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標題很吸引我,讓我思考,回憶到自己在思想上的移動過程.
中國時報,人間---
擺盪在文學與政治之間
2003/3/9
⊙平路.陳芳明/對談 有許多人以簡化的定義看待台灣社會。當你閱讀葉慈,這位具高度本土精神的愛爾蘭詩人,竟然是以英文寫詩。你說,葉慈是能夠以簡化的定義來概括的嗎?在最寂寞的時光裏,我閱讀過葉慈,也閱讀過聶魯達。在詩行之間,我漸漸體會到,文學的力量並非那樣脆弱。
平路:
今年你遠赴香港任職時,正是我回到台灣的第十年。
在這樣長的時間裏,我見證到許多事情發生,也感受到許多記憶消逝。
其中衝擊較為深刻的,便是政權和平轉移時,我並未在歷史現場缺席。
這是十年前返台時的最初心願:我希望能親眼看到台灣的政治從封閉走向開放。
為了完成照樣的心願,我涉入政治,義無反顧地投入。
這是我的敵人,無論是統派或獨派,都沒有勇氣去做的。
這份勇氣,使我能夠雄辯地去面對台灣歷史。
記得我回台不久之後,你也回到島上。我們曾經在海外一起討論過共同的鄉愁。
一旦與自己的土地結合時,這種懷鄉病就自然療癒了。
在你身上,我看到生命的爆發力,出版了四冊小說,
包括最近的《何日君再來》,與四冊散文。
在延續文學生涯之餘,你也不忘情於政治。
在同輩作家中,能夠同時維持文學與政治的思維,大概只有你吧。
即使像我這樣參加政治是如此理直氣壯的人,終於也全心從事文學的研究了。
你返台的心情究竟是如何?在文學與政治之間,你又是如何取得平衡?
芳明:
自從來到香港,一個多月,我都住在旅館裡。
壁紙、電視機、浴室掛成一排的白毛巾、洗手臺上的鍍金龍頭、大理石的灰蒼紋路,
成為最眼熟的環境。房間裡窗幔總是深垂。窗
外,應該有豎在眼前的摩天樓吧,經常在辦公室裡坐到半夜,回旅館倒頭就睡了。
第二天一早,醒來就離開房間,辦公室有許多待處理的事情。
芳明,這是我近來的生活。
這陣子所以那麼忙累,你一定可想而知,剛到這裡,之前的簽證又曾經遲延,
香港的媒體對我這個人一時充滿好奇。
大學與文化機構、基金會等等,不斷有採訪或講話的邀約。
香港是敏感的環境,國際媒體群聚,關鍵的時刻,我多一次講話,
說不定,就是多給台灣一個表達自己的機會。
不怕你笑,我自己能夠做的,就是念玆在玆的準備。
在這裡發表對公共事務的看法,好像走一條細細的鋼索。
我的挑戰在於——怎麼樣婉轉而從容地,用文化的角度,
表達我們台灣對外面世界的善意,同時拒絕各種霸氣的簡化,
同時消解各種政治性的敵意。
你在信上說起文學與政治的話題,多麼巧,恰恰像是我在準備的功課。
在民主基金會,題目是英文的「Transcending Politics through Culture」,
翻譯過來,正好是「文化如何超越政治」。
相較於香港,九七之後變得政治化甚至急速泛政治化的地方,
媒體總習慣以極度簡化的定義,形容台灣的現狀與未來,
香港人看待我們台灣人,用著最粗糙的二分法:不是「統派」,就是「獨派」。
可惜的是,其中忽略掉台灣民主奇蹟細膩的面向:我們有何其繁複而多元的市民社會。
當然,愈在這個政治神經極度緊繃的香港,我的挑戰愈是:
怎麼樣豐富他們的詞藻,怎麼樣激發他們的想像力,
讓他們有機會理解我們的民主經驗,以及更重要地,
理解我們民主化的體現——在各種公共事務與文化風景之間。
在這裡,政治敏感的地方,象徵意義的說,
我必須藉一對想像力的翅膀飛出侷限、拓展空間。
只擔心像希臘神話的伊克拉斯(Icuras),那是用羽毛與蠟匆匆黏合成的一對翅膀。
飛得太高,接近太陽的熱度,翅膀被曬化了。
飛得太低,翅膀被海水濺溼了,身形也就不再輕盈……。
平路:
我們曾經活在一個不寬容的時代,不允許有任何的價值可供選擇。
而今,我們竟然活在一個很開放的社會,有太多的價值,卻不知如何選擇。
這是相當惱人的事,好像是上帝對我們這個世代開一個很大的玩笑。
我非常同意你的說法,這個時代仍然有許多人以簡化的定義看待台灣社會。
當你閱讀葉慈,這位具高度本土精神的愛爾蘭詩人,竟然是以英文寫詩。
你說,葉慈是能夠以簡化的定義來概括的嗎?
