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或是文學？ 當前旅行文學的書寫困境 ．郝譽翔
本 是 追 求 個 人 心 智 成 長 的 旅 行 ， 卻 在 二 十 世 紀 末 被 大 量 商 品
化 ， 那 麼 旅 行 文 學 是 否 擺 脫 得 了 資 本 主 義 的 如 來 掌 心 ， 而
不 向 媚 俗 、 流 俗 的 大 眾 文 化 靠 攏 ？ 我 們 將 不 停 止 探 索 而
我 們 一 切 探 索 的 終 點 會 抵 達 我 們 出 發 的 所 在 第 一 次 認 識
那 地 方 艾 略 特 〈 四 首 四 重 奏 〉 近 年 來 ， 旅 行 文 學 儼 然 成
為 一 項 時 髦 文 類 。 說 它 時 髦 ， 因 為 旅 行 是 臺 灣 社 會 富 裕 之
後 才 大 量 出 現 的 產 物 ， 經 過 媒 體 與 旅 遊 業 者 聯 手 強 勢 宣 傳
的 結 果 ， 旅 行 等 於 是 在 海 外 構 設 出 一 座 夢 想 的 烏 托 邦 ， 醇
酒 、 美 食 、 五 星 級 飯 店 ， 再 加 上 燦 爛 的 陽 光 以 及 歡 笑 ， 有
錢 有 閒 足 以 支 付 一 趟 浪 漫 的 海 外 旅 遊 ， 甚 至 成 為 中 產 階 級
間 彼 此 炫 耀 品 味 的 標 記 。 在 這 種 情 形 下 ， 當 代 旅 行 其 實 難
以 逃 脫 資 本 主 義 體 系 的 操 控 ， 旅 行 背 後 就 是 龐 大 的 資 金 運
作 。 誠 如 第 一 屆 華 航 旅 行 文 學 獎 作 品 集 《 國 境 在 遠 方 》 書
背 的 廣 告 文 案 所 說 ：
旅 行 除 了 異 國 之 戀 、 信 用 卡 、 商 務 客 艙 、 旅 店 Check in、 Check
out， 除 了 海 灘 、 博 物 館 、 免 稅 商 店 、 特 產 小 吃 ， 關 於 旅 行 的
這 一 檔 事 ， 你 還 能 怎 樣 回 憶 它 ？ 諷 刺 的 是 ， 也 正 拜 資 本 主
義 的 強 力 催 化 所 賜 ， 「 旅 行 」 彷 彿 幻 化 成 一 個 無 遠 弗 屆 的 魔
咒 ， 不 知 不 覺 間 已 （ 或 將 ） 在 二 十 世 紀 末 與 二 十 一 世 紀 蔚 然
成 風 ， 正 如 楊 澤 所 說 ， 是 當 今 感 染 力 最 強 的 一 種 「 全 民 運 動
」 。 在 臺 灣 因 應 這 股 熱 潮 興 起 的 「 旅 行 文 學 」 ， 是 否 如 許
多 出 版 家 預 言 將 為 二 十 一 世 紀 的 文 學 打 開 一 條 新 命 脈 ？ 果 如
上 所 言 ， 旅 行 已 經 變 成 一 項 時 髦 的 商 品 的 話 ， 那 麼 這 個 訊 息
毋 寧 是 讓 人 悲 觀 的 。 本 是 追 求 個 人 心 智 成 長 的 旅 行 ， 卻 在 二
十 世 紀 末 被 大 量 商 品 化 ， 那 麼 旅 行 文 學 是 否 擺 脫 得 了 資 本 主
義 的 如 來 掌 心 ， 而 不 向 媚 俗 、 流 俗 的 大 眾 文 化 靠 攏 ？ 就 臺 灣
舉 辦 過 幾 次 掀 起 熱 潮 的 旅 行 文 學 獎 看 來 ， 背 後 皆 由 財 團 出 資
，配 合 媒 體 炒 作 ， 以 高 出 一 般 文 學 獎 數 倍 的 巨 額 獎 金 ， 以 及
