唯
一一個人,自己的推想是否正確,必須要問問她才行。陟遊不假思索朝她走過
去,同時大聲問道:“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別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剛才碧焱鳥和黃鸝鳥在庭院上空追逐喧鬧的時候,還一片死寂的城堡,突
然出現一個廚娘,這樣異常的情況,若是在平時,很容易被懷疑。可是陟遊此
刻心中焦慮,心神不定,急於向五味求證,根本來不及細想。
五味大聲回答了一句什麼,聲音被風吹散,陟遊聽不見,不得不靠近過去。
兩人中間隔著綠色的花田,“你說什麼?大聲點。”他側過頭去想聽清楚,忽
然花叢深處幾條花枝觸手一樣遊出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纏上他的身體,
光滑的枝條鞭子一樣抽在身上,一接觸皮膚立即收緊,大力把他拽進花叢深處。
陟遊立即明白上當了,身體本能的反應,劇烈地掙扎。然而那花枝仿佛有
意識一樣,他越是掙扎,就捆得越緊,手指粗的枝蔓深深陷入皮肉裏去。
輕靈急促的腳步聲迅速接近,陟遊看見幾隻鬼魅般的夜魅從影子裏跳出來,
朝他這邊撲過來。他迅速朝山上望過去,一個豔黃色的鳥影騰空而起,鑽入雲
霄,朝北方飛去。他松了口氣,只要消息能送到鳳凰城,就還有救。
夜魅竄到他身邊,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陟游感到胸口一麻,意識漸漸遠離,
只隱約聽見一個聲音笑著說:“倀燈那傢伙說的沒錯,這個菲蓴花果然對銀鳳
朱凰都很有用啊。”
新顏猛地從夢中驚醒,劇烈地喘息著,冷汗周身遊走。烏雲遮住了月光,
屋裏一片黑暗,只有床頭的電子鐘閃爍著數字。她起來,去廚房給自己到了一
杯熱牛奶,經過弟弟房間的時候,發現一縷光線從門縫中瀉出。
“都幾點了,還不睡?”輕輕推開門,她問。
趴在電腦前面的之佑一驚,回頭看見是她,松了口氣,“姐,你怎麼不敲
門?”
顯示器上的光芒映得他的臉幽藍幽藍的。新顏皺皺眉頭,“啪”的一聲打
開燈,“這麼看著電腦,對眼睛不好。”走到近前去,越過他的肩膀看電腦:
“偷偷在這裏幹什麼呢?”
“哎呀姐!”之佑沮喪地揉揉自己亂七八糟的頭髮,把椅子讓給姐姐,自
己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幸虧我沒去什麼見不得人的網站,不然還不被你罵死。”
“我不罵你,”新顏眼睛盯著螢幕,狀若不經意地說,“我打扁你的頭。”
之佑吐著舌頭做鬼臉。
“你在研究達什?”睡眼朦朧,看了好一會才回過味來,新顏的精神迅速
恢復,飛快地流覽頁面:“他自稱能與另外的世界溝通,卻否認自己是靈媒,
只是說在另外的世界,自己也是真實且重要的存在。”
“是啊。人人都以為他是癡人說夢,但如果你的經歷和我們的推測沒錯的
話,這傢伙就沒說謊了。”
新顏頂著螢幕,陷入沉思。
之佑繼續說:“姐,你說這傢伙在那邊對應的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新顏失笑:“我又不認識他,連猜都沒辦法猜啊。”她把頁面向下拉,出
現一個印度人的照片,“這就是達什?”她問,仔細觀察著。
淺咖啡色的皮膚,同色的眼睛炯然有神,異常嚴肅的表情似乎有一種威懾
力,強迫面對他的人對他產生信任。真奇怪,信任是能強迫產生的嗎?新顏對
自己的感覺感到好笑。
之佑緊緊盯著她的表情,想要從中發現什麼似的,問道:“怎麼樣姐?你
見過這個人嗎?在那邊。”
似乎想了很久,新顏遲疑地搖了搖頭,“沒見過,從來沒見過印度人。只
是……”
剛因為她的話失望的之佑抬起頭,“只是什麼?”