在最寂寞的時光裏,我閱讀過葉慈,也閱讀過聶魯達。
在詩行之間,我漸漸體會到,文學的力量並非那樣脆弱。
做為一個台灣文學研究者,我的信念是:
在威權時代,必須勇於抗爭;在多元時代,必須勇於寬容。
抗爭,是屬於政治的行動;寬容,則是屬於文化的態度。
我在現階段注意到一個現象,有太多知識分子在抗爭時代不敢抗爭,
在寬容時代不願意寬容。這種時空倒錯的演出,正是台灣社會亂象的根源。
現在你到達香港,回首觀察台灣,自然可以清楚地辨識台灣內部的種種問題。
我是在抗爭時代抗爭過的人,能夠理解文化的寬容也是需要力量與勇氣的。
我現在即將完稿的《台灣新文學史》,從後戒嚴後殖民的態度來寫,用心正是如此。
芳明:
上封信還在寫旅館的歲月。昨天,我已經搬到一個小公寓裡,
兩間屋子對著海,晚上只有暗黑的細浪,卻不是香港人引以為傲那種
—— 閃著萬戶燈火的無敵夜景。
這裡,沒有什麼台灣人來住過,偏僻而安靜。
既不是半山豪宅,也沒有半夜吃宵夜的便利。小公寓在港島之南,倒是離赤柱很近。
為什麼寧可通勤的時間長些,你也許早已經聯想到,
啊,對我這樣一個容易癡迷的作者,未嘗不是「何日君再來」隱隱然的牽引。
此外,搬到偏僻地方,當然是我這陣子都會旅館的心情反撲。
寂寥的生活、沈靜的海景,對我自己而言,多留這份空白,
是對目前從事的角色,保持一些反省的距離。
上封信提到「挑戰」,挑戰是藉著一對翅膀,
在此時此刻的香港伸展出一片想像力的空間。
自私的理由,其實也是藉此保持新鮮的心境,不至於煩悶,不至於陳腐,
更重要地,讓自己的創造力不會枯竭。雙子座的你與我,深切感覺到這種內心的渴盼。
當然,難以專情的你與我(只因酷愛新鮮事物吧),
唯一不斷勾動我們無窮盡好奇心的,仍然只有文學,文學的領域,
多少的可能性仍未被發掘。
做功課的此刻,再引一段葉慈的詩(好喜歡楊牧的譯本):
那女孩站立那裡,我如何能夠
把注意力貫注
在羅馬或俄羅斯
或西班牙政治……
那女孩站在那裡,她永遠深情款款。
島的意象,浸浴在文學的光澤中,終於化身為永恆的繆思。
平路:
在文學的研究中,我仍然還是偏愛詩的。
偏愛它,不僅是因為那些精緻的語言,
而是因為在那樣濃縮的格局裏竟能容納豐饒的想像。
你的文字充滿了詩意,就像你小說與散文中的一些片段,
閱讀時往往帶我進入一個開闊的世界。
寂寞與孤獨總是輕易傷害一個人,也能使人的心靈被傷害成一首詩。
你現在的心最接近詩,我知道。
這些年來,台灣文學的性格中,政治學(po litics)遠遠勝過詩學(poetics)。
解嚴十餘年來,我們台灣人的心情似乎還未鬆綁。
政治正確的要求,使太多作家過份執著於族群立場、性別立場、階級立場。
我很明白文學很難不被意識形態滲透,但何妨像昆德拉或奈波爾那樣,
讓緊張的政治能夠舒解一下。
離開自己的土地,感覺會變得特別敏銳。
陌生的香港,當可刺激你新的思考與新的生活。
就好像當初我回到台灣時,故鄉的泥土又重新塑造了我新的人格。
流亡與回歸,是生命中的一種辯證。但是,台灣的價值是不會改變的。
至少,於我是如此,我的思維,我的書寫,我的閱讀,都與台灣牢牢結合在一起。
台灣,是我的詩的無窮泉源。你的小說,你的散文,不也因為台灣而熠熠發光嗎?
芳明:
你說得對啊,為什麼你那麼清楚知道?我現在的心情,好想要讀詩。
白天面對煩瑣的事物,擾擾攘攘,總有許多勉為其難的地方。
到了夜深,四顧寂然,心情以一層思鄉的色澤作為基調,
或許是一種文學的心境渲染開來,但坦白說,芳明,我是想家的。
離開台灣,沒多久,也沒多遠,何況我們都在國外這麼多年,仍然必須承認,
住在台灣的日子潤澤而溫暖:你在信上提到的寬容與多元,
社會逐漸的開放、逐漸輕鬆下來的緊張對立等等,
以及怎麼在文化的層次顯現這個領域的尊嚴與自主性,總覺得我們大家一起打拼過來。
另一方面,唯有夜深時這樣的想念,好像才紮實地活著
——保證我自己又真的活過了一天。
島的意象,始終環繞著我們的夢寐,像你說的,
你的思惟、你的書寫、你的閱讀,還有你的涉入、你的論戰、你的付出,
更毋庸說你孜孜治文學史,而我也總努力地寫,
以致現在來到香港我盡其所能做這個工作,象徵的意義上,
我們都是在向自己的繆斯輸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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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尊重別人價值的人決不說什麼解放某人,
尊重自己價值的人必不甘受人解放.
唯有自己解放自己,才是真正的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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