商 務 艙 機 票 等 誘 人 條 件 ， 吸 引 了 大 批 不 論 已 成 名 作 家 或 一 般
民 眾 ， 奮 勇 角 逐 ， 其 中 也 出 現 了 一 個 相 當 有 趣 的 現 象 ， 就 是
獎 金 越 高 者 ， 參 加 的 人 越 多 ， 作 品 的 質 量 也 相 形 越 佳 。 所 謂
重 賞 之 下 必 有 勇 夫 ， 固 然 有 助 於 旅 行 文 學 這 一 文 類 的 開 拓 ，
但 是 ， 在 另 一 方 面 卻 也 暗 示 臺 灣 的 旅 行 文 學 似 乎 在 剛 開 始 起
步 的 時 候 ， 就 已 瀰 漫 著 濃 厚 的 商 業 氣 息 。
其 實 ， 若 觀 察 目 前 市 面 上 的 旅 遊 書 籍 ， 就 會 發 現 「 旅 遊 」 確
成 為 許 多 出 版 社 炒 作 的 重 點 ， 但 在 一 波 一 波 的 旅 遊 書 當 中 ，
真 正 能 稱 得 上 文 學 的 作 品 有 多 少 ？ 例 如 銷 售 量 一 鳴 驚 人 的 墨
刻 「 自 由 自 在 」 系 列 ， 以 雜 誌 形 式 出 版 ， 每 期 報 導 一 個 重 點
城 市 （ 如 東 京 、 紐 約 、 雪 梨 等 等 ） ， 提 供 旅 遊 資 訊 ， 建 議 旅
遊 路 線 ， 並 穿 插 介 紹 的 短 文 ， 簡 明 扼 要 ， 符 合 現 代 人 的 需 求
。 相 對 而 言 ， 臺 英 社 出 版 「 知 性 之 旅 」 叢 書 ， 則 走 深 度 報 導
的 路 線 ， 由 資 深 作 家 與 攝 影 家 合 作 ， 知 識 性 、 趣 味 性 十 足 ，
但 對 於 一 般 旅 行 觀 光 客 而 言 ， 因 厚 重 開 本 不 便 攜 帶 ， 則 較 不
實 用 。
從 上 述 兩 個 例 子 可 以 看 出 ， 旅 行 書 雖 躍 居 書 市 的 新 寵 ， 但 卻
偏 重 實 用 性 ， 以 提 供 簡 便 的 資 訊 為 主 ， 和 文 學 的 非 實 用 性 格
恰 恰 相 反 ， 所 以 當 「 旅 行 」 和 「 文 學 」 二 者 結 合 的 時 候 ， 也
往 往 出 現 扞 格 難 安 的 現 象 。 究 竟 是 要 「 旅 行 」 ？ 還 是 要 「 文
學 」 ？ 恐 怕 是 寫 作 者 必 定 面 臨 的 困 境 。 如 果 過 於 偏 重 旅 遊 資
訊 的 介 紹 ， 就 很 容 易 變 成 一 本 導 遊 手 冊 ， 而 沒 有 文 學 韻 味 可
言 ； 如 果 過 於 偏 重 個 人 主 觀 感 受 ， 則 又 流 於 只 看 到 自 己 肚 臍
眼 的 狹 隘 ， 而 缺 乏 知 性 深 度 。 這 二 者 的 尺 寸 如 何 拿 捏 ， 是 旅
行 文 學 這 一 文 類 的 最 大 考 驗 。 因 此 許 多 作 者 嘗 試 以 主 題 寫
作 的 方 式 ， 既 可 以 兼 顧 知 識 性 ， 進 行 深 度 報 導 ， 又 可 以 從 中
發 揮 作 者 個 人 的 生 活 美 學 品 味 。 如 陳 若 曦 《 青 康 藏 高 原 的 誘
惑 》 ， 夾 敘 夾 議 ， 是 讀 者 欲 認 識 西 藏 地 理 、 歷 史 背 景 的 入 門
書 。 更 多 旅 行 書 則 透 過 視 覺 效 果 ， 以 多 元 化 的 方 式 呈 現 出 旅
途 的 所 遇 所 思 ， 如 張 耀 《 百 年 夕 陽 紅 》 、 《 威 尼 斯 進 行 式 》
