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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op35 (瑪莉兄弟2-4?!!)
標題: [轉錄]Y 為北京的紀念
時間: Thu May 15 02:48:05 2003
Y 為北京的紀念
◎尹麗川 中國時報(2003.05.14)
尹麗川,一九七三年生於重慶,為大陸「七○後」備受重視的作
家。從小功課不佳,卻在高二那年主動留級,發奮唸書,一舉考上北
京大學。一九九六年北大畢業後,曾赴法國ESEC自由電影學校修習電
影。現定居北京。在台灣出版有長篇小說《賤人》和短篇小說《十三
不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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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所有古老龐大的城市一樣,北京是一座有秘密的城,也是一座
虛構的城,內部早已分崩離析。城中心是一片空地,一堆旗杆和上方
飄揚的布匹,幾幅具像人物油畫,一些白字鑲在兩塊紅匾上,一座動
畫片裡孫悟空變出的城樓,幾條大家稱為橋的石頭砌成的通道,少量
的植物,一大片烏灰天空。中間橫穿了一條寬得沒邊兒的、只能叫做
街的路,街上沒命地、以一分鐘九十九次的頻率穿越著令我們心悅誠
服的現代寶貝、一種叫汽車的鐵馬。
中心的空地沒有種麥子,也從未生長過植物,因此被稱為廣場。
廣場上總有很多人,他們正路過這個城市,所以一定要在城中心待上
一會兒。他們和浮雲、旗杆、油畫一起構成風景,被拍成許多照片,
送往各種螢幕,進入無數人的眼睛和記憶。
這道風景同時被正在穿越風景的汽車們、自行車們、和車裡車上
的人們瞧在眼裡。這些車和人永不會在此停留。他們僅僅是路過城中
心,為了隨後奔走四方,上班、下班、談生意、談戀愛、離婚、通姦、
殺人、跳舞。它們構成了城市生龍活虎的運轉。我們的市中心就是這
樣一道靜物,要是你喜歡,盡可稱讚它的詩情畫意。要是你不喜歡,
它也沒妨礙著你,它反正跟你沒什麼關係。這道靜物裡似乎發生過不
少事情,不過今天已經聞不出來了,一絲隱約的回音都沒有。所以當
我數次坐在計程車裡快速經過此地的時候,我也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我現在路過此地的機會並不多,但是從前我就住在那條寬得沒邊
兒的、名喚長安街的街邊上。那時候長安街還很清淨,冬天的雪花在
昏黃的路燈燈光裡慢慢落下,地面積雪上移動著行人斜長的身影。人
們穿著深色的厚重的衣服,臉上的表情一律帶著八十年代初的稚嫩和
漠然。我矮小孱弱,穿著棉襖棉褲,沿一條凍僵的河,頂著北風,踏
雪前行。穿過長安街的時候,棉鞋沾滿泥水,腳趾濕透,剛由麻木轉
為疼痛。街邊新起了兩幢高樓,大人們對此曾神秘地指指點點。從他
們的表情和隻言片語中我得知這叫高幹樓,一些不敢想像的頭頭臉臉
住在其中。
現在,那些樓已異常破舊,呈現出濕抹布的?色和餿味兒。
我家是八○年從貴州遷來的。按照當時的戶籍制,貴州人一輩子
只能生活在貴州。父親是一介文弱書生,文革被發配到貴州大學教書,
沒有絲毫的背景、關係和錢。父親生性清高,從不求人,亦少與人交
往,崇尚君子之道。但為了帶我們進京,天知道他跑了多少路,折了
多少腰。我們的行李除了母親收拾的一切破爛家什,還有兩百斤大米。
據說北京的米貴。爸爸、媽媽和我住在一間九平米的平房,兩個哥哥
住在男生集體宿舍。我們都很滿意,小心翼翼,對未來滿懷希望,比
如騎上自行車。幾年後,我家買了兩輛自行車。中學時代的冬天的早
晨,我穿著毛衣毛褲,沿同一條凍僵的河,騎車頂風前行。風有時猛
然灌到嘴裡和眼睛裡,喘不過氣,還流淚。腿痠痛著,再也蹬不動。
我看不見前面有什麼。生不如死,我偶爾閃過這樣的念頭。這時候,
母親在家裡仔細地數著花生米,分成五份。
◎切全是為留在北京
父母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留在此地。他們堅信,我們必須在這
個城市挺住,才會過上體面的日子。城市大得沒有邊際,神秘之極,
因為我們跟它還沒什麼關係。
十年之後,父親熬成教授,母親熬成處長,兩個哥哥熬成大學生,
