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給天看(1/2)
笑給天看/ 吳念真
生平最喜歡、最愛看可也最怕看的電影,是義大利新寫實主義代表作之一的《
單車失竊記》。說喜歡,好像也講不出什麼偉大的道理,就是有感覺、有共鳴
、百看不厭;說怕看,則是因為每看必哭,而且隨著年齡增長,自制力不增反
減,看了會哭的段落還一次多過一次。
電影的背景是二次大戰結束後戰敗國的義大利。失業的爸爸好不容易找到一個
貼海報的工作,不過必須自備腳踏車。媽媽當了棉被買了一部,沒想到開始工
作不久,腳踏車就被偷了。爸爸帶著兒子到處找,沒找到。最後,爸爸決定也
偷別人的。
最後的結尾是:在兒子的注視下,爸爸失手被逮、被責打、被奚落、被侮辱。
整部電影只有一個雰圍--貧窮,以及求生。
之所以有共鳴、有感覺,或許是電影裡的某些細節,根本就是自己生命記憶的
重現。比如,進當鋪當棉被,卻發現當鋪裡的棉被堆積如山。比如,爸爸找不
到車子,肚子也餓了,竟然帶兒子進餐館,把身上所有錢全部花光。哦,對了
,媽媽在生活最絕望的當下,竟然跟人家借錢去相命,所求的只是相命師的一
句話:未來會很好!
是這些細節的緣故吧?讓我年輕的時候覺得義大利真像臺灣,現在當然知道--
只要是貧窮,都有同一個面貌,不管在哪裡。不同的,或許只是面對貧窮的態
度而已。
面對困境、抉擇、生存關鍵的「態度」可美、可醜;可以堅定、可以柔軟;可
以剛烈,卻也可以逆來順受。
記得以前看過另一部電影,紀錄片,南美洲的國家,農人窮到活不下去了,組
織起來去打游擊。導演的角度放在這些農民身上,一個農民的領導者說:我帶
引大家跟上帝祈禱,請祂賜給我們麵包,祂一直不給,所以,我只好帶大家去
要!鏡頭一直留在那樣憨厚、純樸卻又堅定的黝黑臉上,留在握著土槍的那雙
厚實、龜裂、指甲縫 滿是泥土殘留的手掌上。
但,讓我無法忘懷的,卻是那些在農民臨行前一起磨麥子做麵包,好讓他們路
上不要挨餓的婦人。她們臉上毫無表情,邊做麵包邊拉開衣服餵小孩吃奶,熱
麵包出爐,還要趕走虎視眈眈的小孩,然後把麵包塞進先生的懷裡。
而電影的最後,我們看到去軍營把屍體領回來的,也是這些婦女。電影沒拍,
但我們絕對可以想像:未來把那些看著麵包出爐卻被驅趕開的小孩養大的,也
還會是這些面無表情的婦人。
其實,這樣例子到處都有。臺灣當然也有。只是當我們閱讀史料,心裡不捨那
些在混亂恐怖時期犧牲生命的菁英的同時,我們經常忘記是誰把他們的孩子教
養成人?是誰撐起那個殘缺的家庭?當然是一群婦人,只是我們通常不知道她
們的名與姓。