、 《 彩 色 羅 馬 》 等 作 品 ， 結 合 攝 影 與 文 字 ， 輔 以 精 美 編 排 ，
在 文 字 之 外 提 供 給 讀 者 視 覺 的 饗 宴 。 新 新 聞 策 劃 的 「 城 市 漫
遊 文 庫 」 則 首 創 雙 封 面 、 雙 文 本 的 製 作 方 式 ， 內 容 有 作 者 個
人 色 彩 的 散 文 書 寫 ， 搭 配 風 格 化 攝 影 ， 又 兼 顧 當 地 餐 飲 、 旅
館 、 景 點 資 訊 ， 既 可 以 當 文 學 作 品 閱 讀 ， 又 不 失 實 用 價 值 。
另 一 特 殊 的 例 子 則 是 《 東 京鮮 旅 奇 緣 - - 偶 像 日 劇 場 景 新 鮮 紀
實 》 ， 作 者 阿 潼 是 日 本 偶 像 劇 迷 ， 她 特 地 到 東 京 探 訪 劇 中 出
現 的 場 景 ， 不 禁 令 人 對 Ｙ 世 代 追 逐 偶 像 的 狂 熱 歎 為 觀 止 ， 也
為 旅 行 書 寫 開 拓 了 新 的 可 能 。 然 而 「 文 學 性 」 與 「 資 訊 性
」 果 真 能 兼 顧 嗎 ？ 也 就 是 如 「 城 市 漫 遊 文 庫 」 所 構 想 的 雙 文
本 ， 究 竟 可 以 收 效 多 少 ？ 恐 怕 相 當 值 得 疑 問 。 這 也 牽 涉 到 旅
行 文 學 的 根 本 問 題 ： 文 學 是 想 像 產 物 ， 而 旅 行 卻 是 實 際 經 驗
， 在 想 像 與 現 實 間 ， 二 者 如 何 調 和 ？ 羅 智 成 在 〈 好 的 旅 行 ，
以 及 好 的 文 學 〉 一 文 中 以 為 ， 旅 行 文 學 的 內 容 應 該 是 來 自 創
作 者 旅 行 的 體 驗 ， 藉 由 行 動 與 觀 察 ， 和 某 個 時 空 互 動 ， 並 產
生 知 性 或 感 性 的 激 盪 ｋ ｋ 所 以 旅 行 文 學 的 作 品 讓 讀 者 也 經 歷
到 一 段 有 意 義 的 旅 行 。 而 席 慕 蓉 在 評 審 華 航 旅 行 文 學 獎 時 也
以 為 ： 旅 行 文 學 介 乎 旅 行 和 文 學 之 間 ， 應 當 追 求 盡 量 完 整 地
體 現 旅 遊 生 活 與 較 新 鮮 的 想 法 、 感 動 ， 不 單 是 宣 傳 式 的 導 讀
手 冊 或 自 身 哲 學 式 的 反 省 與 心 境 鋪 陳 。
所 以 旅 行 文 學 的 困 境 就 在 於 此 ， 既 不 能 流 水 帳 ， 又 必 須 兼 顧
知 性 與 感 性 ， 稍 一 不 慎 ， 就 寫 成 百 科 全 書 式 的 拼 貼 ， 尤 其 目
前 國 人 的 旅 行 都 還 停 留 在 觀 光 客 階 段 時 ， 實 在 很 難 產 生 新 鮮
的 感 動 或 是 經 驗 ， 更 難 以 實 踐 一 趟 如 羅 智 成 所 言 「 有 意 義 的
旅 行 」 。 所 以 一 般 遊 記 多 半 只 能 做 到 以 華 麗 的 筆 觸 ， 鋪 陳 對
於 旅 遊 地 的 讚 嘆 、 愛 慕 、 驚 佩 、 嚮 往 ， 風 景 如 何 優 美 ， 大 家
如 何 感 動 等 等 ， 但 詞 藻 有 時 而 窮 ， 尤 其 在 資 訊 發 達 的 今 日 ，
大 家 早 就 見 怪 不 怪 ， 究 竟 讀 者 能 否 與 作 者 一 樣 感 受 到 驚 艷 的