“只是這個人的感覺好奇怪,似乎跟一個我見過的人很類似。”她想起倀
燈。看見那團灰色的影子時,也強烈的感覺到這種迫切想要別人信服於他的壓
力。無論達什或者倀燈,似乎都希望借助某種精神的力量,來操控其他人的行
為。就是這樣的壓迫感,讓她很不舒服。即使這樣看著照片,對方呼之欲出的
控制欲似乎也能突破螢幕,撲面而來。
她迅速切換頁面,避開那咄咄逼人的印度阿三。
“五年前,在出版了兩輯畫冊後,達什突然因疾病住院,復員後就再也沒
有發表過任何畫作。”之佑瞥見她正流覽的網頁,自動地總結道。
新顏點點頭,“不過這裏說他的新作一直在醞釀當中,大概近期就會發表
吧。”
“哼,醞釀了五年都出不來的,我看他是江郎才盡了。”之佑不屑地說,
想了想,又有些疑惑:“如果他那些畫都有門的功能的話,五年時間他什麼都
沒做,突然發表新作品,會不會是那邊發生了什麼變故?”因為實在找不出更
簡潔明瞭的說法,他們都很有默契的把鳳凰城的世界叫做“那邊”。
新顏陷入沈默。她突然發現倀燈到底長的什麼樣子,自己的印象竟然模糊
得很。除了一團曖昧的灰色外,居然眉眼臉型身量等等要素,都不清楚。就如
同這個人並不是真實存在的物體,而是一團暫時凝聚的灰塵。然而那種強烈的
存在感,卻不容她忽略。
而這種存在感,就真切的存在于達什身上。這讓她不得不仔細思量,到底
這兩個人之間是什麼關係。如果說,倀燈是達什在那邊的對應的話,首先他們
的樣子不相似,至少她可以肯定倀燈不是印度人。其次,從達什那雙眼睛,就
可以看出他的野心絕對不小,而那個倀燈,卻僅僅只是白隼堡中的一個管家,
如果一個人的夢想真的在那邊得以實現的話,那麼達什對應的人不應該是甘居
這樣地位的。
她把自己的疑問說給弟弟聽,之佑連連點頭:“我看到資料,說達什參選
議員,提出要以冥想大師的身份成為政府制定政策戰略的指導。這樣的野心,
在那邊的話,怎麼也該是鳳凰城主身邊的軍師吧。”
顯然倀燈不是,而且銀鳳陟遊對他還十分厭惡不屑。新顏搖搖頭,否定這
個想法。一時間也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松了口氣。也許是半夜的緣故,她覺得
腦子裏面有點亂。
“不過有一點很有意思。”之佑一點也不受夜深影響,反而越說越興奮,
他竄到電腦前,飛快的操作了幾下,一個頁面跳出來:“這個傢伙不久前宣稱,
由於他具有Alternative的生命,所以不會像尋常人一樣為了一時或者眼前的失
敗而困擾,他甚至宣稱只要他願意,無論以什麼形式,都能夠達成自己的目標。”
“他的目標是什麼?”
“這一點也很奇怪,他真正用到目標這個詞,近十年內幾乎沒有。我能找
到的最近的資料,是1995年他第一次出版畫冊的時候,曾經說他要主宰世界。
只不過被人當作藝術家的妄語,根本沒有人重視。”
新顏忽然覺得心煩意亂,世界的主宰,這個頭銜聽起來的確很了不起。當
今世界,沒有人敢這樣宣稱,這人不傻,目的自然不在於此,那麼所謂要主宰
的世界,大概就是那邊了。
一想到那邊的世界主宰,新顏就無法回避黑色高大城牆上,那個被銀盔武
士們簇擁著的黑袍男子。她閉上眼,不由自主地回想著當時的情景。當時只是
自己的意識,在半空中,遙遙的瞄見那個身影,驚鴻一瞥,卻印象極其深刻,
仿佛硫酸一樣將他的影子刻在心版上,深深蝕下去。
不對,不只是從上而下的蝕刻,每當想到那個身影,新顏更有一種感覺,
那是心底深處某個極深極黑暗的角落裏,一點什麼東西回應這個印象,努力向
外頂。
其實這些日子,她一直在努力,希望能夠記起關於第一次去那邊遺忘掉的
那三年的零星碎片,可是無論她如何努力,冥想也好,自我催眠也好,都無法
撥開那重黑暗的幕布。她清楚地知道,那些事情就存在於腦海中,就像一善黑
色的門,門後面就是她想要找的東西。有時候甚至能感覺到微弱光線從縫隙洩
漏,比如對一些人和事莫名的親切或者熟悉的感覺,可是僅限於感性的認知,
更深一部的瞭解就無從探知究竟。
或許真像當時倀燈所說,她就是朱凰,帶兵打仗,殺人如麻。她不是常常
夢見身處在戰場上嗎?就像一個小時前那樣,從到處都是血腥殘骸的夢境中驚
醒。
一想到這裏,新顏突然意識到時間,連忙跳起來,對弟弟說:“太晚了,
你明天還要上學呢,趕快睡覺吧。不許上網了。”
“是,是……”之佑被她一提醒,不由自主看看表,也嚇了一條:“哎呀,
一聊到這個就停不下來呢。我馬上就睡。”
“有什麼想法,明天定襄來了再討論,今天就算了吧。”新顏一邊囑咐著,
一邊走出門口,不放心,又回過頭道:“電腦關了吧。”
“好的,好的。”之佑應付著把姐姐送瘟神一樣送走,回到電腦前剛準備
關機,忽然瞥見一行之前兩個人都忽略掉的話:“達什表示近期他冥想的能力
有了顯著的提高,已經可以擺脫物理上的限制,達到隨心所欲的地步。”
之佑仔細讀了幾遍,覺得蹊蹺,卻又想不出摸不透具體的含義,一邊關機,
一邊訕笑著自言自語:“越發地語無倫次了,冥想有什麼物理限制?不就是坐
在那裏,讓思想亂飛嗎?”
作者:青枚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