我們住進了樓房,有了自家的廁所。我不必再和幾十個女人一起洗澡。
新家在豐台區,二環以外方莊小區一幢後來我們才覺出醜陋的樓。十
三層。我和兩個哥哥站在窗前,激動地面對一片陌生的風景。我們從
未從高處看過這個城市,簡直可以說成俯瞰。它欣欣向榮,高低錯落
有致,一派大都市氣象,和明信片一模一樣。正是十一,城中心升起
了焰火,遙遠而明亮,我第一次看見它。我們離城中心遠了,卻站得
比從前高,高得可以看見焰火,那麼真切,轉瞬即逝的真切。
豐台區。良民是小商、小販、小偷和工人,刁民死在白紙黑字的
法院布告上,一筆紅勾登出。形形色色的乞丐,車夫,蹲在街頭的中
年男子一臉病容,少年們無所事事,只好面露凶光,肥胖的女人肌肉
呆滯、很久沒被肏過……正被踢下火車的外來妹,剛被暴打一頓的窮
學生,住慣了低矮的屋檐,不得不馱背的老頭……洗菜水潑了一地,
一條菜青蟲濕漉漉地打滾……工廠的廢氣傻乎乎地冒著,和白雲絞成
一團……街道骯髒,房屋破舊,學校裡,老師比學生更灰頭土臉。說
起西城區,他們表示不屑一顧,口氣強硬,眼神自卑。校門口有個女
人每天賣出幾百個肉包子,她的女兒是我的同學,一個長得賊眉鼠眼,
臉像包子一樣泛油光的女生。靠著包子,此女生在班裡頗有些地位,
她得意洋洋地吞咽著免費包子,她知道她這輩子也不過在街頭賣些包
子。
與此同時,我家所在的方莊小區,作為當年北京市重點興建的最
大的住宅區,自立門戶地建設得有聲有色。飯館、歌廳、俱樂部、超
市、郵局、商場、髮廊……幼稚園被建成金字塔型,漆成青色和粉色,
像卡通片一樣貌似天真。垃圾桶除了無辜的醜熊貓,也有較為可愛的
蘑菇和鴨子……隔街相望,豐台區的原有居民對這一切熟視無睹。他
們一如既往地在街頭賣菜、買菜,超市畢竟離得有些遠,一生反正也
去不了幾次郵局。沒什麼可複印的文件,剃頭有下崗大叔,按摩有外
來妹粗糙但還鮮嫩的手指。
高三快畢業的時候,有一個中午,班裡沒什麼人。我正專心吃著
帶來的午飯,挑著瘦肉,滿嘴油膩。鄰座的男生,樣子憨憨的,很緊
張地、嚴肅地叫我:尹麗川。
啊?
那個……做我女朋友吧!我找好工作了,合資工廠,效益很好的
……將來,我們會分到一套房子……
北京四四方方,譬如麻將,東西南北中。豐台區位屬南城。我們
原先住在西城。西城有寬闊乾淨的街,高幹樓,端莊的研究所和花園。
我在西城一直覺得自己是外鄉人,直到我們搬到了豐台區。我開始以
北京人自居,甚至懷念起北京了。北京是什麼?北京是一種生活,起
碼比目前的生活美好,全家人都在朝著心中的北京努力。豐台不一定
是北京,豐台可以是任何地方,可以是我們居住過的偏遠山區,可以
是非洲某國,可以是紐約貧民窟。如果這裡就是北京,爸爸媽媽不會
費那麼多氣力跑來。這裡的窮人,身處偉大首都,再也無處可走,沒
有其他更令人幻想的別處,只能在原地爛掉。當我們還住在遙遠的山
區,我們理所當然地認為,只有比山區好一百倍的地方,才配稱為北
京。
這些少年時代的想法,今天看上去真沒什麼意思。多年來我總是
試圖了解一些空洞而龐大的名詞,試圖給它們一個解釋。比如中國、
北京、城市、首都、人民、愛情、性交、勇敢、信任、自由、理想、
男人……每當我自以為接近了它們,總會付出自以為是的代價。你以
為它們簡單,它們就露出複雜的猙獰,你以為它們複雜,它們就一派
天真和無辜。虛虛實實,若即若離,跟咱們又臭又長的文化一樣,盡
裝孫子。
◎中國其實並不存在
有個男人悄悄俯身在我耳邊說:你知道嗎,中國……其實……不
存在……這是一場誤會……
他說了很多理由,他的觀點清澈離奇,他為人大方友善,他還喜
歡聊電影,寫過兩個很牛逼的劇本。他在去年夏天,精神病發作,被
強制送往醫院,不知所終。
他是我最熟悉的法國人裡第二個瘋掉的。他在巴黎好端端地過了
三十年,或許留下病根,但總是沒瘋,沒曾想在北京犯了病。
「北京怎麼能變成這樣?不可愛,一點都不可愛了……我要去四
川鄉下……」他喜歡這麼喃喃自語。
交代一句,他來北京是為了尋找一些理想,一些純樸友愛、高尚
廣博的社會主義理想。刻薄點說,不瘋掉才怪。
再交代一句,第一個瘋掉的法國人是我的男友。他也許受夠了我
用北京邏輯跟他爭辯巴黎是非。男友瘋瘋顛顛後,我就離開了法國,
徹底回到北京。那是一九九九年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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