喜 悅 呢 ？ 則 又 相 當 可 疑 了 。 對 於 忙 碌 的 現 代 人 而 言 ， 旅 行
這 檔 子 事 ， 除 了 渡 假 、 大 吃 大 喝 、 拿 著 導 遊 書 按 圖 索 驥 「 到
此 一 遊 」 之 外 ， 究 竟 還 有 什 麼 意 義 ？ 或 許 重 新 思 索 旅 行 的 定
義 ， 才 有 可 能 為 旅 行 文 學 打 開 一 扇 新 的 窗 口 。
詹 宏 志 便 以 為 ， 「 所 謂 的 旅 行 文 學 ， 其 實 就 是 『 旅 行 家 』 的
文 學 」 ， 而 所 謂 「 旅 行 家 」 ， 就 是 「 意 志 堅 定 的 尋 覓 者 ， 追
求 內 在 或 外 在 答 案 的 人 」 。 換 言 之 ， 當 旅 行 是 在 追 尋 一 場 心
靈 的 放 逐 、 反 省 與 思 考 ， 而 不 只 是 拿 著 相 機 ， 囫 圇 饕 餮 異 國
風 景 的 時 候 ， 「 旅 行 」 方 才 有 進 入 「 文 學 」 的 可 能 性 ， 而 此
時 的 「 旅 行 」 與 「 文 學 」 也 已 經 成 為 一 體 兩 面 之 事 ， 所 有 的
文 學 作 品 都 可 說 是 一 趟 發 生 於 人 類 內 在 的 心 靈 之 旅 。 屢 獲 旅
行 文 學 大 獎 ， 而 被 譽 為 「 硬 派 旅 行 家 」 的 舒 國 治 ， 在 〈 香 港
漫 遊 〉 一 文 中 寫 道 ：
連 著 幾 天 的 奔 行 馳 射 ， 會 有 幾 個 剎 那 ， 突 然 感 到 說 不 出 的 寂
寞 ， 甚 至 覺 得 自 己 到 了 全 世 界 最 寂 寞 的 一 個 城 市 ， 每 一 條 接
到 每 一 處 大 型 商 場 每 一 個 地 鐵 站 皆 梭 巡 著 像 我 一 樣 庸 碌 奔 行
的 人 群 ， 奔 行 往 不 知 何 是 的 途 程 。 當 旅 行 已 經 成 為 一 段 與
人 類 、 生 存 或 是 宇 宙 對 話 的 過 程 ， 而 不 只 是 觀 光 客 在 異 國 粗
暴 的 搜 珍 獵 奇 時 ， 旅 行 文 學 的 書 寫 才 有 可 能 開 始 。 旅 行 最
可 貴 的 地 方 也 莫 過 於 此 ， 它 提 供了 我 們 一 段 脫 離 常 軌 的 時 空
， 幫 助 我 們 客 觀 反 省 自 我 存 在 的 位 置 ， 而 在 這 個 脫 軌 的 真 空
狀 態 之 中 ， 自 我 與 記 憶 、 與 生 命 、 與 他 人 、 與 歷 史 的 關 係 都
獲 得 重 組 ， 重 新 展 開 對 話 ， 以 此 觀 之 ， 旅 行 其 實 是 一 段 自 我
發 現 的 過 程 。 蘇 偉 貞 《 單 人 旅 行 》 、 張 惠 菁 《 流 浪 在 海 綿 城
市 》 、 徐 世 怡 《 找 不 到 家 的 街 角 》 都 可 說 是 藉 由 旅 行 探 索 自
身 、 並 且 展 開 對 話 辯 證 的 佳 構 。
所 以 到 底 什 麼 才 算 是 「 旅 行 文 學 」 ？ 如 果 還 有 疑 惑 的 話 ，
請 先 思 考 一 下 ： 什 麼 叫 作 「 旅 行 」 ， 而 什 麼 叫 作 「 文 學 」 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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